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以一城爭天下(下)


    鄧涼從來承認且正視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隨後討論了被寧姚斬殺頗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類似遠古神靈的餘孽,但是又與古書記載存在差異。


    高野侯詢問能否收為己用,讓它們作為坐鎮氣運、聚攏靈氣的山水神靈。


    寧姚說道:“很難收服。勉強有機會。隱官一脈事後會拿出本冊子,但是這本冊子,不宜流傳開來。”


    如今能夠斬殺這類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所以冊子上每一個字,其實都是神仙錢。


    齊狩沉聲道:“除了隱官一脈劍修,祖師堂之內,至多十人可以翻閱,稍有泄露,都要被隱官一脈追責到底!”


    此後刑官一脈又有事可做了,齊狩打算調撥出十位地仙劍修,專門去與這類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為這些存在占據的山頭,往往擁有數量可觀的天材地寶,甚至可能會出現洞天福地大機緣。因為桐葉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經證明了這點。


    而管著所有神仙錢的泉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更沒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當閑雲野鶴,其他泉府下屬修士也會跳腳罵娘。畢竟錢權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傳出一句,咱們泉府劍修境界不夠,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拿來湊。尤其是那些個比較年輕的劍修,一個個嘴邊動輒什麽寸草不生幹他娘的,什麽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活兒……


    風氣堪憂。


    如今飛升城四大古怪,是寧姚的不當城主。


    至於寧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此外還有撚芯的真實身份。


    簸箕齋三劍修的女子裝束。


    以至於去年剛剛拜在歙州、贗真門下的兩位年少劍修,一同拜師之前,都苦著臉詢問咱們是不是要穿娘們衣裳啊。


    把歙州給氣了個半死,師弟水玉就學那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笑著詢問倆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當年那位隱官大人在戰場上都穿,不一樣婀娜多姿?!


    最後就是泉府年輕一輩賬房先生的兩眼放光、四處斂財了。


    之後議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嬰老劍修稟報了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人數,以及未來百年本土劍修的預測人數。


    所以水玉提議由他帶隊遠遊,劍修人數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為劍氣長城尋覓外鄉的劍修胚子。


    高野侯建議在飛升城藩屬八處山頭之外,再開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鎮四方,也可以接納更多人,與此同時,一定程度上還能夠防止外人對飛升城內的快速滲透。


    而紫府山在內的八處山頭,坐鎮人選,也在今天得以順利通過,刑官一脈五人,泉府一脈得到三席位置,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爭來的,泉府修士,與刑官一脈爭了個麵紅耳赤。


    隱官一脈人數太少,也不適宜,就沒有摻和,倒是顧見龍,替泉府一脈說了幾句公道話。


    當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後,羅真意開口說隱官一脈劍修,或是他們扶植起來的台麵人物,將來必須占據一座城池,擔任藩屬城主。


    高野侯與齊狩對視一眼,先後認可此事。


    談到了城池建設,羅真意就又順勢提及遠離飛升城的“飛地”一事,說此事必須早做準備。


    這亦是一樁既至關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


    因為極有可能會與各方勢力起衝突。


    由於先前隱官一脈問責刑官劍修,又有鄧涼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師堂內修士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實在是擔心觸黴頭。


    寧姚冷聲道:“如今天下,除了東西南北四端盡頭,其餘各處都是無主之地,沒什麽名正言順的山頭,就一定歸誰。我們去極遠處,在四方各自尋一高處,矗立一碑,分別篆刻下劍、氣、長、城四字,有不服者,膽敢與我們爭搶地盤,都以問劍飛升城視之!若是據守劍修接不住對方的神仙術法,我去問劍!”


