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江湖見麵道辛苦(二)


    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言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餘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一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一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嚐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一座扇鋪的竹扇。


    聰明些的,轉頭快,可愛些的,轉頭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後與她們一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嶽山君,身在神仙畫卷裏,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一眼影子,然後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言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餘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一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誌怪小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衝澹江水神,藤椅旁邊,有一張花幾,擺放有一隻出自舊盧氏王朝製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宮中豔說、山上競求”的美譽。一位來此看書的遊學老文士,眼前一亮,詢問掌櫃能否一觀茶壺,李錦笑言買書一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一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別的製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製壺,那就絕對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麽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一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隻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櫃台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一邊飲茶一邊翻書。


    如今隻要是個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隻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拚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隻有一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隻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一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沒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沒什麽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後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於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衝澹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於衝澹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一些心至誠、以至於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願,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一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願一一靈驗。可要說什麽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一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隻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一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後也不願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衝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衝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一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衝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隻不過就像一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麽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一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一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隻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別懸在了一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後,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汙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衝澹江水神府秘製”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衝澹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一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一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誌,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於忠烈、孝義等等,庇護一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汙穢鬼物,尋一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淩事,與陽間那些醃臢事,其實沒什麽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麽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後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一個豪爽,半麻袋一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於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後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後,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一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閑。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閑。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提升衝澹江與那鐵符江一般品秩,與那楊花一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言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願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櫃台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聖賢道理未必信聖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抬手提起茶壺喝了一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一眼,除了那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餘三位法袍、發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一眼便知。


    身為掌握一地氣數流轉的一江正神,在轄境之內精通望氣一事,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鋪子裏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輕女修,運道都還算不錯,仙家緣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別夾雜有一絲文運、山運和武運,修道之人,所謂的不理俗事、斬斷紅塵,哪有那麽簡單。


    唯獨那個中年麵容的男子,李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雲中依稀。


    李錦心中微微訝異,很快就有了決斷,那就幹脆別看了,若對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靈如此窺探,便是一種無禮冒犯。


    這就像麵對一位類似朱斂的純粹武夫,在朱斂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斷,不是問拳找打是什麽?


    米裕沒有對任何一位女子如何過分殷勤言語,時時刻刻止乎禮。


    與多位女子朝夕相處,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跡,女子在女子身邊,臉皮是多麽薄,所以男子往往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多至多,隻得一美人心,與其她女子從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當然米劍仙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門,還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黃庭國邊境的黃花郡,劾治那雲山寺畫妖,長春宮女修們信手拈來,壁畫女子,不過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會去往長春宮,米裕在一旁瞧著養眼,雲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與長春宮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歡喜。


    倒是名叫雲水郡的那個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處石室峭壁當中,那個龍門境瓶頸的“老神仙”,讓米裕有些大開眼界,世間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給修出個皮囊即是陰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為何身嵌石壁間,苦不堪言已經數十年,長發如藤蔓曳地,肌膚已與木石無異,這等可憐下場,十分罕見,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衝舉真卷,卻是小半殘篇,不願公開道法,修行誤入歧途,這就是山澤野修的無奈之處,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緣,隻要是仙緣不夠,又不得山上明師指點,何談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幾近腐朽,隻得托夢一位山野樵夫,再讓樵夫捎話給當地官府衙門,希冀著飛劍傳信給長春宮,助其兵解,若是事成,傳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識趣,終究是外人,就沒有靠近那石壁,說是去山腳等著,畢竟那個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鑿鑿,說成“隻要有幸補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殘卷,就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曉這些密事,當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這點機緣,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長春宮那位老嫗,早有準備,從木匣當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寶品秩的短劍,再以長春宮獨門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將後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寶,是作為明器的玉雕勾龍,是上古蜀國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尋仙府遺址,被長春宮某位祖師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溫養魂魄。


    所謂的兵解轉世,當然是托詞,轉世修行一事,哪有那麽簡單。一個小小龍門境,還不值得長春宮如此對待,老修士也沒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資格來談什麽維持一點本性靈光的兵解轉世,沒了那點至關重要的本性真靈,即便投胎轉世,也注定一輩子無法開竅記得前生事了。


    作為交換,將那份道法殘卷贈予長春宮祖師堂的老修士,以後可以在長春宮一個藩屬門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繼續修行,將來若成金丹,就可以升為長春宮的記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腳一棵大樹枝幹上,悠哉悠哉喝著養劍葫內的米酒釀,愈發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尋常仙家門派的……忙。


