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終於遠遊境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無幾。


    今天撚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老聾兒雙手負後,專程趕來觀摩縫衣。


    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發童子在旁喊孫子。


    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繡花針釘入,被撚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撚芯對於此次縫衣,為年輕隱官“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再不會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撚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注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所以撚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於一位身為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鬱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它們滴入眼眸中。


    除了與年輕隱官借來的養劍葫,撚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那金籙、玉冊。


    老聾兒低頭看著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白發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兩物都是撚芯的道緣所在。


    撚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撚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著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


    隻不過老聾兒和白發童子,都很不尋常。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後八字,道法與天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文,內容是一位皇後娘娘,希冀著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升。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餘。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撚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文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輕隱官的肌膚、筋骨之上。


    所以說撚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於年輕人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撚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著。


    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聾兒答應了年輕隱官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


    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製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


    又例如那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就是曆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文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製,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


    並且傳道人的口傳心授,也絕非易事,一著不慎,就要壞了弟子道心。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著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幹脆撤銷所有禁製,送了年輕隱官便是,隻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廁的人遞去廁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並擦了。


    白發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鬱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老聾兒搖頭道:“勉強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麽都管用。不然哪裏輪得到他們來這裏享福。”


    撚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以好脾氣著稱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階而上,小娘們長得醜就算了,脾氣還這麽差,難怪嫁不出去。


    白發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鬱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老聾兒笑嗬嗬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著這邊,我這仆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


    在那兩個家夥離開後,撚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麵,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篆刻之法,陽文貴清輕,撚芯下刀銘文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文貴重濁,如大嶽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例如有四字陽文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


    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文”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疊,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疊為一字,極其消耗撚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撚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年輕隱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後,撚芯又拖拽著年輕人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早已不能開口言語,隻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罵人。


    一地血跡,撚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繡袋當中。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邊,開了鎖,撚芯將年輕隱官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


    老聾兒關了門。


    撚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麽解決?”


    撚芯搖頭道:“他沒說。”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撚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著急離去,為何又不著急至極。”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撚芯姑娘,當了這麽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髒六腑互嚼著,自己吃自己。”


    撚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老聾兒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老聾兒吃著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麽,上次依舊沒談攏?”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先前與那年輕人,確實又見了一麵,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家夥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年輕人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就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頓年輕人的符籙手段。


    在那之後,年輕人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老聾兒吃幹抹淨,雙手負後,“早幹嘛去了。”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年輕人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陳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塗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與我說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麵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也不勉強,去了關押雲卿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閑聊,就真的隻是閑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隻隔著一道柵欄。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淹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連那《月令》有雲,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隻是沒有師徒名分。


    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今天閑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著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著無用,贈予隱官。”


    這支竹笛,除了篆刻謫仙人三字,還有一行小字,曾批給露支風券。


    大妖雲卿說過此物緣由,曾是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損嚴重,無法修繕,就是仙兵品秩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敢收。”


    雲卿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不耽誤雲卿前輩違心殺我。”


    雲卿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懸空建築內,陳平安繞圈散步,隻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僂,一條胳膊頹然下垂。


    撚芯坐在遠處台階上,說道:“再不躋身遠遊境,後遺症會很大。哪怕最終成了,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輕輕點頭:“知道。”


    撚芯也無可奈何。


    白發童子現身在撚芯一旁,變成了大妖雲卿的書生模樣,微笑道:“撚芯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傾心已久,好一個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撚芯沒搭理。


    化外天魔又變了模樣,沙啞開口道:“撚芯啊,不會嫌棄我又聾又瞎歲數大吧?”


    撚芯依舊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變,“撚芯前輩,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萬,撚芯姑娘隻一個。”


    陳平安走樁不停,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來那化外天魔是變成了青衫陳平安的樣子。


    撚芯隻是思量著縫衣一事的後續。


    化外天魔恢複最鍾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階上,“孤男寡女,都無半點情愫,太不像話!你們倆怎麽回事,大煞風景。”


    陳平安走樁之後,就開始以劍爐立樁,立樁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呼吸吐納,靜心溫養本命飛劍。


    撚芯離開。


    那頭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則不願離去,盯著陳平安身邊的那枚養劍葫。


    他的那把短劍“龍湫”,就在裏邊待著,陳平安先前歸還的那把,被他別在腰間,名為“江瀆”。


    都很有來頭,剛好用來飼養耳邊垂掛的兩條小東西。


    事實上能夠在這座天地長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會差。


    不過對於一頭化外天魔而言,其實沒什麽意義,隻看眼緣。


    他突然說道:“那副仙人遺蛻呢?不如我幹脆連身上法袍也送你,讓她披衣出劍吧?”


