第666章南歸北遊


    獅子峰山主黃采,已經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這邊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別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別扭。”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後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了,李柳兵解離世後,當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地仙的黃采便撐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唯獨一顆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了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裏邊那件還算好,其餘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撐船返回渡口之前,沒忘記脫掉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邊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麽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至於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雲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到底會造成哪些深遠影響,李二先前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後,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隻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隻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聖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他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俏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笑嗬嗬。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麽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傷半旬,等你穩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時候再說,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那位山主黃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隻管安心養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主周密關係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師父,我打小兒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主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的那麽一顆大腦袋。”


    黃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是有那麽一回事,那會兒麵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後就遇上了在大雪裏緩緩而行的師父。


    黃采又一愣,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年自己年紀還小,追隨師父一起遠遊,最終選擇了這座山作為開山立派之地,但是當時獅子峰其實並沒有名字,靈氣也一般。


    但是師父卻選了此地,到了山巔,瞥了眼那個孩子,突然就說以後這裏便叫獅子峰了。


    當時師父難得有些笑意。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幕。隻是後來的歲月裏,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記得了。


    李柳轉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的老人,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裏落腳,隻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詳小鎮,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會不用太過陌生。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麽關係。


    但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再看著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突然就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並不算太好,脾氣太強,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並不是一件輕鬆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曆史上多次麵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願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過後的縫補氣府,無濟於事,今生便隻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麽?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黃采沒有重建,又如何?沒有花那麽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去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


    李柳不是不知道黃采的用心用意,事實上一清二楚,隻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印象中,曾經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師父,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黃采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師父沒你那麽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以後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製,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諱這個,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矩,何況當年我也沒不準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麽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第二位元嬰修士了。”


    黃采拍了拍腦袋,“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隻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半旬過後,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喂拳,要陳平安隻以金身境的純粹武夫,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跡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現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要求陳平安唯獨拳出求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後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後再打磨一番,陳平安難得拒絕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齊景龍已經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聖,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就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麽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幹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裏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心什麽。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隻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麽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語。


    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喂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裏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李姑娘,知道為什麽你在鋪子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她哪怕願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誇得天花亂墜,那些凡俗女子,隻要她站在鋪子裏邊,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隻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這邊,更多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麽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鬧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鋪子這邊買去綢緞縫製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需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可以在後院那邊陪著柳嬸嬸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


    先前婦人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端茶上桌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隻是有些風寒,柳嬸嬸不用擔心。


    婦人便說了些家鄉那邊一些個保養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別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柳嬸嬸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今天就要離開小鎮,便有些失落。


    這會兒,婦人隻是一聽說陳平安願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頭望向李二,李二就隻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邊,陳平安拿出筆墨紙,婦人坐在一旁,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麵。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裏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


    婦人看著那位身穿青衫、幹幹淨淨的年輕人,笑臉溫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裏邊難受了,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麽見識,是個隻會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


    陳平安視線低斂,神色平靜,然後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挺難受的。”


    婦人很是愧疚,給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了這麽一茬傷心事,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


    婦人重重唉了一聲,然後轉頭瞪眼望向李柳,“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裏邊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了?白養了你這麽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麵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後她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


    隨後小屋內,便唯有婦人的絮絮叨叨,與陳平安一絲不苟的提筆寫字。


    那個行過萬裏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認真。


    最後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裏邊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備的物件,多是小鎮特產。


    當然裏邊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後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後咱們閨女能找到這麽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難。”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麽幹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麽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麽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然沒敢躲避。


    婦人歎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大街上,兩人並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達太徽劍宗周邊的宦遊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隻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麽。”


    說到這裏,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對於合情合理的規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遠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禮。”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


    主要還是不願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向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殃。”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處,前方不遠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就也已經摘下竹箱。


    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此刻李柳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很誤會了。”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後,笑著沒說話。


    最後李柳以心聲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在黃采的親自陪同下,陳平安與這位獅子峰山主一路閑聊,然後道別,最終乘坐一艘雕梁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遊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出關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別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會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