    光是與各地官府、仙家客棧、神仙渡口、山上門派的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神仙說不沾煙火氣的仙家語,除此之外,還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紀大的,得為晚輩們傳道授業解惑,既要讓晚輩成材,又不能讓晚輩見異思遷,轉投別門……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隱官大人為何會是隱官大人了。


    因為隱官大人是此道的個中好手,年紀輕輕,卻已是最拔尖的那種。


    因為那老嫗與各方人士的言談,在米裕這個自認門外漢的旁觀者眼中,其實還是瑕疵頗多,比如與山上前輩好言好語之時,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顯不夠真誠,遠遠沒有隱官大人的那種發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輩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輩你自己啊”,而本該與山上別家晚輩和煦言語之時,她那份骨子裏流露出來的倨傲氣,收斂得遠遠不夠,藏得不深,至於本該硬氣言語之時,老嫗又話語稍多了些,臉色過於故作生硬了些,讓米裕覺得措辭有餘,震懾不足。


    笑語之際,眯眼轉瞬就殺人。


    順利解決了“兵解”一事,在山腳重逢,老嫗心情不錯,大概與餘米先前的識趣遠去,不無關係。


    在那之後,她們去一座嶄新武廟,為那位戰死武將的英靈,取出一件山上秘製甲胄,讓英靈披掛在身,夜間就可以行走無礙,不受天地間的肅殺罡風吹拂魂魄,至於白晝之時,武將英靈就會化作一股青煙,隱匿於老嫗所藏一隻書院君子親筆楷書“內壇郊社”款雙耳爐當中,然後讓終南親自點燃一炷香,過山時燃山香,渡水時點水香,始終讓終南手捧香爐,極少禦風,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會點燃一炷雲霞山秘製的雲霞香。


    那位英靈哪怕夜間趕路,依舊沉默寡言,米裕在幾位年輕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許多言語。


    自古猛將,悍勁之輩,死後剛毅之氣難消,就可稱為英靈。


    長春宮修士此次就是引導英靈,去往大驪京畿之地的銅爐郡,英靈先擔任一地社公,若是禮部考核通過,不用幾年就可以再補缺縣城隍。


    在這次遊曆期間,隻有兩個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處郡城當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獵戶接連被魘,終日渾渾噩噩,一到晚上,就夢遊一般離家相聚,相遇之後,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頰,城隍廟和土地公也都束手無策。


    老嫗便讓“師姑”終南設法壇,牒雷部,請神將。結果成功拘押來了一頭觀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與這幫女子仙師們訴苦,說那獵戶捕殺了它幾十個徒子徒孫,這筆賬該怎麽算,若不是它攔阻兒孫們報仇,三個獵戶早死了,摔幾百個耳光,難道過分嗎?


    老嫗懶得與那狐魅廢話,就要以雷法將其鎮殺,不過終南好說歹說,才息事寧人,那樁恩怨就此作罷。她不忘對那老狐訓誡了一番,希望以後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處,切莫再輕易被市井樵夫獵戶尋見了。老嫗卻不太滿意,將那老狐狠狠訓斥了一通,老狐隻得畏畏縮縮,說自己會給些銀子,對那三戶人家補償一番。終南欲言又止,見了老嫗的臉色,終南不敢再多言語。最後她反而被老嫗私底下訓斥了幾句,對待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軟弱心腸。


    米劍仙從頭到尾,隻是冷眼旁觀,坐在欄杆上喝著酒。


    若是隱官在此,大概不會是這麽個結果吧。


    不過那個叫韓璧鴉的小丫頭,倒是讓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聲嘀咕了一句,老狐認錯就夠了,還個屁錢。


    米裕聽了個真切。


    畢竟是劍仙嘛。


    再就是在遠離炊煙的山野之中,她們遇到了一位出門遊曆散心的大驪隨軍修士,是個女子,腰間懸佩大驪邊軍製式戰刀,不過卸去甲胄,換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錦衣,墨色紗褲,一雙小巧繡鞋,鞋尖墜有兩粒珠子,白晝不顯光芒,夜間猶如龍眼,熠熠生輝,在山巔處一座觀景涼亭,她與長春宮女修相逢。


