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天上月(二)


    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就再無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巔得道之人,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具體是怎麽個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譜牒之上有誰,怎麽個傳承有序,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各自性情如何,門中弟子所求為何,一清二楚。


    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曾以酒泉杯飲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看美人舞劍,自製香囊十數種,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


    孫巨源,披頭散發,赤足。


    以劍仙為圓心的戰場四周,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


    手持一把折斷長劍,一襲法袍布滿血垢。


    視線模糊的劍仙,環顧四周,夢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場。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在戰場上,終得兩全法。


    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熱淚盈眶,高高舉起,嘶吼道:“弟子已報師仇!”


    然後扔了手中頭顱,前衝赴死。既然身在戰場,不得不死,那就隻能竭力為師門、部族多贏得一份戰功。


    蠻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為了去往浩然天下爭搶地盤,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為了躋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天材地寶,但是數量最多螻蟻一般的妖族,就隻是被驅策至此,整座蠻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為二十,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並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好像姓趙,不在意,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


    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鸞需要將功補過,還不太一樣,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隕落之後,山河氣運一事,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就像軍帳預測那樣,隨著戰事不斷推移,劍修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消失在城頭視野中,不知所蹤久矣。


    劉叉將齊廷濟打退。


    戰場腹地,隻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


    之後是陸芝,嶽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隱官一脈的劍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線,為身後劍修贏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


    在劍仙之外,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身影,已經單憑雙拳,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身軀。


    此刻與老嫗對峙之敵,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寶甲熠熠生輝,一身金光飄蕩拖曳,它雙手持刀,腰間還佩刀,始終未曾出鞘。


    妖族顯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許久,在戰場遠處,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過後,老嫗整個後背都被劃出一條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嫗橫移數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巔峰,還在十境,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尋覓老嫗身影的白虹劍光,激蕩而至,一劍連身軀帶甲胄將那兵家修士劈開,年輕女子後掠到老嫗身邊,說道:“一起回去。”


    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


    “小姐,就這樣吧。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


    老嫗輕聲說道:“請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應,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寧府,從無懈怠,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


    老嫗挪步擋在寧姚身前,麵朝南方戰場,背對家鄉,笑道:“小姐,以後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姑爺,姑爺這樣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錯過,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別說老爺夫人,便是我和納蘭老狗,也不答應。”


    老嫗怒道:“寧丫頭!莫要等我,去等陳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煉霜,以拳開路,就此前行,人與拳皆遠去。


    老嫗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釋懷。


    位於戰場最前方的陳熙,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轉劍尖,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大妖重光。


    那場十三之爭,之前的攻城戰,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便是這頭飛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這陳熙發什麽瘋,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遞出那一劍。


    若是陳熙隻是追殺,重光還真不怕,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


    那位先前與陳熙廝殺的王座大妖,丟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


    別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目送陳熙一劍遠去。


    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陳”字的老人,大道性命,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飛升境,如何能夠不死。


    納蘭燒葦放聲大笑,“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


    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


    陳三秋,疊嶂,兩人結伴而行。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倒懸山,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過大門後,陳三秋回望一眼。


    以前不得離開家鄉之時,對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心心念念,如今真跨過了那道門,又如何?很不如何。


    疊嶂說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


    兩人找到那座鸛雀客棧。


    位於狹窄小巷的客棧,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白衣公子和獨臂女子,起身笑臉相迎,“兩位貴客,裏邊進裏邊進。”


    跨過門檻,陳三秋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如果見著了掌櫃還在倒懸山,就讓我問一問掌櫃,是不是修行中人。”


    陳三秋笑道:“陳平安還說,並無別意,純粹好奇。”


    年輕掌櫃趴在櫃台那邊,笑嗬嗬道:“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隻能勉強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算哪門子的修道人。”


    陳三秋點點頭,不再多問。


    年輕掌櫃抬頭瞥了眼大堂裏邊的一桌子憊懶貨,氣不打一處來,開門做生意,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櫃還大了。


    鸛雀客棧生意寡淡,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麽事情可做。


    一個負責關門開門、以及值夜的老翁,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一個打掃庭院、屋舍的健壯婦人,一個接人待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紅,年鬥方,年春條,年窗花。


    聚在一張桌上,漢子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對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著哈欠。


    有個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腳踩在長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個哆嗦。


    一壺酒,能喝半天。


    漢子看似在神遊萬裏,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婦人腿上摸去,被婦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後,就再來,毅力可嘉。


    婦人正側著身,忙著跟少女嚼舌頭,跟少女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都帶點葷味,不然沒啥說頭。什麽水精宮的雲簽仙師,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不忌輩分,愛慕得癡心了,雲簽仙師實在是打罵不得、更答應不得,便隻好羞惱遠遊了。還有麋鹿崖那邊,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瓣兒,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蕩好幾遍,都從沒遭此毒手。婦人還問少女,聽說沒,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他們家那客棧,別看神仙往來多,其實亂得很呐,嘖嘖,好些個狐媚子,那叫一個臭不要臉,回頭客怎麽來的,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裏邊,哥哥妹妹喊出來的。


    年輕掌櫃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台,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罵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醜來著。”


    少女臉頰貼在桌麵上,輕聲問道:“掌櫃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櫃點點頭,撚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陳三秋,瞧著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胳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呦,掌櫃,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漢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櫃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麵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係掛的琉璃珠。


    老翁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櫃笑道:“無所謂了。”


    看著眼前四人,年輕掌櫃說道:“這麽多年,辛苦你們了。”