    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位純粹武夫,還是某位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屋子,打開竹箱,準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現裏邊除了柳嬸嬸準備的各色吃食、特產,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製,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歎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麽珍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麽當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波”。


    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煉化三處關鍵竅穴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裏距離的宦遊渡。


    陳平安發現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鬧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入太徽劍宗地界後,陳平安便飛劍傳訊齊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齊景龍,陳平安隻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遊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麽時候讓你這麽樂嗬?”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雲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認識。”


    白首捧腹大笑,“好家夥,姓劉的如今可風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果你猜怎麽著,那家夥也學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後,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生喜歡飲酒,便自作主張,帶了些雲上城自己釀造的酒水。’”


    白首說到這裏,已經笑出了眼淚,“你是不知道姓劉的,那會兒臉上是啥個表情,上茅廁沒帶廁紙的那種!”


    陳平安哀歎一聲,“這個徐杏酒,聽風就是雨,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誤會了。”


    白首高高舉起雙手,重重握拳,使勁搖晃,“姓陳的,佩服佩服!”


    陳平安小聲問道:“你師父這會兒很忙?都忙到了沒辦法來這邊迎接我,於是就派遣你這麽個小嘍囉來湊數?”


    白首呲牙咧嘴道:“姓陳的,你才小嘍囉!老子如今在太徽劍宗,那是人見人誇的天縱奇才,姓劉的每天都要偷偷燒高香,慶賀自己收了我這麽個好弟子。”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白首竟是沒躲過,怒道:“別沒大沒小啊!姓陳的,我是賣你一個天大麵子,你我才能夠兄弟相稱,你再得寸進尺,就自個兒去太徽劍宗,我不稀罕給你帶路。”


    到了太徽劍宗的山門那邊,齊景龍板著臉站在那邊。


    陳平安顛著竹箱,一路小跑過去,笑道:“可以啊,這麽快就破境了。”


    齊景龍扯了扯嘴角,“哪裏哪裏,比起陳大劍仙,差遠了,一口氣破了武夫修道兩瓶頸。”


    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麵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


    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家夥剛坐下,那就是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雖說酒壺是小了點,可修道之人,刻意壓製靈氣,這麽個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氣了。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齊景龍經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徐杏酒回了?”


    齊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醒酒過後,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隻好又陪著他喝了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齊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才有意思,以後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是不壞的,賊帶勁,比自己每天白天發呆、晚上數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劍宗占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又無法禦風遠遊,便取出那符舟,劉景龍乘舟帶路,一起去往他們師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處享譽北俱蘆洲的形勝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齊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顆穀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顆穀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麽窮?”


    齊景龍接住了穀雨錢,雙指撚住,另外一手淩空畫符,再將那顆穀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後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首,“聽聽,這是一個當師父的人,在弟子麵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現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言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為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就該仔細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的,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哢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現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武有點可惜了,我幫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還樂意跑去習武練拳?”


    不過仍是起身去別處逛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水寶地,位於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後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湧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擁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後,此峰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隻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願意擔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願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慣了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劍修後,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開辟出府邸了。今年開春時分,姓劉的還在閉關,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便不敢來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言語,與一位和顏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故而最終翩然峰今年春,來山上的年輕修士依舊茫茫多,隻是相較於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言不語,淬煉劍意。


    當時反而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少年,沒有絲毫動靜,雙手環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愈發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後,陳平安便將大致遊曆過程,與齊景龍說了一遍。


    眾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隻是詳略不同。


    齊景龍耐心聽完之後,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圍棋複盤。


    當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


    齊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那邊,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返回宗門,先前那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在那之後,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雲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陳平安皺眉道:“那麽傳聞白裳要親自問劍太徽劍宗,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齊景龍笑著點頭,“一來白裳從來心高氣傲,本就不會仗著境界與輩分,欺負我這麽個新近玉璞境,哪怕沒有這檔子事,他願意出劍,其實也談不上壞事。二來就像你猜測的,白裳當下確實是有些壓力,不得不主動與我太徽劍宗結下一份香火情,幫忙免去那個‘萬一’,畢竟北俱蘆洲瞧我不太順眼的劍仙前輩,還是有的。有了白裳壓軸出劍,再有之前酈采、董鑄兩位前輩,這三場問劍,我齊景龍就算高枕無憂了,隻會大受裨益,而無性命之憂。”


    陳平安笑問道:“這麽大喜事,不喝點小酒兒,慶祝慶祝?”