    女子當時一腳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後背上,可憐山神正在訴說境內的一樁仙師密事,她則仰頭飲酒,見了那撥長春宮女修,一抹嘴,丟了空蕩蕩的酒壺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別處,意思很明顯,此地已經有主了,勞煩諸位去往別處。


    老嫗皺眉不已,長春宮有一門祖傳仙家口訣,可煉朝霞、月色兩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時,都會選取靈氣充沛的高山之巔,煉化月色。


    而此山此處,無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別處,今夜月色煉化、以及明早煉化朝霞兩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腳踹開那剛剛在禮部譜牒入流的山神,後者立即遁地而逃,絕對不摻和這種神仙打架的山上風波。


    真正讓老嫗不願退讓的,是那女子隨軍修士的一句言語,你們這些長春宮的娘們,沙場之上,瞧不見一個半個,如今倒是一股腦冒出來了,是那雨後春筍嗎?


    不但如此,女子還抬起頭,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語,也沒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麵無表情,心中隻覺得很順耳了,聽聽,很像隱官大人的口氣嘛。親切,很親切。


    最後這場風波沒有釀成禍事的原因,很簡單,那女子修士見那老嫗臉色鐵青,也不廢話,說雙方切磋一番,她撇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也不談什麽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沒必要,傷和氣,隻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隻是記得誰都別哭著喊著回師門告狀,那就沒勁了。


    老嫗一聽說對方出自風雪廟文清峰,立即沒了火氣,主動賠禮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覺得更沒勁了,直接禦風離開涼亭。


    米裕一眼望去,這般女子,有那麽點家鄉酒水的滋味了。


    之後老嫗帶著終南在內的女子,在涼亭之內修行吐納。


    米裕再次獨自遠去。


    在別處山頭山林間,躺在古樹枝幹之上,獨自飲酒。


    取出一張山水敕令之屬的黃紙符籙,以些許劍氣點燃符籙再丟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現身,在樹底下,口呼仙師。


    米裕問了緣由,啞然失笑,原來是鄰近一處河伯水府,一貫喜歡強納女鬼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廟無果,反被土地泄密給河伯,差點被當場鞭殺,女鬼繼續投牒縣城隍廟,那河伯也是跋扈慣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頭發,一路拖拽到城隍廟之內,要當著城隍爺好友的麵,鞭殺女鬼,剛好被那女子修士路過撞見,興許是受限於大驪製定的山水律法,隻能將此事通報禮部,她卻很難親手打殺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來此山頭散心,將可憐山神一並遷怒了,理由是瀆職。


    米裕想起一事,問道:“若是有軍功傍身,按照大驪邊軍律例,不是可以拿來換取頭顱嗎?看那女子,積攢戰功,好像不會少。”


    那山神小心措辭道:“那位女子仙師,戰功確實多,在沙場上攢下了一份偌大名聲,好像連某位大驪巡狩使都曾對她親口嘉獎,此事連小神都有所耳聞,不過聽說她都讓給朋友了。”


    米裕坐在樹枝上,揮手笑道:“山神老爺隻管自己壓壓驚去。”


    米裕自言自語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狀,猛然轉頭望去。


    不遠處的樹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問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發。


    米裕隻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與那長春宮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劍在身,假扮劍客遊俠?”


    米裕笑道:“實不相瞞,我與魏大劍仙見過,還一起喝過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開河,膽敢侮辱魏師叔,找砍?!”


    米裕無奈,那魏晉是睜眼瞎嗎?這般女子,都瞧不見?


    米裕隻得擺手求饒道:“當我鬼迷心竅了,姐姐莫要生氣,我哪能認識魏大劍仙,我一個喝市井米酒釀的山澤野修……”


    那女子冷聲道:“魏師叔絕不會以修為高低、家世好壞來分朋友,請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顯然不願再與此人言語,一閃而逝,如飛鳥掠過處處枝頭。


    米裕躺回樹枝,心情好轉幾分。


    最後長春宮女修一行人,到了風雪廟山門,隻是那個餘米卻說有事離開一段時日,雙方相約於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還真有事,去彩衣國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漁翁先生,表明身份,當然是落魄山記名供奉餘米,還帶了一封魏大山君的親筆手書,以及幾件能夠讓師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陳年往事。


    因為年輕隱官讓韋文龍捎給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就讓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師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時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蘆洲,讓趙樹下去獅子峰,找李二前輩練拳,讓趙鸞去彩雀府修行,吳老先生可以去雲上城做客。在這期間,米裕可以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幫忙指點趙樹下已經獲得口訣的劍氣十八停。