    陳平安淡然說道:“死者為大。”


    起身後,一個後仰,以單手撐地,閉上眼睛,一手掐劍訣。


    白發童子信守承諾,不會涉足那座建築,就隻是在四周晃蕩,不斷變化成各個死在陳平安拳下、劍下的妖族,隻有一問,“死者為大嗎?生者又如何?”


    陳平安睜開眼睛,以並攏雙指抵住地麵,故而雙腳稍稍拔高幾分。


    恢複原本模樣的白發童子與之對視,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責自己,強者,與天地。”


    陳平安重新閉上眼睛,說道:“法無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變作女子,嫣然一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睜眼望去,是一張足可以假亂真的容顏。


    心中所想,眼之所見。


    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後果自負。”


    白發童子立即嚷嚷道:“隱官爺爺,一旦你將來的心魔,正是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陳平安有些笑意,緩緩說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發童子抬起雙手,雙指輕彈耳邊青蛇,動作輕微,卻聲若撞鍾,回蕩天地間,問道:“不如演練一番?”


    陳平安沉聲道:“給老子死遠點!”


    白發童子埋怨道:“白白減了個輩分,隱官爺爺這樁買賣做虧了。”


    然後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蟬,縮著脖子。


    原來已經被陳清都抓住頭顱,拎在手中。


    老人純粹是以劍意壓勝,化外天魔就變得麵容扭曲起來,整個身軀更是如香燭消融開來,麵目全非,頓時哀嚎不已,拚命求饒。


    陳平安翻轉身體,飄然站定。


    陳清都將那頭化外天魔丟遠,望向陳平安,皺眉道:“幾個關鍵大妖的真名,一個都沒能刻出?”


    撚芯重新出現在台階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陳平安無奈道:“武夫瓶頸,真不容易破開。哪怕是與化外天魔對峙問拳,一樣沒用。當下欠缺的,是那一點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隻是淬煉體魄的話,光是承受撚芯前輩的縫衣,就夠我躋身遠遊境。”


    陳清都說道:“我去哪給隱官大人找位神氣圓滿的十境武夫。”


    陳平安說道:“別問我。”


    陳清都有些氣笑。


    撚芯大開眼界。


    循著動靜立即趕來的老聾兒,佩服不已。


    那頭蜷縮在台階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覺得一聲聲隱官爺爺沒白喊。


    後果就是隱官大人被劍意壓勝,先是彎腰,繼而屈膝跪地,最後趴在地上不得動彈,差點變成一灘爛泥。


    所幸老大劍仙還算講點義氣,直接將陳平安丟入了那座岩漿熔爐。


    陳平安消失之後。


    陳清都揮揮手,撚芯他們同時離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內,環顧四周,視線緩緩掃過那四根亭柱。


    陳平安難得離開牢獄一趟,出去透口氣。


    白發童子很快現身,攛掇著年輕隱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說那邊寶貝多,都是無主之物,隨便撿。


    瞅瞅就瞅瞅,不撿白不撿。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領路下,來到了那條溪澗,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鄉,要去撿蛇膽石。不過少了個大籮筐。


    白發童子簡直就是個不務正業的耳報神,與陳平安詳細說了兩對主仆的近況,說那幽鬱是個小癡子,學什麽都慢,比起老聾兒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沒法比。說那杜山陰練劍資質倒是不錯,運道更好,可惜是個大色胚,這些個貨色,都能夠成為老聾兒和刑官的主人,他實在是替隱官爺爺傷心傷肺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


    陳平安凝神望去,隻覺得不可思議。走遍江湖,見過那些以匾額、香爐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見過崔東山的蟲銀,還真沒見過眼前兩位女子。


    白發童子讚歎道:“隱官爺爺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那金精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那杜山陰就萬萬不成,隻瞧見了她們的俏臉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鬱更是可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隱官爺爺,真豪傑也。”