    齊景龍破天荒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轉變如此之大?”


    齊景龍接過酒壺,微笑道:“不是慶賀你我各自破境,而是還能再次重逢。”


    陳平安的走瀆之行,並不輕鬆,一位元嬰劍修破開瓶頸,一樣如此。


    兩人能夠都活著,然後重逢也無事,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齊景龍願意喝這樣的酒。


    兩人手持酒壺,輕輕磕碰,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各自飲酒江湖中。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江湖沒什麽好的。”


    齊景龍笑道:“也就酒還行。”


    白首看似逛蕩去了,其實沒走遠,一直豎起耳朵聽那邊的“閨房話”。


    少年打了個激靈,雙手抱住肩膀,埋怨道:“這倆大老爺們,怎麽這麽膩歪呢?不像話,不像話……”


    不過覺得那個姓陳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講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輩說的對,天底下最數悶聲狗,咬人最凶。如今這位好人兄,不就原來才這麽點境界,卻有如此經曆和能耐了?從來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當初跑去刺殺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後怕。這個家夥,可是說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語之間,仿佛就跟喝酒似的,還上癮了?腦子是有個坑啊,還是有兩個坑啊?


    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後與他言語,要客氣點,與他稱兄道弟的時候,要更有誠意些。等到陳平安成了金丹地仙,同時又是什麽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師,自己臉上也光彩。


    少年耳邊突然響起齊景龍的言語,“偷聽了這麽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經道:“喝什麽酒,小小年紀,耽誤修行!”


    陳平安嘖嘖道:“不愧是齊景龍的弟子,見風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開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這就有些不服氣了,說我見風使舵,我忍了,說我見風使舵的本事都還不如人,真是沒辦法忍,轉頭大聲道:“姓陳的,你弟子姓甚名甚,你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會一會他!文鬥武鬥,道法拳頭劍術,隨他挑!”


    陳平安笑道:“文鬥還行,武鬥就算了,我那開山弟子如今還在學塾念書。”


    白首搖搖頭,“算他走狗屎運!”


    少年大步離去,腳下生風,十分瀟灑。


    如今少年還不曉得就這麽幾句無心之言,今後要挨多少頓打,以至於翩然峰白首劍仙將來膾炙人口的口頭禪,便是那句“禍從口出啊”。


    陳平安喝過了酒,起身說道:“就不耽擱你迎來送往了,再說了還有三場架要打,我繼續趕路。”


    齊景龍也沒有挽留,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說道:“關於劍修的修行之法,一點自己的心得,你閑暇時可以翻翻看。”


    陳平安收入袖中,問道:“在你們太徽劍宗,我駕馭符舟遠遊,可不認得路,隻能直來直往,會不會有麻煩?”


    大宗門,規矩多。尤其是劍修林立的宗門,光是修士禦劍的軌跡路線,便有大講究。


    齊景龍微笑道:“你還知道是在太徽劍宗?”


    陳平安故作驚訝道:“成了上五境劍仙,說話就是硬氣。換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說這種話。”


    陳平安一拍腦袋,想起一事,掏出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錢袋子,沉甸甸的,裝滿了穀雨錢,是與火龍真人做買賣後留在自己身邊的餘錢,笑道:“一百顆,若是便宜,幫我買個七把八把的恨劍山仿劍,若是死貴,一把仿劍超過了十顆穀雨錢,那就隻買個一兩把。剩餘的,再幫我去三郎廟買些好物件,具體買什麽,你自己看著辦。”


    齊景龍點頭答應下來。


    然後陳平安駕馭符舟,返回宦遊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見張山峰。


    在升空之前,對那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師父欠我一顆穀雨錢,時不時提醒他兩句。”


