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要問拳(二)


    這一路走來,韋太真越來越佩服李槐的心大。因為李槐是真的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


    但是李槐每天得閑,便會用心背誦聖賢書籍內容。不過韋太真也看出來了,這位李公子真的不是什麽讀書種子,治學勤勉而已。


    李槐當然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夠讓韋仙子高看一眼。


    他隻是在這棵好讓人重返故鄉的老槐樹下,沒來由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以前在小鎮最西邊的家裏,每次爹稍稍掙著了點錢,娘親就可勁兒在油鹽上下氣力,好些飯菜反而不如平常好吃。別說葷菜,每次李槐夾起一筷子炒青菜,都像是油缸、鹽袋子裏邊拽起個可憐家夥,姐姐是個沒嫁人就好似委屈小媳婦的,李槐每次問她鹹淡,她隻會次次都說還好。


    還好個屁,李槐可不受這委屈,次次站在長凳上造反,娘親不敢與他說重話,便要怨兒子不會享福,然後埋怨沒兩句,便開始心疼,哪裏舍得多說寶貝兒子的不是,就要轉頭去埋怨自家男人沒出息,又在桌上摔筷子又在桌底下踩男人腳背的,怨李二害得兒子過慣了苦日子,竟是連油水都半點受不得了,再然後就要苦口婆心與女兒李柳碎碎念,以後一定要找個家底殷實的好人家,要找個手上能過錢的男人,主要還是可以幫襯你弟弟,你更要長點心眼,偷偷多往娘家貼補,可別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昧良心要遭天譴的……


    絮絮叨叨的,反正都是李槐和他娘親在言語,油鹽得嚇人的一頓飯就那麽吃完了,最後總是他爹和姐姐收拾碗筷。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那麽過著安穩平淡的日子。隻要娘親不出門跟街坊鄰居吵架吵輸了,她逢年過節不受娘家親戚的氣,沒見著哪個婆姨又穿金戴銀花裏胡哨了,其實家裏就沒什麽大事。


    小時候李槐最怕他爹去學塾那邊找自己。


    會覺得很丟人。


    因為他爹是出了名的沒出息,沒出息到了李槐都會懷疑是不是爹娘要分開過日子的地步,到時候他多半是跟著娘親苦兮兮,姐姐就會跟著爹一起吃苦。所以那會兒李槐再覺得爹沒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齡人瞧不起,也不願意爹跟娘親分開。哪怕一起吃苦,好歹還有個家。


    李槐當年寧肯姐姐去學塾那邊喊他回家,因為姐姐長得還湊合,不錯而已,可偷偷惦念姐姐的人,其實不少的,比如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很喜歡他姐,李槐每天上學不上心,小小年紀,就隻能瞎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可李槐小時候其實一直想不明白,喜歡李柳做什麽,好看嗎?沒有吧。你們真要把我姐娶回了家,她是能多拎幾桶水還是多砍幾斤柴啊?不能夠啊。


    後來跟隨李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到了山崖書院,爹娘和姐姐一起來看他,那一次,李槐再沒有覺得有半點丟人,哪怕那會兒的書院,其實有錢人更多。


    所以李槐打心底佩服陳平安,因為從陳平安身上,李槐學到了很多。


    不是陳平安說了什麽,而是陳平安一直在做什麽,李槐其實一直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但是那會兒要李槐嘴上說個謝字比天難。心知自己做錯了事情,可要李槐道個歉也一樣。


    對外見誰都是李槐他大爺,隻有窩裏橫天下第一。


    隨著求學生涯的時間推移,所有的朋友都早已不是什麽孩子了。


    李寶瓶學問越來越大,去了中土神洲,會跟隨茅山主去往禮記學宮。於祿早就是金身境武夫了,不客氣如今也重新拾起了一份修道心氣,相信以後成就不會太差的。林木頭更是被大隋京城的富貴門戶,爭著搶著要收為女婿,隻是好像繼續喜歡著自己的姐姐,還是喜歡跟董水井暗地裏慪氣,卻也沒耽誤林木頭越來越像一位神仙。