    搗衣女子抬起頭,捋了捋鬢角發絲,朝陳平安微微一笑。


    浣紗少女見著了年輕隱官,一根手指抵住臉頰。


    陳平安拱手還禮。


    白發童子跺腳道:“隱官爺爺唉,它們哪裏當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禮,折煞死它們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一邊走向茅屋那邊,一邊思量著錢財事。


    金精銅錢,大驪就有三種,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曾經是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陳平安半點不陌生,畢竟第一撥山頭,就是靠著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來的。大驪王朝賣給各路仙家勢力的三種金精銅錢,相傳是墨家幫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種製範母錢,品相最為精良,是最頭等的極美品,然後才大規模煉製開來。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尋常銅錢的雕母錢,都是許多山上仙師的心愛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購的大珍。


    連同金精銅錢,朝廷發行新錢,連同山上雪花錢、小暑錢和穀雨錢在內的三種神仙錢,在雕母錢之上,皆猶有一種祖錢,


    雪花錢的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但是小暑錢和穀雨錢的祖錢下落,一直沒有確切說法,不曾想穀雨錢的祖錢,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還有了這般機緣,得以顯化為人。


    世間有靈眾生,隻要幻化人形,無論根腳是什麽,開了靈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禮相待,肯定無錯。


    少年杜山陰,今天閑來無事,站在葡萄架下,遠望著兩位客人。


    白發童子還在為自己的“隱官爺爺”打抱不平,與陳平安並肩,卻是倒退而走,伸手指著那兩個每天就隻會搗衣浣紗的女子,“放肆放肆,現行現行。”


    搗衣女子和浣紗少女,原本與鄉野美人無異,在化外天魔言語“現行”二字之後,竟是異象橫生,肌膚分別呈現出金黃、幽綠顏色,隱約有文字浮現,尤其是浣紗小鬟的額頭,如開一扇小巧天窗,估計是她誕生之時,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不過她們都渾然不覺,隻是繼續搗衣浣紗。


    白發童子輕聲道:“世間祖錢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兩者皆成精,然後成了眷侶,嘖嘖嘖,那可就是千載難逢的福緣了,錢生錢,隱官爺爺,你隻要答應帶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幫你從刑官劍仙那邊討要她們,往後到了浩然天下,馬不停蹄,瞪大眼睛,幫你老人家去尋覓她們的道侶!如何?”


    陳平安說道:“不如何。”


    劍仙刑官身在茅屋內,哪怕隱官登門,卻沒有開門待客的意思。


    陳平安本就是來散心,無所謂刑官的態度,隻要不挨上一記劍光就成。


    杜山陰行禮道:“拜見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隨意。”


    杜山陰記起一事,一拍腦袋,去取了兩袋子金粉過來,先遞出一袋子,“懇請隱官大人收下。”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陰又遞出一袋子金粉,“再懇請隱官大人說個山水故事。”


    白發童子笑容玩味。


    陳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即便你將來成了名副其實的刑官之主,也別再做這種事了。”


    杜山陰仰起頭,神色自若,“敢問為何?”


    陳平安不再言語,隻是與少年擦肩而過,挪步去欣賞那些懸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發童子跳起來拍了一下少年肩頭,說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厲!我這位隱官爺爺,是在嫉妒你的福緣深厚。得意忘形,對於修道之人,本就是個褒義說法。”


    杜山陰咧嘴一笑,“說笑了。”


    白發童子疑惑道:“你怎麽半點不怕我?”


    杜山陰心念微動,一抹劍光驟然懸停在少年肩頭,如鳥雀立枝頭。


    杜山陰說道:“刑官大人將此物贈送給我了。”


    白發童子立即說道:“就憑這個,我以後喊你爹!”