    祖師堂內,人人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鄧涼會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寧姚。


    一個從不曾去過避暑行宮的女子。


    寧姚起身說道:“劍修就是劍修,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座飛升城祖師堂,必須最少有半數人,得是劍修。不管以後如何,千年萬年,如果幾座天下,到時候隻剩下最後一位劍修了,這個人也必須身在這座祖師堂內。”


    “百年之後,飛升城劍仙的數量,必須多過這座天下其他劍仙的累加。”


    “天下劍修,飛升城最多。天下劍道,飛升城最高。這不是什麽壯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劍匣。


    她眉眼飛揚。


    齊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麽講?何時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會讓刑官等太久的。”


    祖師堂內眾人,尤其是那些劍仙胚子,人人眼神堅毅。


    兩位元嬰老劍修同時起身,那負責祖師堂遞香的遲暮老人,抱拳沉聲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太象街陳氏府邸,這些年有個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歡曬太陽,深居簡出,偶爾在陳氏府邸大門口那邊,看幾眼外邊的大街。


    名為陳緝。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飛升城,知道他本名的,隻有隱官一脈寧姚,刑官一脈撚芯,泉府一脈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隻剩下陳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輕婢女,前者名義上是金丹劍修,卻是事實上的元嬰。這位元嬰劍修不但極其年輕,資質極好,並且對太象街陳氏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這個名為“陳緝”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廣也。


    緝、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則說那“緝熙,光明也”。


    鎮定民心,緝寧外內。製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過七虛歲的陳緝,或者說曾經的劍氣長城老劍仙陳熙,其實讀過不少書的。


    不然陳氏家族也不會有陳三秋這樣的子孫。


    太象街陳氏曾經有個小風俗,一年當中,在陳熙城頭刻“陳”字的那天,會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兩條街上的孩子們,經常一大清早就開始紮堆,等著撿取那些珠子。一輩輩一代代的孩子當中,有過很多未來成為劍仙的,也有過更多來不及成為劍仙就戰死的。


    今天陳緝站在門口,看著那條寂靜無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經有個狗日的家夥,次次厚著臉皮,蹲在孩子堆裏,拳打腳挑,外加屁股頂開,靠著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搶走一大捧,然後他屁股後頭就會跟著一群哇哇大哭、哭爹罵娘的孩子。


    此刻陳緝身旁,站著一位姿容尋常的年輕婢女,小心翼翼盯著大街各處,她輕輕心聲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陳緝點點頭,轉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轉世後,舊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開竅,但是記憶都在,不過通過陳氏祠堂的一盞長命燈,重新補足一魂一魄,難免性情會有些變化。


    那個出自老聾兒牢獄的縫衣人撚芯,曾經悄悄為他這位陳氏家主,送來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輕隱官斷言,城池之內,還有蠻荒天下安插的關鍵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隱藏如此之深,當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時,一定要小心某顆、某幾顆棋子看似不露痕跡的竊據高位,免得這些存在,與那些通過三洲大門進入嶄新天下的妖族,裏應外合,做那長遠謀劃。


    所以在甲子之內,懇請陳熙前輩找機會提醒避暑行宮,尤其要緊密關注那些已經身在祖師堂的老麵孔,以及未來前兩撥有望憑借功勞躋身祖師堂的新麵孔,隱官一脈務必仔細審查。除此之外,還要盯著那些原本年歲不小、不以天資著稱的劍修,突然破境變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內,能夠破兩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陳緝行走在最熟悉不過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這位隱官大人,真是為了劍氣長城操碎了心。


    密信內容,措辭溫和,行文縝密,關鍵是言語處處,執晚輩禮。


    而密信之上,年輕隱官最擔心的事情,是負責鎮守扶搖洲山水窟的老劍仙齊廷濟,違約進入第五座天下。


    絕對不能讓齊廷濟掌握所有劍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葉洲率先關門,最終扶搖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關門。


    陳緝自言自語道:“還好。”