    好像就他李槐一個,還是比較不務正業。


    愁啊。


    李槐收起思緒。


    帶著韋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鋪子。


    柳劍仙不在鋪子了,女子還是很多。


    裴錢正在跟代掌櫃商量著一件事情,看能不能在鋪子這邊販賣壁畫城的廊填本神女圖,如果可行,不會虧錢,那她來跟壁畫城一座鋪子牽頭。


    李槐就又無事可做了,坐在蚍蜉鋪子外邊發呆。


    第二天,跟柳質清道別後,裴錢他們繼續徒步離開春露圃。


    裴錢先去了師父與劉景龍一起祭劍的芙蕖國山頭。


    不曾想那處靈氣稀薄的尋常山頭,如今竟然成了數位劍修結茅的修道之地,來此遊覽勝景的練氣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撥,主要還是因為齊景龍比林素、徐鉉更早躋身玉璞境,以新劍仙身份,被白裳在內三位劍仙,先後問劍三場,再去往劍氣長城,返回後又一舉成為太徽劍宗宗主,加上齊景龍早早躋身年輕十人之列,又獲得了水經注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兩位仙子的青睞,齊景龍不過剛剛百來歲,實在太過傳奇色彩。


    所以他與那位不知名劍仙朋友的共同祭劍處,成為一處引人入勝的仙跡,合情合理。


    接下來裴錢就開始走一條跟師父不同的遊曆路線。


    不再去濟瀆入海口的綠鶯國。


    而是一行人轉去了大篆王朝京畿之地,裴錢要看那武夫顧祐、劍仙嵇嶽兩位前輩的問拳問劍處。


    在那邊,裴錢獨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槐和韋太真遠遠站著。


    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錢真的長大了,讓他有些後知後覺的陌生,終於不再是印象中那個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頭。記得最早雙方文鬥的時候,裴錢為了顯得個兒高,氣勢上壓倒對手,她都會站在椅凳上,而且還不許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錢是突然長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這件事的。


    四下無人。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放在書箱上。


    以六步走樁起步,演練撼山拳諸多拳樁,最後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從頭到尾,裴錢都壓著拳意。


    所以隻像是輕輕敲個門,既然家中無人,她打過招呼就走。


    遊曆以來,裴錢說自己每一步都是在走樁。


    李槐相信此事。


    隨後裴錢去了趟已經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邊緣地帶,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禮,就此別過。


    這段大篆京畿與猿啼山之間的山水路程,裴錢話語極少,所以李槐有些無聊。


    這天大雪,李槐才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鄉三年了。


    而他們也到了青蒿國州城,一條叫洞仙街的地方。


    見到了李寶瓶的大哥李希聖,還有一位名叫崔賜的少年書童。


    李希聖送了李槐一本不厚的聖賢書籍。


    再送了韋太真一張雲紋符籙,依稀有四字,卻非篆文,好像是讀書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韋太真不認識此符。


    那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與韋太真笑言以後若是破境,祭出此符,興許有些用處。


    因為符籙四字,實則為“五雷避讓”。


    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脈掌教,道老二和陸沉的大師兄,親筆手書。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法旨就是法旨。


    破境隨便破境。


    李希聖卻沒有送裴錢任何東西。


    裴錢依然開心,與李希聖聊著與寶瓶姐姐相逢與重逢的種種趣事。


    李希聖一直笑臉和煦,耐心聽著少女的講述。


    隻是在一天清晨一天夜幕,與裴錢事先約好,一起看過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懸而已。


    一行人離開青蒿國,去往獅子峰,在裴錢的那本小冊子上,已經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