    杜山陰剛有些笑意,驀然僵住臉色。


    陳平安正在仰頭凝視一隻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勁兒拱火吧。”


    白發童子哈哈大笑。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規矩之內,為何不敢出劍。”


    杜山陰轉頭笑道:“在我眼中,你們都是得道高人,嬉戲人間,半點不過分。”


    陳平安一笑置之,繼續打量起那隻瓷杯,那首應景詩,內容絕佳,就笑納了。


    白發童子問道:“杜山陰,刑官大人,有沒有叮囑過你,將來學成了劍術,若是有機會遊曆浩然天下,務必殺盡山上采花賊?是不是一口氣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寶?比如其中就有那本專寫神仙二字的神仙書?隻是在你心底,卻在遺憾那兩個大小婆姨,沒有一並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沒事,剛好我家隱官爺爺對她們沒想法,我幫你向刑官化緣一番,不用謝我!唉,算了,我這麽一說,你對她們的念想,便淺了,總覺得她們已是隱官大人棄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們就沒有那麽神仙風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隱官爺爺一頭,對也不對?放心,這是人之常情,無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頂,就該是你這般,見之取之,不喜棄之,厭之碎之,愛之奪之……”


    杜山陰心中悚然,臉色越來越難堪,就隻能默不作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什麽。


    機緣給得太多,半點不考慮接不接得住,給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隻是陳平安轉而再想,說不得這般心性,才是杜山陰的大道根本所在,誰說成就之高低,隻在思慮之深淺。


    何況阿良說得對,管什麽,顧什麽,管得著嗎,顧得上嗎。


    白發童子有些興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這麽多,茅屋內的刑官都沒吭聲,好兆頭。不愧是萬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與隱官爺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啊。


    他走到陳平安身邊,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張白玉桌,“寶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書,已經是杜山陰的了。書裏邊已經養出了一堆的小家夥,絕非尋常蠹魚能比,個個老值錢了。”


    陳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邊,隨手翻開一頁書,書中皆是字體各異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發童子小聲問道:“都沒跟杜山陰打聲招呼就看書,隱官爺爺,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翻書,尋找那蠹魚的蹤跡。


    書中蠹魚,李槐好像就有,隻是不知道如今有無成精。


    白發童子嘀嘀咕咕,“隱官大人肯定不至於個小白癡較勁,到底為啥,難不成心境又是變了一變?還是故意唬我的,騙我那把短劍來著?”


    陳平安翻完一本書也沒能瞧見所謂的“小家夥”,隻得作罷。


    古書記載,有個蠹魚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魚入經函道書之中,久食神仙字,則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湧,妙筆生花。


    一個是文人筆劄的泛泛而談,一個卻是山上練氣士的口口相傳。


    隻是所謂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隻知道蠹魚之前身,是一種壁魚,隻生於書香門第,隱匿於筆筒、硯台或是燈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鑿鑿,隻要以昂貴信箋書“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會有壁魚潛入,食盡碎紙,就有希望成長為蠹魚。


    白發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在書上寫個酒字,醉死你們這幫小王八蛋?!”


    陳平安定睛一看,隻是書頁某兩行“神仙”字之間,不斷出現一位位指甲蓋大小的小家夥,從不同書頁“翻牆”而來,從高到低,病懨懨蹲在書頁間,可憐兮兮望向他和白發童子。


    陳平安笑著說句“打攪了”,就輕輕合上書籍。


    白發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蓋書籍,解釋道:“蠹魚成仙後,最好玩了,在書上寫了啥,它們就能吃啥,還有種種變幻,比如寫那與酒有關的詩詞,真會醉醺醺搖晃晃,先寫妙齡佳人,再寫那閨怨豔詞,它們在書中的模樣,便就真會變成閨閣怨女子了,隻是不能長久,很快恢複原形。”


    白發童子隨手翻書,大概是麵子大的緣故,每翻一頁,小人兒們就跟著飛奔而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如果寫那屎尿屁?”


    小人兒們一個個呆滯無言,隻覺得生無可戀,天底下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白發童子伸出大拇指,大聲道:“隱官爺爺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後遇到了小說家的祖師爺,一定可以臂言歡,相見恨晚!以後跟隨隱官爺爺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紙福地走一遭!”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發童子不再管那本書,指向那條其實屬於無源之水的溪澗,“這是極其罕見的水中火,似水實火,隱官爺爺可以拿來煉化為最後一件五行本命物。陳清都不小氣,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幫忙搬去行亭那邊。”


    陳平安無動於衷,起身道:“不請自來,已經是惡客了。”