    扶搖洲大門確實是最晚關閉的,但是齊廷濟留在了浩然天下。


    說到底,那個年輕人,還是擔心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安危嘛。


    事實證明,是陳平安多慮了。


    一來事實證明,齊廷濟臉皮沒陳平安想的那麽厚。


    再者寧姚破境太快,齊廷濟就算野心極大,來此先奪權,再裹挾一城劍修,叫板儒家規矩。但是有寧姚在,又有文聖幫忙盯著,齊廷濟就不會輕易得逞。何況白也與那老秀才的關係,以及家族子孫齊狩的大權在握,齊廷濟肯定都有過一番權衡利弊。


    不過陳緝沒覺得這種“事後證明是多慮”的思慮,沒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畢竟齊廷濟,當年差點就成為第二個蕭愻。


    這樣一個人,要說沒有想過成為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據大道氣運,最終借此躋身第十四境,沒人信。


    反正年輕隱官第一個不信,他陳緝第二個不信。


    一旦齊廷濟喪心病狂,徹底撕破臉皮,選擇闖入第五座天下,第一個要殺的,寧姚,第二個,肯定就是他“陳熙”了。


    至於陳緝自己,這些年不急不緩,一年破一境,陳緝如今剛好是金丹境。


    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兩把椅子都空著,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來城主的頭把交椅,至於另外一把,是為飛升城曆史上首位飛升境劍仙留著的。


    一個是飛升城的麵子,一個飛升城的裏子。


    不過能夠成為飛升城的麵子,不會差。


    不出意外的話,是陳緝坐一張椅子,寧姚坐另外一張椅子。


    不過陳緝倒是不介意寧姚一人獨占兩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齊狩那個孩子,迅速成長起來,足夠出息,坐上原本屬於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陳緝兵解轉世後,魂魄略有變動,心性難免有了些變化,對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較感興趣。


    他挺想將來獨自一人,仗劍飛升,遠遊兩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晚輩,能夠表現出坐穩城主之位的資質,那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飛升城祖師堂。


    可是不管如何,飛升城的崛起,勢不可擋。


    哪怕有人阻擋,陳緝畢竟是陳熙。


    是在那劍氣長城牆頭上刻過字的劍修。


    暮色中,鋪子即將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閑的代掌櫃鄭大風,悠悠然喝著酒,一腳踩在長凳上,看著大街上兩側酒樓,沒有女子,便一眼掃過,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轉睛。


    一個少年給代掌櫃倒了一碗酒,搖頭道:“大風,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師堂議事,多大的熱鬧,結果你連蹲門口當門神的旁聽機會都沒有,也有臉給人教拳?”


    鄭大風彎腰低頭嗅了嗅酒香,不著急喝酒,抬頭與那馮康樂笑道:“你大風哥是計較這些虛名的人?在那祖師堂,我能瞧見幾個姑娘?能跟坐在這裏比嗎?”


    如今酒鋪子,除了外鄉人的鄭大風,其餘都是舊人。


    兩個年輕夥計,丘壟,劉娥。


    兩個打雜的少年,馮康樂,桃板。


    酒水也是原樣,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啞巴湖酒,再外加醬菜和陽春麵。


    碗更是與以往一般大。


    馮康樂呸了一聲,這個鄭大風,光靠那怕個人學都學不來的笑意和眼神,就嚇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經常來自買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時多了些個老光棍和賭鬼,好朋友桃板說他就要造鄭大風的反了。


    在遠處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問道:“大風,你說我是不是那種誰都瞧不出的武學天才啊?”


    在這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問過二掌櫃差不多的問題,隻不過將武學天才變成了劍仙胚子。


    鄭大風如今還負責教拳一事。


    這位喜好飲酒、還特別願意監守自盜的掌櫃,唯獨在教拳前後,絕不喝酒。


    薑勻,暮蒙巷許恭,元造化。


    這三個,是學拳最快的。靠著嶄新天下的天時,薑勻得過兩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一次。


    還有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是劍仙胚子,當年被一位女子劍仙帶離開了劍氣長城。學拳也可以。


    其實第一撥十個孩子,拳意都不差。後來撚芯挑選出來的兩個,資質也好。


    在那之後的四十來個孩子,就要遜色一籌。


    所謂的最強二字,是一種與同境武夫的橫向對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運饋贈就多。如果破境之時,有那“前無古人”的高度,一旦武運臨頭,更是壯觀。


    能否最強破境,也要看運氣,比如與曹慈或是陳平安恰好同境,然後比他們更早破境,還怎麽爭得最強?


