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一線之上


    一艘來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懸山,隻是並不卸貨,走下百餘位練氣士,呼吸綿長,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人人恪守規矩。


    春幡齋那邊,納蘭彩煥與邵雲岩親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門口,這些修道之人,皆是陰陽家和墨家機關師,不過卻不會登城廝殺。


    他們分成數撥人,各自去往海市蜃樓、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還有幾處劍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種榆仙館,地基是那劍仙煉化的明月飛仙詩文牌,相鄰處住著幾位女子裝束劍修的宅邸,也在某位臨時擔任“督造官”的隱官一脈劍修授意下,得以離開師父設置的禁地,三位金丹劍修,剛要禦劍去往城頭,這麽多年被師父畫地為牢,拘在宅邸當中,除了練劍還是練劍,以至於顧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裝束,都忘了討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去城頭那邊,砍死幾頭妖族是幾頭,不料被那個腰係一方抄手硯、背竹箱的小姑娘攔阻,說他們三人隻能去往海市蜃樓,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繼續練劍。


    五位陰陽家修士、墨家機關師,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宮贈送的堪輿圖、以及一份詳細注解之後,開始一一破解這座私宅禁製,開門順利,很快劍仙私宅就浮現出一把光流素月銘鏡,懸在宅邸上空,古鏡內有四頭瑞獸圍繞鏡鈕飛奔,陣法開啟之後,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瑩然生輝,纖毫畢現。


    這撥負責搬動種榆仙館和此處宅邸的外鄉修士,忙裏偷閑,看著那個小姑娘與三位金丹劍修對峙,她說話極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鄉修士雖然在趕赴倒懸山途中,臨時學了些劍氣長城的方言,依舊隻能聽個大概,反正她一個人的氣勢,竟是完全壓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劍修怎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小姑娘那邊都不管用,一位實在急眼了的金丹喊道:“郭竹酒!別以為隱官大人是你師父,就跟我們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師兄弟,好歹都是金丹,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輩……”


    其實小姑娘經常來這邊翻牆逛蕩,所以雙方很熟。


    郭竹酒雙臂環胸,鐵麵無私,“反正你們隻要敢去城頭,我的隱官一脈飛劍就會更快趕到,然後你們就會被某位劍仙丟回此地,連地盤更大的海市蜃樓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對穩重的金丹劍修,苦笑道:“真沒得商量了?”


    郭竹酒點頭,卻說道:“可以!”


    三位金丹劍修,連同看戲的外鄉練氣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說道:“隻要你們不去城頭,就可以截殺所有越過城頭的流竄妖族,但是不許你們戰死,死了一個,其餘兩人就會被某位劍仙親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樓那邊,“刑官和我們隱官一脈的扛把子米劍仙,有他們在,輪不到你們這些小小金丹。”


    三位劍修相視而笑,總好過在那海市蜃樓作壁上觀。


    郭竹酒突然說道:“別死啊。”


    三道劍光一閃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鄉練氣士,心情沉重且疑惑。


    怎的劍氣長城劍修,都這麽不把性命和大道當回事嗎?勢不得已,雖死無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見,可哪有這麽可以不死、卻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轉過頭,望向那三道劍光瞬間遠去,久久不肯收回視線。


    生怕他們一個衝動,就直接去了城頭。還想著他們若是去了城頭,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終望向城頭那邊,悄悄尋覓自己父母的身影,隻是未能找到。


    恩師,父母,子女,眷侶,祖師,晚輩,好友。


    劍氣長城哪個劍修,沒有殺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許多劍仙之下的劍修,願意殺妖,卻不願死,老大劍仙和避暑行宮,如今都不強求,登城駐守即可,見機不妙就自行撤離城頭,若是覺得安穩了些,再重返城頭。如今劍氣長城,儒家君子賢人都已經卸去督戰官一職,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也極少飛劍傳信城頭。


    郭竹酒轉過頭,笑道:“前輩們辛苦了。”


    來到此地,劍氣過重,壓勝極多,原先還有些怨言怨氣的外鄉練氣士,此刻麵對一個背竹箱小姑娘的誠摯道謝,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畢竟他們來此,是可以掙些辛苦錢的。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在學宮、書院那邊,他們此舉,會被記錄在冊,功德一樁還不小。


