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5章新劍修


    陳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劉袈要些山水邸報,本洲的,別洲的,多多益善。


    不曾想去小巷的路上,來了個年紀輕輕的鴻臚寺官員,他主動找到陳平安,官品不高,從九品,剛剛躋身清流,不過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卻是一位修道之人,觀海境修為。他畢恭畢敬與陳平安遞交了一枚木質官牌,一口大驪官話,略帶潯州一帶的鄉音,說是寺卿親自下令,讓自己負責來與陳先生對接,有事就與他招呼,隨叫隨到。除了官府木牌,還給了一隻篆刻“天”字的古樸劍匣,小巧玲瓏,不過巴掌大小,年輕官員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年輕人名為荀趣,風神秀逸,是新科二甲進士出身。


    位於千步廊右側的南薰坊,衙門林立,鴻臚寺位居其一,與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鄰居。


    陳平安看著那枚木質官牌,正麵是鴻臚寺,序班。反麵是朝恭官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跡,就是那位天水趙氏家主的筆跡。事實上,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也是出自趙氏家主之手。


    一開始陳平安還奇怪大驪朝廷,怎麽會派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小官,來自己這邊跟著,不管是年輕人所在衙門,官品,修士境界,其實都不合適。等到聽見年輕人的名字後,就明白了大驪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驪藩屬的地方寒族出身,關鍵是與自己的學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曹晴朗當年來京參加會試之時,就與荀趣曾經一起借宿京城寺廟,兩個窮光蛋,苦中作樂,讀書閑餘,兩人經常逛那些書肆、文玩古董眾多的坊市,隻看不買。


    曹晴朗在落魄山那邊,對於一眾科舉同年和官場同僚,就隻提到了荀趣,所以陳平安就記住了這位學生官場同年的名字。


    陳平安臉上多了些笑意,將那枚木質官牌還給荀趣,玩笑道:“過幾天等我得閑了,咱倆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廠,購買書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鴻臚寺掏錢了,到時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給我個眼神暗示,都買下,回頭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


    荀趣輕輕點頭,懂了。難怪曹晴朗那麽不讀死書,處處變通靈活,事事胸有成竹,原來都是跟他先生學的。


    不過這位陳先生,確實比自己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陳平安將那隻小劍匣收入袖中,說道:“荀序班,還真有件事需要你幫忙,送些山上邸報到宅子這邊,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辭,說自己這就忙去,陳先生約莫需要等待一個時辰。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小巷,先與劉袈說之後就不要攔著那個鴻臚寺叫荀趣的年輕人,老修士自然沒有異議,隻是個觀海境修士,攔起來沒啥成就感。


    陳平安到了師兄的宅子,沒有關門,在人雲亦雲樓挑了幾本書翻閱,耐心等著那個年輕人送來邸報。


    離著一個時辰,還差一炷香功夫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馬車,走入小巷,在門口那邊輕輕喊了聲陳先生,年輕人手裏拿著個紙袋,陳平安來到門口,沒有邀請年輕官員進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門,恭敬作揖離去。陳平安回了書樓,坐在一張儋州出產的黃花梨圈椅上邊,打開袋子,發現除了十幾封來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門的山水邸報,還有大驪朝廷六部衙門的朝廷邸報。


    意遲巷和篪兒街,離著衙署眾多的南薰坊、科甲巷不算遠,荀趣來去一趟,約莫半個時辰,這就意味著這二十餘封邸報,是不到半個時辰內收集而來的,除了禮部統轄的山水邸報之外,歸攏容易,此外鴻臚寺就需要去與七八個門禁森嚴的大衙署串門,至於主動送來朝廷邸報,是荀趣本人的建議,還是鴻臚寺卿的意思,陳平安猜測前者可能性更大,畢竟不擔責三字,是公門修行的頭等學問之一。


    陳平安翻閱那份山海宗邸報的時候,皺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招惹了這座中土神洲大宗門,要說是上次被禮聖丟到那邊,被誤認為是一個擅闖宗門禁製的登徒子,然後就被記仇了?不像啊,那個喜歡抽旱煙的女子開山祖師納蘭先秀,瞧著挺好說話的,可最終第一個泄露自己名字的邸報,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牽連?還是因為師兄崔瀺早年傷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連帶著自己這個師弟,一並被看不順眼了?