    而李希聖在城中找到了那金風、玉露,將他們留在了身邊。


    其實裴錢早已察覺,但是始終假裝不知。


    趴地峰距離獅子峰太遠,裴錢不想繞路太多,李槐不催,不是裴錢繞路的理由。


    朝夕相處數年之久,韋太真與裴錢已經很熟,所以有些問題,可以當麵詢問少女了。


    例如為何裴錢要故意繞開那本冊子以外的仙家山頭,甚至隻要是在荒郊野嶺,往往見人就繞路。許多稀奇古怪,山精鬼魅,裴錢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即可。


    裴錢直說自己不敢,怕惹事,因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沒什麽分寸,比師父和小師兄差了太遠,所以擔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壞人,出拳沒個輕重,太容易犯錯。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舊在,每天抄書練拳不偷懶,有沒有遇到人,不重要。


    裴錢還說自己其實對走江湖,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韋太真就問她為何既然談不上喜歡,為什麽還要來北俱蘆洲,走這麽遠的路。


    裴錢猶豫了半天,才笑著說家裏好幾位純粹武夫,自己不太想在那邊破境了,隻因為師父很喜歡北俱蘆洲,她才來這裏遊曆。


    這是一個說了等於沒說的含糊答案。


    然後裴錢又說了一句讓韋太真更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說師父喜歡這裏,她其實這會兒開始後悔了。


    韋太真覺得自己越問、裴錢越答,自己越如墜雲霧。


    隻是裴錢當時又開始走樁練拳,韋太真隻好讓自己不去多想。


    李槐如今習慣了守夜一事,見那韋仙子一頭霧水,便望向裴錢,問了句可以說嗎?裴錢繼續走樁,輕輕點頭。


    李槐這才為韋仙子解惑:“裴錢已經第七境了,打算到了獅子峰後,就去皚皚洲,爭一個什麽最強二字來著,好像得了最強,可以掙著武運啥的。”


    韋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錢怎麽破境的,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她先前一樣沒跟我打招呼,是她後來離開了青蒿國,才主動與我說的。還說如今每天練拳,意思不大了,類似這會兒的走樁,將身上拳意一分為二,相互打架什麽的,不過是習慣成自然,不然她悶得慌。再就是練拳得武運一事,當徒弟的,沒道理比師父更威風,武運這東西,吃多了其實沒啥滋味,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裴錢在遠處收拳,無奈道:“說多了啊。隻讓你說七境一事的。”


    然後對韋太真說道:“韋姐姐,別介意,不是真心瞞你,隻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來說道。”


    有師父高高在上,還有崔爺爺在前。


    吃苦練拳,習武破境,天經地義。


    韋太真苦笑點頭。


    不然她還能如何。


    好在韋太真對於武道一途,知道些,卻所知不多,畢竟在修行路上,韋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竄到金丹境的,所以還不至於被裴錢的破境、武運之類的嚇破膽。韋太真隻是震驚於裴錢對武學境界的那種淡漠態度,與年紀太不符。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講求一個腳踏實地,要說裴錢是因為資質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對,畢竟裴錢每天都在練拳,練得還怪,什麽走路練拳,什麽拳意打架,什麽武運沒滋味,都是韋太真沒聽過、也全然無法想象的事情。


    在那之後的山下遠遊。


    哪怕裴錢再躲著人和事,他們還是在一個偏隅小國,遇到了一場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風波。


    一個領銜江湖的武林宗師,與一位地仙神仙老爺起了爭執,前者喊來了數位被朝廷默認離境的山水神靈壓陣,後者就拉攏了一撥別國鄰居仙師。明明是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卻牽扯了數百人在那邊對峙,那個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領袖的身份,呼朋喚友,號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將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別的山上道理。