    躲寒行宮那邊,來了撥外鄉人。


    已經沒了教拳之人,十來個孩子如今全憑自覺練拳,按照薑勻的說法,走樁立樁之外,再來一場捉對演武,相互往死裏打就是了。


    當練氣士路過演武場的時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練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擔任此處臨時督造官的劍修顧見龍,也沒跟這幫孩子們解釋什麽,懶,不樂意,何況他真要說幾句公道話,說不定年齡懸殊的兩撥人,都能直接打起來。顧見龍一直認為浩然天下,即便有隱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參這些朋友,還有那些外鄉劍修,但是浩然天下,還是浩然天下。


    劍坊那邊。


    羅真意坐在一處台階上,閉目凝神,溫養飛劍。


    有一位年輕的外鄉金丹修士,跟隨師門長輩勞碌之餘,壯起膽子去與那位姑娘言語,隻是不等他開口,女子便說了聲辛苦,然後再加一個滾字。


    兩種說法,分別對事和對人。


    衣坊處,王忻水舉目眺望城頭那邊,一位外鄉老修士笑問道:“小兄弟,可問歲數、境界嗎?老朽實在好奇。”


    王忻水以禮相待,轉頭微笑道:“在劍氣長城,不值一提。”


    見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補充道:“不是什麽自謙之詞。”


    老人笑道:“能與小兄弟和氣言語一番,已經是這趟遠遊的意外之喜了。”


    韋文龍已經從海市蜃樓返回春幡齋,說了些王座大妖的淩厲手段,比如那個叫黃鸞的,仿佛失心瘋了,將十之五六的亭台閣樓,都一股腦砸向了城頭,那些被黃鸞精心煉化的小天地,還隱匿有極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著“先過城頭者,某某某”的妖族劍修,在一座道觀破碎之後,憑借劍光飛掠,給它硬挨了劍仙一劍後,僥幸越過城頭,流竄到了城池大陣之上,結果被米裕一劍當頭斬下,連金丹、元嬰一並劈成兩截,輕輕揮袖,雲消霧散,好一個劍仙風流。


    納蘭彩煥瞅著韋文龍的仰慕神色,沒好氣道:“米裕再繡花枕頭,仍是玉璞境。對付個重傷元嬰,綽綽有餘。”


    邵雲岩笑問道:“那個某某某是誰?”


    自己這位劍仙,與米裕同境,其實真實戰力還稍遜一籌,邵雲岩的麵子在倒懸山不算小,可憐米裕在劍氣長城,就隻能這麽被納蘭彩煥一個元嬰劍修隨便調侃了。


    韋文龍搖頭道:“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我聽不懂,事後米劍仙沒報對方名字,隻說了‘先過城頭者’五字。”


    邵雲岩感慨道:“水精宮雲簽祖師,應該快要登門拜訪了。”


    納蘭彩煥譏諷道:“隱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還真就隻有雲簽這種練氣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當上五境。換成是其它宗門的上五境老祖師,何至於如此束手束腳,”


    邵雲岩是個幾無鋒芒顯露在外的溫和男子,今天難得與納蘭彩煥針鋒相對,說道:“雲簽道心,比我都高。”


    言下之意,我邵雲岩是劍仙,你納蘭彩煥隻是元嬰,自然比你更高。


    納蘭彩煥一挑眉頭,“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與我分生死,她雲簽能不死?!”


    邵雲岩笑著還以顏色,緩緩道:“又又如何,不耽誤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韋文龍在心中為自己師父喝了一聲彩,這個“又又如何”,真是絕妙。


    納蘭彩煥譏笑道:“邵劍仙與隱官大人相處時日不多,說話的本事,倒是學了七八分精髓。”


    邵雲岩笑嗬嗬道:“不敢當。”


    隻是言語閑談之外,當韋文龍麵對桌上賬本,不知不覺變得怔怔無言。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作為唯一尚未被劍氣長城染指的存在,好像還在爭吵不休,沒個定論。