    在曹慈和陳平安之前,與師兄李二、藩王宋長鏡同境,對於其他純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身體後仰,轉過頭去,“反正我是看不出來,隻看出你小子桃花運不錯。”


    桃板埋怨道:“桃花運有個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櫃差遠了。二掌櫃在的時候,女子客人賊多賊多,結果你一來,全跑光了。”


    鄭大風嘖嘖道:“你這話說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讓人多穿一件厚棉襖。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讓男子好似大夏天脫衣服,身上清涼心腸熱。


    可惜少年不諳男女事。


    鄭大風瞥了眼別處。


    劉娥是喜歡那丘壟的,隻是丘壟,卻早早有個姐姐在心頭住著了。是鋪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櫃疊嶂。


    鄭大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漢子瞥了眼遠處招呼生意的劉娥,半開玩笑,告訴那個每天憂愁淡淡的年輕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畢竟遠在天邊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見摸不著的。隻可惜丘壟興許懂得這麽個淺顯道理,做不到罷了。


    喜歡一個人,不太難,不去喜歡一個曾經很喜歡的人,不容易。


    憑著與年輕隱官截然不同的買賣風采,鄭掌櫃很快就在飛升城站穩腳跟,雖說生意依舊不如當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況且鄭掌櫃還好賭,最重要的是,一開始所有坐莊、賭鬼都將鄭大風視為二掌櫃的同道中人,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不曾想幾次過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鄭掌櫃真是良心極好,賭品絕佳,逢賭必輸。


    一來二去,酒客們就都說早年二掌櫃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給鄭兄弟撿起來了。


    一個個與鄭掌櫃稱兄道弟,說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鄭掌櫃這樣的豪傑,少些二掌櫃這樣的貨色,那就真是民風淳樸了。


    鄭掌櫃的口頭禪,是端著空酒碗,逢人便說“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鄭大風評點出來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歲數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們,人人敬服,個個豎大拇指。


    傳聞郭竹酒私底下給了些錢,在酒鋪多買了幾壺酒,與鄭大風打個商量,說讓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著怪愁人。


    最喜歡來這邊逛蕩的,除了郭竹酒,還有那個顧見龍,一個喜歡聽故事,一個喜歡喝酒同時聽故事。


    當然不同的人,鄭大風會講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隻喜歡聽與她師父有關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這難免讓大風哥意猶未盡,覺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無處施展,於是給顧見龍說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聽者會意,可謂半師徒。


    顧見龍比較喜歡聽那種男女打架的那種,等到一次大風哥說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後下次喝酒,連王忻水都屁顛屁顛跟了過來,一定要與大風兄弟討教學問。


    鄭大風喝了一碗愁酒,唉聲歎氣。


    那撥跟他學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薑勻帶頭的那撥,每次練拳間隙,就開始圍著他嘰嘰歪歪,實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樣不夠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醜。


    比那年輕隱官差了十八條大街都不止。


    鄭大風倍感無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薑尚真那般模樣,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頂著大門不讓姑娘闖進來非禮自己?