    裴錢當時路過的時候,大戰其實已經落幕,勝負已分,竟是山上仙師狼狽逃竄,原來朝廷安插了許多供奉仙師和軍中高手,好像對那位很喜歡對帝王將相指手畫腳的地仙,不順眼多年了。在慘烈戰事中,還有一位本該是摯友的龍門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戰酣暢之時,陰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慣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還被一位嫡傳弟子親手打爛金丹,就此隕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頭,兵敗如山倒,反正一場鮮血淋漓的風波,山上山下,廟堂江湖,神仙俗子,陰謀陽謀,什麽都有,興許這就是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所有的對錯是非,一團漿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錢第一時間就要撤離是非之地,依舊慢了一步。


    小國朝廷伏兵四起,不斷收攏包圍圈,如同趕魚入網。


    一夥山上仙師逃到裴錢三人附近,然後擦肩而過,其中一人還丟了塊光彩奪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錢腳步,隻是被裴錢腳尖一挑,瞬間挑回去。


    隨後一大幫人蜂擁而至,不知是殺紅了眼,還是打定主意錯殺不錯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將,一刀劈來。


    裴錢不避不閃,伸手握住刀,說道:“我們隻是過路的外人,不會摻和你們雙方恩怨。”


    那武將加重手上力道,隻是那一刀隻是紋絲不動。


    裴錢輕輕一推,對方武將連人帶刀,踉蹌後退。


    從裴錢身後遠處,原本看似漁網唯一的口子,又出現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現身的武學宗師,將那撥山上漏網之魚一一打殺,隻餘下了幾人活命。


    裴錢環顧四周,然後聚音成線,與李槐和韋太真說道:“等下你們找機會離開就是了,不用擔心,相信我。”


    韋太真剛想要與裴錢言語,說自己可以幫上忙。


    李槐對她搖搖頭。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隻要陳平安沒在身邊,裴錢不會求助任何人。道理講不通的。


    裴錢的骨子裏,不願意欠她師父之外的任何人一點半點。


    所以李槐來到韋太真身邊,壓低嗓音問道:“韋仙子可以自保嗎?”


    韋太真點頭道:“應該能夠護住李公子。”


    李槐說道:“那我們就找機會逃,爭取不讓裴錢分心就行了。”


    韋太真麵有難色,以心聲說道:“李公子,如此一來,裴錢會不會對你心有芥蒂?”


    李槐搖頭道:“韋仙子想多了。”


    李槐撓撓頭,我真是個廢物啊。咋個辦,真是愁。


    裴錢輕輕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與迎麵走來的一位白發魁梧老者說道:“事先與你們說好,敢傷我朋友性命,敢壞我這兩件家當,我不講道理,直接出拳殺人。”


    那個渾身浴血的白發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兒年紀不大,口氣不小,隻要交出那塊玉佩,饒你不死。”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我站著不動,吃你三拳,你之後讓我們三個離開,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將,瞥了眼那少女毫發無損的手掌,與老者輕聲提醒道:“師父,這丫頭片子不太簡單,先前握刀不傷,體魄堅韌,不同尋常。”


    老者笑道:“大軍包圍,插翅難飛。”


    然後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冪籬女子,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元嬰神仙?”


    韋太真不言語。


    老者問李槐,“書院君子賢人?”


    李槐說道:“希望是。”


    老者最後問那身材瘦弱、言語嚇人的少女:“總不會是傳說中的禦風境武夫吧?”


    裴錢說道:“還差點。”


    老者放聲大笑道:“那我就站著不動,讓你先問三拳,隻要打我不死,你們都得死。”


    裴錢沉聲道:“懇請前輩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給一些不是選擇的選擇。”


    老者收斂笑意,擰轉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過後,隻要你倒地還能起身,就讓你們三人都活。”


    裴錢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說道:“我們來自獅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賓。然後呢?有用嗎?”


    裴錢雙膝微曲,一腳踏出,拉開一個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認得認得,是那顧祐廢物的撼山拳,一個純粹武夫,竟然有臉以符籙術坑害嵇劍仙。老廢物不收弟子,隻留下一本人人可學的廢物拳譜,誤人子弟,害人不淺!”