    先是雨龍宗宗主親臨水精宮,依舊沒能說服師妹雲簽放棄北遷的想法,至於雲簽自然更無法說動師姐,等到雲簽將北遷一事小範圍公開,山頭林立的水精宮內部,矛盾重重,而且顯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師堂密信,讓雲簽祖師碰了一顆軟釘子,作為玉璞境神仙的雲簽,回了趟雨龍宗自家山頭,不料嫡傳子弟和諸多再傳弟子當中,也有不少異議,不太願意跟隨雲簽一同北遷,尤其是那位與傅恪結為道侶的嫡傳弟子,心意已決,說她不會離開雨龍宗,隻能有負師恩。這令雲簽愈發心神憔悴。


    雲簽隻得隱藏蹤跡,悄然拜訪春幡齋,在議事堂落座,見著了劍仙邵雲岩,以及劍氣長城元嬰劍修納蘭彩煥。


    雲簽確實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來時憂心忡忡,等到落座了,又不知如何開口。


    邵雲岩不願這位雨龍宗祖師太過難堪,主動說道:“雨龍宗祖師堂,是不是覺得即便劍氣長城守不住,到時候再談撤退搬遷一事,也不會太過倉促?因為雨龍宗祖庭所在,離著倒懸山還有一大段距離。真要形勢險峻了,大不了學那江湖人,收拾些緊要物件和包裹細軟,總歸是能走的。何況歸攏歸攏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們宗主的袖裏乾坤,真有萬一,也足夠保住宗門元氣。”


    雲簽默然,輕輕點頭。


    邵雲岩繼續道:“可如果現在搬遷,動了山根水運,拆除山水大陣,再想要複原就難了。總之,困難多,不劃算,不宜遷,靜觀其變,是雨龍宗祖師堂深思熟慮過後的決定。”


    納蘭彩煥突然說道:“邵劍仙小覷了雨龍宗的生意經,如今都開始暗中大肆收購倒懸山店麵商鋪了。好嘛,如此一來,許多原本想要舍棄祖業的店鋪,都不願出手了。雨龍宗真是功德一樁!”


    邵雲岩看了眼納蘭彩煥,納蘭彩煥微微後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劍仙,她接下來當個啞巴便是。


    其實這算什麽難聽言語,真正戳心窩的話,她都沒說,例如雨龍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權重者,還不止一兩位,會想著在天翻地覆、山河變幻之際,做筆更大的買賣,別說是一座你雲簽沒臉皮強取豪奪的蘆花島,在那桐葉洲割裂出一大塊地盤作為下宗地址,都是有機會的。


    邵雲岩說道:“目前看來,雨龍宗祖庭顯然是不會北遷了,之所以跟隨雲簽道友的宗門修士沒幾個,其實怨不得他們目光短淺,反而是算盤打得精明了,才會如此。第一,跟隨道友北遷修士,人人身負分裂雨龍宗的嫌疑,一旦祖師堂震怒,你師姐直接頒下一道法旨,就要從宗字頭譜牒仙師,淪為一夥山澤野修。這是近在咫尺的實在憂患。”


    “其次,就算涉險北遷,那麽北遷去往何處?上哪裏去找雨龍宗祖庭這般靈氣充沛的仙家島嶼?難不成與人租借地盤,雨龍宗修士何時需要寄人籬下了?若是隨便尋一處靈氣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後百年千年,要耽擱多少北遷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尋見了一處勉強適宜修行的海外仙島,打造府邸,構建山水大陣,修行所需天材地寶的開銷,這麽一大筆神仙錢,從哪裏來?雲簽祖師是出了名的不善經營、家底淺薄,況且雲簽祖師清心寡欲,素來不喜交遊,人脈平平,跟隨這樣一位空有境界而無生財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鄉,怎麽看都不是個好決定。”


    雲簽啞口無言,連點頭都省了。


    納蘭彩煥終於出聲,“怎麽辦呢?”


    邵雲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虧得是雲簽,換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該憤懣離去了。


    納蘭彩煥瞥了眼那優柔寡斷的上五境女修,問道:“雲簽,你能夠帶走幾人?”


    雲簽說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納蘭彩煥說道:“這麽多?”


    雲簽赧顏。


    誤以為納蘭彩煥又在冷嘲熱諷。


    納蘭彩煥冷不丁說道:“我可以將自己積攢下來的一筆神仙錢,悉數借給你。”


    邵雲岩大為訝異,納蘭彩煥借錢給雲簽,此事不在計劃中。


    雲簽疑惑道:“這是為何?”