    陳平安一走,白發童子隻好跟著。


    與那杜山陰廝混,有個屁的意思,還是跟著陳平安,驚喜不斷。


    比如今天拜訪,麵對那座茅屋,年輕隱官來時未行禮,去時沒告辭。


    白發童子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隱官爺爺,今天有些不同,心扉開合,真正隨心,鬆弛有道,可喜可賀。”


    雙方徒步而行。


    顯然年輕隱官並不著急返回牢獄。


    陳平安笑道:“是想要通過那條溪澗,達成心願?何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白發童子問道:“直說就能成?”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能。”


    講禮數,重規矩。


    龍窯學徒也好,遠遊的泥瓶巷少年也罷,隻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個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該做的事情。


    管事的隱官,賣酒的二掌櫃,問拳的純粹武夫,養劍的劍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說不同話。


    歸根結底,當然還是同個人。


    白發童子哀怨道:“我的隱官爺爺唉,沒你這麽欺負人的。”


    隨即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陳平安說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還是看有無人心多些。”


    白發童子嗤之以鼻,“一個人,心懷鬼胎,不還是個人。”


    陳平安說道:“菩薩心腸,也還是個人。”


    行至一具遠古大妖屍骸處,橫亙如山。


    “走你!”


    陳平安重重跨出一步,驀然出拳,屍骸腐朽敗壞,早已稱不上堅韌,故而被一拳隨意鑿出條“山穀”道路。


    白發童子拍手叫好。


    陳平安斜眼這頭看似頑劣的化外天魔,緩緩道:“那頭狐魅的哀婉故事,實在沒什麽新意。若是寫書賣文,很難掙著錢。”


    遊曆四方,見過那狐仙撞鍾,女鬼撓門,一個擾人,一個嚇人。


    也見過雀在枝頭聽佛法,老鬼披蓑騎狐,唱《盤山兒》。


    白發童子哦了一聲,“沒事,我再改改。”


    然後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場,也無甚新意。”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猜出你們的根腳了。”


    仰頭望去,似乎是在看著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發童子歎了口氣,“加上西方佛國的鎮壓之物,算不算另類的一氣化三清?”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自顧自笑了起來,“落魄文人,無非是做幕、教書和賣文三事。”


    當劍氣長城曆史上的最後一任隱官,在街頭巷尾說那山水故事,賣印章、扇麵,三事湊齊了,可惜都沒能掙錢。


    白發童子無精打采。


    陳平安拔地而起,一襲青衫,直直衝入雲霄,然後禦風而遊雲海中,雙袖獵獵作響。


    其實如今禦劍之外,勉強禦風亦可,但是隻能靠一口純粹真氣支撐,並且消耗極快。


    分別祭出初一、十五,鬆針、咳雷四把飛劍,懸停各處。


    在雲海之上,縱身一躍,每次剛好踩在飛劍之上,就這樣四處飄蕩。


    白發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陳平安收起了四把飛劍,一個後仰倒去,筆直墜向大地。


    猶有閑情逸致,瞥了眼遠處的那條纖細溪澗。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陳平安就那麽直不隆冬以腦袋撞入地麵。


    在雲海之上的白發童子心神微動,有些訝異,驀然抬頭,隻覺得天地變色。


    片刻之後,這頭化外天魔站起身,氣勢渾然一變,得了陳清都的“法旨”,終於展露出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該有的氣象。


    從雲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揮袖雲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輪明月懸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變。


    白發童子已經身形消逝。


    刹那之間,雲海滾滾,然後好似被人隨手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隱約之間,可見一位身形模糊的雲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後又有金身巨人緩緩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陳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頭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手卷起袖管,卻又重新攤平。


    一位白衣年輕人,出竅遠遊,與青衫年輕人並肩而立後,感慨道:“久在樊籠裏,委實不痛快。”


    陳平安微笑道:“說人話。”


    白衣陰神大袖飄搖,十分逍遙,眼神炙熱,大笑道:“幹他娘啊!讓他們給老子磕頭!”


    很好。


    這就對了。


    不愧是我陳平安!


    大地轟然震顫。


    一襲青衫直去雲海。


    武夫以拳問天。


    隨後白衣陰神扶搖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無數飛劍,一起去往雲海。


    劍客問劍雲上仙人。


    劍氣長城以北,劍氣長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運瘋狂流竄,遮天蔽日,好像在尋找那個不知所蹤的拳在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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