    隻是什麽時候自個兒連那陳平安都不如了?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隻說那岑鴛機,每次路過落魄山的山門,還會與自己欲語還羞來著,可她見著了年輕山主,可是從不說話更無視線的。


    馮康樂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著一碗陽春麵。


    馮康樂好奇問道:“大風,‘起來-搔首’是啥個意思?咋個現在有那麽多酒鬼喜歡瞎扯這句話。”


    一次教拳歸來大醉後,鄭大風一次連喝了四碗酒,以“起來-搔首”開頭,胡說八道了一通。


    鄭大風變成盤腿而坐的姿勢,隨口道:“騙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還是賣酒買酒都不用花錢的那種佐酒菜。”


    起來-搔首!看那窗外花開花落,綠肥紅瘦。再看那燈火闌珊處,嬌娘著新裙,細步不聞聲。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後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說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說咱們二掌櫃是讀書人,所以坐莊賣酒掙錢最心黑,大風你又不是讀書人,怎麽也一套一套的。”


    鄭大風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說讀書人見不得錢,見不得權,隻要見到了,馬上連個婊子都不如!這樣的讀書人,你們二掌櫃不是,我呢,也不是。我隻是見不得好看的姑娘路過眼前時,她們羞赧低頭,腳步匆匆走太快,當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腳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沒聽明白,隻是說道:“讀書人不讀書人的,我可不管,我隻知道那些女子見著了你,絕對不是害羞。”


    鄭大風一拍桌子,轉頭大喊道:“劉娥,你覺得大風哥咋樣?!”


    年輕女子被嚇了一跳,與掌櫃擠出一個笑臉,她柔柔怯怯道:“掌櫃眼神不正,其實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從碗裏卷起一坨麵條,說著我也提一杯,馮康樂更是笑得放下筷子,雙手拍桌子。


    鄭大風略微挺腰杆,高高舉起酒碗,“起來-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說道:“聽說大門一關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麽劍修,也不能學拳習武,會不會這輩子就見不著二掌櫃了。”


    馮康樂也瞬間沉默。


    鄭大風笑道:“不會的。陳平安舍不得你們。咱們這位二掌櫃,所有遠遊,都是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來,“會說話,就多喝點。我可以請你喝一壺啞巴湖酒。”


    鄭大風喝過了酒水,輕輕搖晃白碗,道:“富貴散淡人,無事小神仙。不曾想在這裏,也能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馮康樂突然問道:“大風,你多大歲數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還是個屁股能烙餅的年輕壯小夥,你們要是不信,下次大風哥幫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讀書人,我讓馮康樂跟你姓。”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說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鄭大風在離著酒鋪不遠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關了鋪子去住處,鄭大風打開院門後,笑著打了聲招呼:“撚芯姑娘。”


    不知為何,有事而來的撚芯,見著了那鄭大風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離開了。


    鄭大風懊惱不已,待客不周了,漢子在正屋獨自落座後,點亮燈火,開始翻閱一本從朱斂那邊好不容易借來的山上神仙書,某些書頁,有那彩繪圖的。


    鄭大風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書後,身形佝僂走到門口,斜靠屋門,雙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間許多遊子,去了腳力心力能及的最遠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鄉路遠,歸途遙遙,隻怕還鄉時,已是故人故事。


    鄭大風今天被馮康樂那麽一問,才突然發現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隻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該有孫子了。


    男兒打光棍,空負八尺軀。如何能夠讓人不憂愁。


    鄭大風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壺啞巴湖酒,坐在門檻上,一邊飲酒,一邊嗑起了瓜子。


    不過嗑著瓜子喝著酒,想著落魄山,鄭大風就釋懷幾分。


    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小鎮,當時年輕一輩的所有孩子,鄭大風看遍。


    隻是如今也都不年輕,更不是什麽孩子了。


    畢竟連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鄭大風喝著酒,想著事。確實是那起來-搔首酒莫停。


    當鄭大風想起那場聲勢浩大的武運翻湧,舉起酒壺,笑道:“值得走一個。”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頭。


    因為在那武道山巔,很快就會有四個人並肩而立,並且兩人一定能夠躋身止境,其餘兩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斂,已是山巔境。開山大弟子裴錢,即將山巔境。看門人鄭大風,隨時山巔境。


    至於山主陳平安,更是以“前無古人”之最強,躋身的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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