    納蘭彩煥說道:“世道一亂,山下錢不值錢,山上錢卻更值錢。我隻有一個要求。”


    雲簽點頭道:“請說。”


    納蘭彩煥說道:“如果你雲簽有朝一日,脫離了雨龍宗,自立門戶,我來當宗主,放心,到時候我肯定是位劍仙了。如果沒有,你依舊死守著雨龍宗譜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後,你到時候就按照山上規矩還錢。”


    雲簽略微思量,點頭道:“如此說定!”


    總算有了點上五境修士該有的魄力。


    邵雲岩知道雲簽這種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當不了宗主。


    納蘭彩煥轉頭笑道:“邵劍仙,若有機會,來當個首席供奉如何?”


    邵雲岩毫不猶豫道:“可以。”


    與納蘭彩煥,在春幡齋結下的這份香火情,不同尋常。邵雲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廣泛的劍仙,納蘭彩煥雖然做生意過於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將來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還真就需要她這種人來主持大局。


    雲簽心中大定。


    邵雲岩在倒懸山的口碑,極好。不可以簡單視為一位玉璞境劍仙。


    更何況生死關頭,更見品性,春幡齋願意如此親近劍氣長城,邵劍仙本性如何,一覽無餘。相較於生財有道的納蘭彩煥,雲簽其實內心更信任邵雲岩。


    納蘭彩煥說道:“我買賣做完了,雲岩兄你繼續說正事。”


    邵雲岩無所謂納蘭彩煥的稱呼更換,與雲簽說道:“隱官大人最後一次來到春幡齋,說如果雲簽道友北遷受阻,還有一個折中法子,雲簽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龍宗祖師堂,就說願意親自帶領一撥宗門子弟,出門遊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時間,再與師姐討要一筆神仙錢,作為帶隊曆練所需,當然數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訪蛟龍溝,還有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會拜訪蘆花島,遊曆一趟造化窟,尋覓其中上古仙緣,地仙之下的練氣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隨。此外,還會遊覽歇龍石等地。”


    邵雲岩說到這裏,笑道:“隱官大人本以為雲簽道友隻能帶走三十人,不曾想翻了一番,反而有點小麻煩。若是六十二人一起離開雨龍宗和水精宮,雲簽道友的師姐,以及整個雨龍宗祖師堂,想必臉上都會掛不住。”


    雲簽又陷入兩難境地。


    納蘭彩煥實在見不得這女修的不諳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隻適合潛心問道,她忍不住開口說道:“這有何難,你在祖師堂那邊好好反省自責一番,就說放棄了北遷的荒謬念頭,願意將功補過,為宗門弟子們盡一盡祖師本分。然後讓早先就願意追隨你北遷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頭,乘坐婆娑洲、寶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對外可以說去遊曆會友。切記,一定要他們分批次離開。而且這些人必須先行,隔三岔五走幾個,不顯山不露水,不然就你那師姐的脾氣,等你帶隊遠遊之後,直接將他們偷偷關押軟禁起來,這種事情,她做得出來。”


    雲簽輕輕點頭。


    將那樁百年之約的買賣說定之後,納蘭彩煥再看雲簽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樣,突然就見之可愛了。這樣與世無爭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給宗主惹麻煩。浩然天下的仙家山頭,毀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為山頭第一人後,野心勃勃,權欲熏心,就會是一場門戶之爭。


    邵雲岩說道:“興師動眾,拆房搬府,北遷一事,其實治標不治本,先前我所說三事,隱官大人其實早有顧慮,隻是當時我們雙方,還不曾開誠布公,擔心雲簽道友誤會我們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當時所求結果,無非是幫著雲簽道友,為雨龍宗留下些修道種子。隻是隱官大人也坦言,遷徙一事,沒什麽上策可言,隻能爭取不行下策。接下來我所說之事,有請雲簽道友好好考慮,所謂遊曆,當然是假,放棄北遷,反而是真,如此一來,才能夠讓雨龍宗安心放行。”


    邵雲岩說到這裏,歎了口氣。


    雲簽神情專注,“懇請邵劍仙為我解惑。”


    邵雲岩笑道:“你們一路遊曆過蘆花島造化窟後,會一直東去,最終從桐葉洲登岸。先前隱官在信上寫有‘柴在青山’一語,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後雲簽道友你和師門弟子,會有三個選擇,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說你與‘陳平安’是朋友。”