    白首方才還想著要在姓陳的那邊,要講點規矩,這會兒又忍不住豎起一根中指。


    茅屋那邊,齊景龍點點頭,有點徒弟的樣子了。


    太徽劍宗諸多山峰之上,三三兩兩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雀躍。


    相較於男子修士好奇那位年輕人的修為、境界和背景來曆。


    女子議論的內容,截然不同。


    她們都在聊那個能夠讓劉師叔、師叔祖親自出門迎接的貴客,聽說是位青衫行山杖、背著個大竹箱的男子後,便都忍不住詢問長相如何,風度如何,遠遠見過兩人登山的女子,憋了半天,說湊合。便有其她女子哀怨不已,都覺得自家那位小師叔、師叔祖,受了天大委屈了。


    翩然峰那邊,齊景龍當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門內的晚輩們,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聽說了,肯定也想不明白。


    估摸著還是會向陳平安請教一番,才能破開迷障,豁然開朗。


    白首返回茅屋那邊,“他這就走啦?姓劉的,他是不是根本沒把你當朋友啊?”


    齊景龍笑道:“等你以後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說道:“我跟姓陳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識,相見恨晚,把酒言歡,稱兄道弟……”


    齊景龍擺擺手,“我們去趟祖師堂。”


    白首立即病懨懨了,“明兒去,成不成?”


    齊景龍沒說話。


    白首腹誹不已,卻隻能乖乖跟著齊景龍禦風去往主峰祖師堂。


    一般來說,姓劉的隻要說過了一件事,興許這個過程中會很絮叨,然後不再說多一句話一個字,就該輪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禦風而遊的時候,白首發現姓劉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隻大錢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聽聲音來數錢。


    齊景龍微笑道:“還好,不是九十九顆。”


    白首問道:“怎麽回事?”


    齊景龍隻說沒什麽。


    白首竟是有些醋味,這姓劉的,與那好人兄,鬧哪樣嘛。


    陳平安沒有想到張山峰已經跟隨師兄袁靈殿下山遊曆去了。


    待客之人,是白雲一脈的峰主,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親自來到山門向陳平安致歉。


    陳平安得知火龍真人還在睡覺,便說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來拜訪,請求老真人原諒自己的過門不入,以後再來北俱蘆洲,肯定事先打聲招呼。


    老神仙也未多說什麽,神色和藹,隻說陳平安那個“餘著”的說法,很有趣。


    陳平安有些赧顏,說這是家鄉俗語。


    老神仙又親自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渡口,這才告別返山。


    陳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欄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國,這是一個小國,沒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餘裏路。


    李希聖如今就在一座州城裏邊,住在一條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太徽劍宗沒多久。


    便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綠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灘。


    先生南歸,學生北遊。


    那少年到了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開鬼蜮穀小天地的某處天幕,朝著京觀城頭頂,砸下了一陣無比絢爛的法寶暴雨,完事之後,收了法寶就跑路。


    京觀城英靈高承不知為何,竟是沒有追殺那個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於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皺眉不已,為何見著了此人,原本斷斷續續的那股心神不寧,就愈發清晰了。


    高承非但沒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開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腳下的那座壁畫城,那少年在一間鋪子裏邊,想要購買一幅廊填本神女圖,可憐兮兮,與一位少女討價還價,說自己年輕小,遊學艱辛,囊中羞澀,實在是瞧見了這些神女圖,心生歡喜,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下。


    少女見他言辭懇切,眼神真誠,瞧著若是再這麽訴苦下去,估計對方就要泫然欲泣了,她無可奈何,便破例給了個低價,結果那少年談妥了價格後,麵露感激,大袖一揮,說道:“鋪子裏邊的神女圖,就按照這個公道價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個臭不要臉的白衣少年轉過頭去。


    腰間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遠處,“這位小兄弟,氣魄很大嘛。”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懷抱綠竹杖,“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著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你家先生,該不會是姓陳吧?”


    崔東山笑臉燦爛,道:“姐姐真是神仙唉,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從沒聽他提及過你。”


    下一刻,竺泉便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奇了怪哉,這家夥方才在京觀城高承頭頂,亂砸法寶,瞅著挺歡快啊。


    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俊美少年,皺著臉,眼淚嘩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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