    做這些事情,米裕十分樂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宮,或是春幡齋。


    不然隻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愜意是不假,可終究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將師徒三人送到了那條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劉重潤後,這才去往風雪廟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約時辰,長春宮修士還未露麵,米裕等了半天,隻得以一位觀海境修士的修為,禦風去往風雪廟山門那邊。


    結果遇到了她們剛剛離開山門,老嫗神色鬱鬱。


    她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風雪廟神仙台購置一小段萬年鬆,是長春宮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權勢煊赫,如今已經貴為大驪巡狩使,這個武職,是大驪鐵騎南下之後新設立的,被視為武將專屬的上柱國,連同曹枰、蘇高山在內,如今整個大驪才四位。而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個疑難病症,山上仙師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萬年鬆入藥,才能治愈,否則就隻能去請一位藥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湊巧,那位大將軍與真武山關係極好,與風雪廟卻極其不對付,所以就托付長春宮此事,做成了,重謝之外,就是一樁細水流長的香火情,做不成,長春宮自己看著辦。


    大驪王朝,或者說如今的整座寶瓶洲。


    山上已經半點不像山上。


    而風雪廟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鬆,生長在神仙台崖畔,枝葉高出山脊,根卻一路蔓延至澗底,依附山根,浸染水運,所以入藥有奇效,皮厚寸餘,剝開之後,色如琥珀,入藥有奇效。尤其是女子,無論是消息靈通的山下權貴女眷,還是山上斬赤龍之前的女子仙師,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簡單,萬年鬆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問劍仙魏晉才行,哪怕是風雪廟老祖師,相信都沒臉為了一片萬年鬆,與魏晉開口討要。


    長春宮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有舊,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老嫗本以為事情為難,最少還有回旋餘地,不曾想到了風雪廟大鯢溝,那秦氏老祖一聽說是此事,立即變臉了,態度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此事絕對不成,奉勸那位老嫗,別癡心妄想了。


    米裕與那些長春宮女修碰頭後,隻說自己去風雪廟試試看,碰碰運氣。


    當然不是為了長春宮,而是覺得既然那萬年鬆如此值錢,自己身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個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當時與魏晉一起路過那棵萬年鬆,魏晉提了一嘴,說此樹若是生長在文清峰、綠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煩。


    當米裕熟門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後,就開始掰樹枝,掰斷了一根樹枝,說好事成雙,掰下了兩根,又說三才兼備,在米裕念叨著四象齊聚之時,有女子急匆匆禦風而至,雙方可算熟人,剛剛返回師門沒多久的女子,一記刀罡劈砍在米裕身側,隻是不曾想那個自稱山澤野修是不是做賊心虛,竟然一頭撞在刀光之上,然後直不隆冬墜入懸崖,等到女子要禦風去救人,已經尋不見任何蹤跡。


    女子往返山崖、山穀數次,仍是找不見那個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夥,等她一頭霧水返回那棵萬年鬆畔,風雪廟老祖,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脈的祖師,三人都已經齊聚山巔,恩師與她笑言,不用理會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問道,那人果真認識魏師叔?


    大鯢溝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頭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師冷哼一聲。


    貌若稚童、禦劍懸停的風雪廟祖師,以心聲與兩位祖師堂老祖說道:“此人當是劍仙無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風雪廟之後,隻說自己麵子不夠,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卻將一片萬年鬆偷偷交給了那個韓璧鴉,說路上撿來的,不花錢,說不定就是那萬年鬆了。


    小姑娘說你騙人吧?


    不過她手中那片古鬆,入手極沉。


    米裕笑眯眯說是不花錢騙人呢,還是萬年鬆騙人啊?


    少女喜歡說話,卻不太愛笑,因為生了一對小虎牙,她總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太好看唉。


    與餘米前輩分別之時,看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寶瓶洲中部那條尚未徹底開鑿完畢的瀆水之畔,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身邊跟著一個從書簡湖急匆匆趕來的林守一。


    崔東山跳落在地,從林守一手中接過那二十四枚竹簡,環顧四周,喃喃低語道:“辛苦了。”


    在這之前,幾個“齊”字,已經到手。


    而一封解契書,也從劍氣長城來到了寶瓶洲。


    崔東山扯開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經調侃一句柳清風與李寶箴的重逢,見麵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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