    “然後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龍城登岸,先去找寶瓶洲南嶽山君範峻茂,大驪宋氏如今正在開鑿一條大瀆,雨龍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礪道行,又可以積攢一筆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後繼續北遊寶瓶洲,從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灘,繼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蘆洲中部的那座龍宮小洞天,為水龍宗、浮萍劍湖和雲霄宮楊氏三方共有,其中大瀆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隱官大人的好友,你們可以在其中一座鳧水島落腳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無不可。至於這三處,雲簽道友你最終願意在何處落腳,是依附太平山,還是在寶瓶洲大瀆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運濃鬱的龍宮洞天,皆看道緣了。”


    邵雲岩停頓片刻,沉聲說道:“隱官大人曾說,這一路終究是在顛沛流離,肯定不會一帆風順,難免需要處處看人臉色行事,還需雲簽前輩多多留心師門弟子的心境變化,多加開解。”


    雲簽瞥了眼議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問道:“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懇請邵劍仙和納蘭道友,那位隱官大人,為何願意如此行事?”


    邵雲岩會心笑道:“實不相瞞,我也奇怪,隱官大人對雨龍宗的觀感……很一般。”


    納蘭彩煥卻直言不諱道:“我敢斷言,那家夥既是幫人,更在幫己。一個沒有仇家死敵的年輕人,是絕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這般道心的!”


    邵雲岩玩笑道:“幸好文龍不是個喜歡告狀的,米裕又是個被你欺負慣了的,不然就隱官大人那小心眼,嗬嗬。”


    納蘭彩煥突然死死盯住雲簽。


    雲簽一頭霧水。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你們雨龍宗多女修。”


    雲簽不知為何她有此說法。


    納蘭彩煥自顧自笑道:“還好還好,咱們隱官大人別的不說,對待女子,從來敬而遠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諱。”


    邵雲岩不願納蘭彩煥繼續信口開河,起身抱拳道:“預祝雲簽道友,遠遊順利。”


    雲簽站起身,還禮道:“邵劍仙謀劃之恩,納蘭道友借錢之恩,雲簽銘記在心。”


    雲簽離去之後。


    納蘭彩煥和邵雲岩一起走向賬房,她問道:“陳平安在家鄉那邊的情況,你清不清楚?”


    邵雲岩搖搖頭。


    他在思慮一事,按照年輕隱官的預測,雲簽和雨龍宗修士,最終選址桐葉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實則最大。


    道理很簡單,桐葉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離破碎,眾多仙家勢力,十不存一。隻不過其餘兩洲,雲簽都會先走過一趟。


    納蘭彩煥氣笑道:“我與陳平安非友也非敵,你說了又不會死。別忘了,以後我們可能就是一座山頭的人。”


    邵雲岩笑道:“與陳平安當不當朋友,各憑喜好,至於當敵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雲岩還真知道不少陳平安的事情。


    因為邵雲岩會跟隨陸芝、酡顏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陳平安希望邵雲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後,見一次劉羨陽。而嫡傳弟子韋文龍,又是板上釘釘的落魄山供奉,所以雙方十分坦誠,陳平安最後一次出現在春幡齋,就多聊了些家鄉內幕。


    年輕隱官身在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問劍正陽山一事,牽一發動全身,一旦與大驪撕破臉皮,落魄山就會處處皆敵,躲無可躲,霽色峰祖師堂,搬無可搬。


    可一旦將棋盤放大,寶瓶洲位於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之間,北俱蘆洲有骸骨灘披麻宗,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春露圃,等等,桐葉洲有薑尚真坐鎮的玉圭宗,相逢投緣的太平山。


    大驪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學問百餘年,自然會好好計算這筆賬,具體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為一座正陽山擔任護身符。


    劉羨陽的那種問劍法子,當然可取。


    但是陳平安內心深處卻希望,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會被正陽山親手圍殺。


    他到時候甚至隻需要在正陽山祖師堂落座,被一群所謂劍修捏著鼻子,奉為座上賓,他飲茶喝酒皆隨心意,然後親眼看著那頭搬山猿淪落個眾叛親離。


    問劍在心。


    當然與劉羨陽直接登山,問劍正陽山,摘下搬山猿的頭顱丟入祖師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虧,你隨意。


    到了賬房門口,納蘭彩煥突然說道:“隻看雲簽的退路安排,邵雲岩,你怕不怕?”