    這魁梧老人瞬間來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後者腦門上。


    裴錢隻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經驗,原本裴錢應該倒飛出去,晃蕩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時此地,麵對此人,裴錢不願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聲,一鼓作氣遞出兩拳,一拳在那少女麵門,一拳在後者脖頸。


    三拳完畢。


    老人閃電後撤,與那武將並肩而立,臉色陰沉。


    裴錢隻是站著不動,緩緩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後,走來一位氣定神閑的同道中人,這才鬆了口氣。


    對方與他同樣是七境大宗師,不過對方年紀更輕,拳法更高,不過他與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這次才破例出山幫忙。


    何況在北俱蘆洲,拳殺山上修士,有幾個純粹武夫不樂意?


    裴錢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那個呼吸綿長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問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對不對?”


    裴錢默不作聲。


    那人說道:“小姑娘你無法禦風遠遊,兩個朋友就算可以禦風遠遁,先前對付一個金丹地仙的那張天羅地網,無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難。你與傅凜前輩求饒吧,求個活命就行,留下所有東西,我隻能幫你們到這一步。但是武夫會不會被廢去武功,修士會不會被打斷長生橋,我不敢替你們保證。我終究是個外人。”


    李槐無奈道:“這種話別信。”


    裴錢點頭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韋太真有些無言。


    一個比一個不怕。


    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祭出主人贈送的那兩件攻伐、防禦重寶,拚了性命也要護送兩人離開此地。


    那人突然說道:“你要是能挨我兩拳,我就讓你朋友們先行離開。”


    李槐說道:“也別信。”


    裴錢說道:“一個沒吃飽飯,一個占盡優勢還要跟晚輩耍心機,你們真是武夫嗎?”


    裴錢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你們不配。”


    裴錢再不管身後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個名為傅凜的白發老者,“我以撼山譜,隻問你一拳!”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


    先前遞出三拳,這會兒整條胳膊都在吃疼。


    裴錢驀然之間,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齊齊在天。


    氣機紊亂至極,韋太真不得不趕緊護住李槐。


    裴錢向前緩行,雙拳緊握,咬牙道:“我學拳自師父,師父學拳自撼山譜,撼山拳來自顧前輩!我今天以撼山拳,要與你同境問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錢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大地震顫,如悶雷轟動,塵土飛揚,武卒一個個握刀不穩,鐵甲顫鳴。


    那個中年男子有意無意後退數步。


    而裴錢麵對的那個白發老者,臉色鐵青,欲言又止,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外鄉少女低頭認錯,以後還怎麽混江湖?!可要說接下安然無事地對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沒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別多想。


    裴錢一腳踩地,瞬間不見蹤跡。


    人人身形各有不穩。


    韋太真下意識就要扶住李槐肩頭,卻發現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無需她去攙扶,很穩當,雙腳如山嶽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過擔心裴錢,對此渾然不覺。


    韋太真凝神望去,驚駭發現李槐衣袖四周,隱約有無數條細密金線縈繞,無形中抵消了裴錢傾瀉天地間的充沛拳意。


    傅凜所站位置,如同響起一記重重擂鼓聲。


    白發老者橫躺在地,應該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額頭,出拳太快,又刹那之間更換了出拳角度,才能夠一拳過後,就讓七境宗師傅凜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顆腦袋,微微陷入地麵。


    裴錢一個擰轉身形,開始麵朝那個已經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幾分,以種夫子的頂峰拳架,撐起朱斂傳授的猿猴拳意,為她整條脊柱校得一條大龍。


    裴錢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詢問意思。


    李槐點頭沉聲道:“隻管對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壞,打個半死都可以,將來師父如果因這件事罵你,我跟你師父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裴錢眼神死寂,卻咧嘴笑了笑。


    李槐的言語,她應該是聽進去了。


    韋太真覺得這一幕畫麵真滲人,很可怕。


    裴錢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隻是一拳,都不用後邊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無還手之力地倒飛出去數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錢站在原地,環顧四周,“都來!”