    婦人哀怨歎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發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漢子趁著婦人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漢子捂著臉坐回長凳,被婦人抬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掌櫃的,那桂夫人怎麽反悔了?跟著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淨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櫃擺擺手,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


    年輕掌櫃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淒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漢子一拍桌子,大聲叫好,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麵的少女,大怒,雙手抓住桌沿,隻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麵上,使勁腳踢漢子。


    年輕掌櫃笑容燦爛,抬手抱拳致謝。


    婦人望向對麵的的掌櫃,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櫃,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櫃撚起一顆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櫃說道:“實在不行,我就隻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


    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櫃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鬥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鬁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為。


    隻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麽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隻不過除了年輕掌櫃,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


    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


    自己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獨臂少女,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元嬰劍修程荃領銜,背著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著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琢、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須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製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歎一聲,“自己留著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曆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隻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著兩個年輕人,隻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鬆如雪。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韋文龍。


    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隻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簽祖師,也已經帶著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紮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年輕隱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岩,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輕隱官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於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隱官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眾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麵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


    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杆上,腰間係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閑聊。


    聽年輕隱官提及過,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金丹老劍修馬致,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


    至於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聽說過。


    隻是如今米裕就隻想喝酒,什麽都懶得想。


    由於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遊曆倒懸山的客人,年年清減,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樹下的畫攤,隻剩下一個了。許多範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


    留下的,是個中年畫師,修行資質不行,下五境練氣士,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隻是寄人籬下,掙錢又不多,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在世俗王朝的畫壇,也算天價,可是比起神仙錢,算不得什麽油水。


    見那男子坐在欄杆那邊發呆,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釀,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家夥。


    以酒會友,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畫攤不開張,好些日子了,難熬。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範家畫師,問道:“聽說這邊作畫,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隻收二十五枚?”


    畫師點頭道:“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二十五枚雪花錢,我們可以抽成五顆。如今生意難做,範家厚道,便都給畫師了。”


    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說得並不流利。


    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


    那怎麽也該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


    畫師訝異道:“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蘇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點繪畫功底,在山上仙師眼中,哪怕不至於不堪入目,也絕非什麽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說法,還作不作數,作數的話,我就請蘇師為我畫三幅。”


    蘇師。


    姓氏加個“師”,如那姓加個“子”字後綴,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


    蘇玉亭先是愕然,然後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絞盡腦汁,好像確實記得誰,又偏偏沒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蘇玉亭以拳擊掌,大笑道:“記得了,記得了,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等喝過了酒,便很有神氣了。”


    蘇玉亭隨即有些汗顏,“不曾想那位公子,還記得蘇某。”


    米裕點頭道:“他與我說起過你,很是誇讚了一通。說蘇先生作畫,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精微謹細,恰到好處。所以讓我以後隻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一定要找你作畫,絕對不虧。”


    蘇玉亭愈發赧顏,低聲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米裕跳下欄杆,去往祖宗桂樹下。


    黃昏漸去,暮色漸來,米裕抬頭望去。


    在樹下等月上。


    可以等來陰晴圓缺,可人呢?


    陸芝,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遮掩麵容的酡顏夫人。


    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劍仙邵雲岩身邊,則跟隨著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


    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


    舊門那邊,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收起書本和蒲團,說道:“走了。”


    捧劍漢子蹲在原地,點頭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張祿搖頭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那座浩然天下,以後還能不能將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


    小道童一閃而逝,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施展神通,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杆,將那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墜入大海。


    這一天,大天君在山巔,丟出那道師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然後開啟陣法,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開天幕,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從幕漩渦處,接引倒懸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懸山原址,空中隻留下一道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張祿。


    陳清都現出法相,一劍開天。


    舉城飛升。


    妖族大軍,已經浩浩蕩蕩湧上已經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


    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無論是劍仙,還是劍修,皆出劍,去攔截那座城池。


    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數目眾多的上五境,更多選擇對那位老大劍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可憐,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此次大戰,論殺我妖族,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劍氣長城更高,雙手握拳,借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朝著劍氣長城的中間處,重重砸下。


    直接將那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打出一個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便愈發模糊一分。


    老大劍仙的法相,隻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劍破開天幕之後,頂天立地,以雙手扯開漩渦,不讓其並攏。


    劍氣長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並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為兩段。


    牢獄處,走出一個低頭彎腰、搖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唯有一雙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餘隻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好像整個人的體魄,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震起無數妖族。


    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也紛紛憑借本能,選擇盡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


    落在城頭的黑影,仰頭望去,高高舉起手臂,與她道別。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


    這個黑影轉過身,背對那座緩緩飛升的整座城池,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法相朗聲道:“小子,記住約定。我可以違約,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如果蠻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萬年,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裏枯坐一萬年!


    陳清都的殘餘魂魄,來到那道身影旁邊,說道:“辛苦了。”


    黑影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大劍仙笑著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黑影後退一步,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言語之間,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世間再無陳清都。


    那個身形縹緲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雙指並攏,猛然一抹。


    城頭之上,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


    畫卷劍仙皆無靈智,隻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登上城頭者,皆斬。


    隻要隻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


    做完這件事情,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皆瞬間化作齏粉。


    黑影如屹立於懸崖,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黑影那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對方。


    灰衣老者搖頭道:“何苦來哉。”


    雙方腳下,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如同一條寬闊道路,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


    黑影憑空消失。


    在遠處現身之後,將一頭禦風越過城頭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頭顱,對方額頭瞬間血肉模糊,就那麽被黑影提在空中。


    給我記住了,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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