    邵雲岩笑道:“怕?怕什麽?”


    納蘭彩煥搖頭道:“沒什麽。”


    城頭之上,陸芝俯瞰著妖族攢簇如蟻窩的腳下戰場,這位女子大劍仙,正在養傷,半張臉血肉模糊,戰事膠著,顧不上。


    何況陸芝也從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遠,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術法,外加劍仙綬臣的一道飛劍。


    但是當下,在這天底下最大的蟻窩當中,又有一線潮,向南方洶湧推進。


    飛劍在前,數千劍修在後。


    一線之上,飛劍與妖族率先對撞在一起。


    無數妖族瞬間倒飛出去,迸濺出殘肢斷骸。


    這是納蘭燒葦、嶽青與米祜三位大劍仙領銜的出城劍陣,願意出城廝殺者,隻管放開手腳出劍。


    在更遠處,是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劍仙,各自占據戰場一處,互成犄角之勢。


    其中齊廷濟傾力出手之後,每一次劍氣震蕩四散之後,方圓百餘丈內便蕩然一空,又被不計其數的妖族蜂擁而上。


    除了負責擾亂城頭的大妖黃鸞,仰止,白瑩,金甲神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分別與阿良三人廝殺一場,偶爾還有其它王座大妖參與其中。


    天高處,董三更與那頭煉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輪大月作為戰場,廝殺已久。


    仰頭望去,巨大圓月之上,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纖細黑線。


    如此遠眺,尚且可見痕跡,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禦劍遠遊才能看盡劍痕兩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劍使然。


    老聾兒雖是妖族,但是殺妖起來,比許多劍仙更加直截了當,將龐大真身與巍峨法相以獨門秘法疊加,專門撕裂那些龐然大物妖族的頭顱、四肢,再當做飛劍隨便砸向南方戰場。


    三教聖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繪有一幅古老的大嶽真形圖,遠遠不止五嶽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寶境,在雲海之上,大如巨湖,鏡光映照所及之處皆焦土。


    儒家聖人從袖中取出一軸《黃流巨津圖》,雙指並攏,輕輕一抹,長卷鋪開,從城頭墜落,懸掛天地間,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那些蟻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沒在洪水當中,瞬間白骨累累無數。


    渾身浴血的佛門聖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條金龍。


    這位僧人自斷手指,作為一條條金龍脊柱,再以斷指處的鮮血為龍點睛。


    最後十指皆斷的僧人,輕輕合掌,微微低頭,佛唱一聲。


    戰場之上,酈采孑然一身,仗劍孤軍深入,四麵八方,皆是妖族,皆是術法。


    殺之不盡,如何是好。


    再殺!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薑尚真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到時候記得擠出點淚花,做做樣子!


    數千位劍修,離開城頭後,以一線潮開陣,隨著戰場不斷推進,原本那條筆直一線,逐漸稀疏、扭曲起來。


    一位少年劍修,名叫陳李,跟隨那條劍氣一線潮,在戰場上穿梭自如,並不戀戰,將那些傷而不死的妖族一劍戳死,一劍不成,絕不糾纏。


    少年陳李,佩劍晦暝,本命飛劍“寤寐”,那把佩劍是劍仙遺物,與飛劍寤寐一旦神通疊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雛形。雖然才是觀海境,戰場廝殺,卻極其精明,攻於算計,對於戰場形勢的把控,趨利避害,近乎本能。還喜歡在戰場上瘋狂撿漏,不見錢財寶物之前,四處流竄,隻要見了錢,就屬於要錢不要命的那種,所以贏得了一個小隱官的綽號。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鋪一塊無事牌上,留下“百歲劍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壯語。


    陳李一劍剁死頭魁梧妖族,一邊持劍奔跑,一邊隨手抹去臉上血跡,一個翻滾,躲過一位隱匿妖族劍修的飛劍,同時駕馭飛劍寤寐直直而去,對方亦是躲過飛劍,雙方就此別過,皆無追殺意圖。