    除了李槐韋太真所處位置,方圓百丈之內,地麵翻裂,拳意亂竄,衝天而起。


    裴錢眼角餘光瞥見天上那些蠢蠢欲動的一撥練氣士。


    裴錢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劍光離開人間。


    一個巨大圓圈,如空中閣樓,轟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緊一把抱起裴錢的書箱和行山杖。


    萬一要是摔壞了它們,裴錢事後還能找誰算賬?不找他找誰。


    裴錢懸在空中,伸出並攏雙指,點了點自己額頭,示意那撥修道之人隻管施展仙家術法。


    韋太真忍不住顫聲道:“李公子,不是說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嗎?”


    韋太真再不知曉武道,可這裴錢才二十來歲,就遠遊境了,讓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訴自己不奇怪?


    裴錢終究不是那個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隻是個每天都在韋太真身邊背竹箱晃蕩的纖弱少女啊。


    李槐輕輕放下竹箱,仰頭望向裴錢,想了想,撓頭說道:“我又不是陳平安,他說啥裴錢就聽啥,裴錢做了啥就說啥。”


    然後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們的新任盟主大人。韋仙子,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你引薦。”


    韋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錢禦風遠遊,身形倏忽不定,幾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後或者身側,既不言語,也不出拳。


    最後裴錢雙腳虛踏,天上激蕩起一大圈不斷四散的驚人漣漪,再不見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處。


    等到裴錢飄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鳥獸散去。


    裴錢一言不發,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說道:“趕路。”


    又一年後,終於到了獅子峰。


    韋太真如釋重負,她總算不用提心吊膽了。


    隻是主人沒在山頭。


    裴錢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爾下山一趟。


    半年之後,裴錢獨自離開,與李槐分道,李槐會重返寶瓶洲,她卻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皚皚洲。


    理由是師父對那個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裏躋身山巔境,但是這一次快不了,前邊兩境破境得太隨意,隱患不小,得慢慢來了,境界停滯個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難再在下一境站穩腳跟。


    裴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的最後那頓飯,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錢,同桌吃飯。


    婦人覺得兒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錯了。


    李槐瞧著娘親看裴錢的眼神和娘親臉上笑意,滿頭汗水。先前一次,娘親私底下說起此事,在家裏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點沒當場跪地,隻求娘親千萬別有這個心思,不然他就離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會被裴錢打死。


    裴錢離開山腳小鎮的時候,李二隻是對少女點點頭,沒有出門送行。


    婦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沒什麽,隻是有些離別的傷感而已,結果一下子變得戰戰兢兢,腿腳不利索地跟上裴錢。


    走在大街上,裴錢說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遊記,我見過了。我沒事。”


    李槐無言以對,歎了口氣,嗯了一聲。


    裴錢說道:“別送了,以後有機會再帶你一起遊曆,到時候我們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點頭道:“就這麽說定了。”


    裴錢大步前行,背對李槐,輕輕揮手。


    李槐停在原地與她揮手告別。


    好像裴錢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長了個子,從微黑少女變成一位二十歲女子該有的身段模樣了。


    裴錢在一處僻靜地方,驀然拔高身形,悄悄禦風遠遊。


    落魄山上老廚子是遠遊境,而寶瓶洲武運有限,已經有了師父和宋長鏡,還有李二前輩其實一樣屬於寶瓶洲人氏,所以裴錢除非破境躋身山巔境,否則不會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麽喜歡給朱斂記賬,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廚子,跟誰爭武運,都不會跟老廚子爭。老廚子更不會與她爭,可他是大管家,得護著落魄山走不遠,所以裴錢願意走遠一點,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皚皚洲。反正師父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家。什麽時候聽說師父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她再回去,師父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還隻有一次,這怎麽行。


    師父不止一個學生弟子,但是裴錢,就隻有一個師父。


    在師父回家之前,裴錢還要問拳曹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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