    一位劍氣長城的金丹年邁劍修,身陷包圍圈,差點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劍胳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訥的青衫劍客出劍擋下,隨手削掉那頭妖族修士的頭顱,金丹劍修道了聲謝,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戰場上斷去一臂,就隻能暫時撤退了,不曾想那劍修撕掉麵皮,微微一笑,金丹劍修愣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櫃,隨後心口一陣絞痛,被那“年輕隱官”一劍戳中心髒,以劍氣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蓋麵皮,一閃而逝,遠去別處戰場。


    一邊調養生息一邊盯著戰場的風雪廟魏晉,立即起身,禦劍而去。


    此人必殺。


    不然後患無窮。


    與陳平安、綬臣是一個路數的,並且十分極致。能夠自保,又殺力足夠,兩事兼備,所謂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義。不然還不如幹脆利落出劍,直來直往。


    戰場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騎乘一匹駿馬,手持一杆長槊,長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劍修的屍體。


    這頭大妖單手勒韁繩,戰馬原地打轉,以麵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著性子等待劍仙。


    一位年輕劍修被一頭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雙拳錘穿胸膛,頹然墜落之後,猶然被一腳踩爛頭顱,妖族剛一抬頭,就被一道遠遠而來的劍光炸爛整顆頭顱。


    一位本命飛劍已經毀棄的少女劍修,踉蹌撤退之時,被側麵橫衝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她脖頸之上,整條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這頭妖物朝遠處兩位少女的同伴劍修,晃動下巴,示意兩位劍修隻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滿臉血汙,視線模糊,竭力看了眼遠處青梅竹馬的少年們,她摸起附近一把殘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皺了皺眉頭,丟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剛要對那兩位少年劍修動手,就被突兀一拳當場打得身軀粉碎。


    到死都沒能看見那位女子武夫的麵容,隻知道是個不起眼的瘦弱老嫗。


    甲子帳門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戰場。


    大髯漢子劉叉站在老者身邊,問道:“就這麽任由劍氣長城拖延下去?既然對方沒有選擇退到浩然天下,陳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劍氣長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撥劍道種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樂意,隻要留給我這整座劍氣長城,隨便這些劍修去哪裏,隻要他們撤出此地,去往倒懸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練氣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搖、桐葉三洲之地,說不定根本不用我們出手,他們雙方就先打起來了。可惜陳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劍氣長城劍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後天桐葉洲、扶搖洲跟著再退,幹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攔著。”


    劉叉說道:“根據越過城頭的死士傳信,劍氣長城動用了一大撥陰陽家和墨家機關師,打算舉城飛升。”


    灰衣老者點頭道:“如此一來,有點小麻煩,單憑劍氣長城的陣法底蘊,就算有那海市蜃樓,作為開天之劍尖,加上那些個劍仙宅邸,幫著開路,還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陳清都這等行徑,算不算狗急跳牆?”


    劉叉不言語。


    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著日頭,年複一年,也沒個新意,不過總好過風吹雨打的光景。


    舊門那邊,小道童依舊在翻書,捧劍漢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書太快。


    大天君出關之時,領了一道師尊法旨。


    敬劍閣早已關門,麋鹿崖那邊還開著的鋪子,也都冷冷清清,靈芝齋已經幾乎人去樓空,捉放亭再無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龍宗的大多數修士,依舊覺得天塌不下來。


    蘆花島的孩子們,還在糾纏著老人問些陸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個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出劍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劍仙風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處,一位遠遊歸來的年輕道士,在欄杆上緩緩散步,懷裏捧著一堆卷軸,皆是從各處搜刮而來的神仙畫卷,一旦攤開,會有那遊園春夢,置身其中,姹紫嫣紅,有女子紈扇半掩麵容。有那消暑圖,一頭小黃貓蜷縮石上納涼,有那留白極多的獨釣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與那蓑笠翁一同垂釣。還有那畫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觀伐木者。


    寶瓶洲,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雲山之巔的大山君魏檗,睜眼又閉眼,假裝不知。


    小鎮藥鋪後院的楊老頭,在吞雲吐霧。


    劍氣長城,牢獄之中,收起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陳平安拎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妖族劍修頭顱,被一劍洞穿的心口處,出現了一道金色漩渦,卻無半點傷痕血跡。


    撚芯開始準備縫衣,讓他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縫補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極重。


    霜降蹲在一旁,詢問盤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輕人,既然隱官老祖你是讀書人,有無本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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