    突然有一陣清風拂過,來到書樓內,書案上瞬間落下十二壇百花釀,還有封姨的嗓音在清風中響起,“跟文聖打了個賭,我願賭服輸,給你送來十二壇百花釀。”


    陳平安問道:“我先生離開火神廟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幫忙送了文聖一段山水路程,到了寶瓶洲西海濱。”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隻管帶回百花釀,就當是晚輩的謝禮。”


    封姨說道:“不用,我還有百來壇百花釀,不差這十二壇。”


    陳平安記下了,百來壇。


    更多心思,陳平安還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報上邊,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壺在火神廟已經打開的百花釀,一碟鹽水黃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員外郎,精通水工,繪製出了一幅導瀆形勝圖,隻是工程巨大,涉及到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實地勘驗。有官員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師貴戚需求太過,以至於偷盜巨木者,始終無法禁絕,以至於官賊之間常有械鬥發生。藩屬黃庭國的鄆州地界,尋見了一條長達五十裏的溪澗,尚未命名,水質極佳若甘泉,經欽天監堪輿地士檢驗,極有可能是古蜀國的一處龍宮遺址所在。婺州繭簿山立,織機在去年末已達一千二百張,年產量三萬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慮,在此設置一座織羅院。禮部有個名叫王欽若的官員,提出統計匯總一國族譜、支譜,以及所有州郡縣祠堂的總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議裁撤一部分驛站,減少胥吏人數,避免冗官,詳細闡述此舉利弊……


    翻完了邸報,陳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閉目養神,神凝於一,一粒芥子心神,開始巡遊小天地各大本命氣府。


    到了水府那邊,門口張貼有兩幅彩繪有麵容模糊的“雨師”門神,可以辨認出是一男一女,裏邊那些碧綠衣裳小人兒見著了陳平安,一個個無比雀躍,還有些醉醺醺的,是因為陳平安剛才喝過了一壺百花釀,水府之內,就又下了一場水運充沛的甘霖,陳平安與它們笑著打過招呼,看過了水府牆壁上的那幅大瀆水圖,點睛之神靈,愈來愈多,活靈活現,一尊尊彩繪壁畫,宛如神靈真身,因為大道親水的緣故,當年在老龍城雲海之上,煉化水字印,後來擔任一洲南嶽女子山君的範峻茂,她親自幫忙護道,因為陳平安在煉化途中,無意間尋出了一件極其稀罕的水法“道統”,也就是這些綠衣童子們組成的文字,其實就是一篇極高妙的道訣,完全可以直接傳授給嫡傳弟子,作為一座山頭仙府的祖師堂傳承,以至於範峻茂當時還誤以為陳平安是什麽雨師轉世。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口池塘旁邊,笑著與幾位個頭稍大的綠衣童子說道:“那會兒咱們就約好了,以後會送你們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遊宮,結果拖了這麽久,你們別見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我就送你們回家。”


    綠衣童子們既高興,又傷感。


    早年躋身龍門境之後,陳平安就將化外天魔交易過來的兩把上古遺劍,煉化為這處“龍湫”水塘的兩條蛟龍,而最早由水丹凝聚顯化的那條水運蛟龍,則被陳平安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最終在這水府水字印、大瀆水圖之外,又形成了一個雙龍趕珠的龍池格局。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壇百花釀,擱放在暫時還是“龍湫”品秩的池塘旁邊,揭開開紅紙泥封,一黑一白兩條蛟龍,從水中探出頭顱,以龍汲水之姿開始飲酒,隻是它們好像都不敢與陳平安這個主人對視。


    離開水府,陳平安去往山祠,將那些百花福地用來封酒的萬年土灑在山腳,用手輕輕夯實。


    山水相依,積水成淵蛟龍生,積土成山風雨興。這也是為何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和譜牒仙師,都會盡量爭取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地支一脈的十一位練氣士,更是人人如此,這幫修行路上從不憂愁神仙錢和天材地寶的天之驕子,最關鍵的某件本命物,還是件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試想老龍城苻家,早年可謂富甲一洲,生財有道,辛苦積攢了數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陳平安打算與客棧那邊的寧姚打聲招呼,就說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這邊修行了,繞過書桌,來到門口,試探性喊道:“寧姚,聽得見嗎?”


    沒有寧姚的心聲言語回應。


    陳平安隻好跑一趟客棧,隻是剛走到宅子門口那邊,就聽見寧姚問道:“有事?”


    陳平安說道:“我今兒就先在這邊待著了,明早咱們再一起去看魚虹和周海鏡的擂台?”


    寧姚說沒有問題,陳平安突然想起,自己不在這邊待著,去了客棧就能留下了?有點小小的憂愁,就幹脆走到巷子裏,去那座白玉道場,找那對師徒閑聊了幾句,少年趙端明剛剛運轉完一個大周天,正在練習那些辣眼睛的拳腳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團上,陳平安蹲在一邊,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花生,劉袈問道:“怎麽跟鴻臚寺攀上關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學生叫曹晴朗,聽說過吧?”


    劉袈想了想,“那個新科榜眼?”


    陳平安嗯了一聲,“曹晴朗與這個鴻臚寺荀序班是科場同年,一起進京參加春闈會試的時候,相互認識了,關係不錯。”


    劉袈疑惑問道:“你那學生,怎的隻是個榜眼,都不是狀元郎?”


    陳平安都懶得廢話,隻是斜眼這個老修士,丟了花生殼在地上。


    趙端明一邊呼喝一邊出拳,喊道:“師父,你是不知道,聽我爺爺說過,曹榜眼這一屆科舉,人才濟濟,文運鼎盛,別說是曹晴朗和楊爽這兩位榜眼、探花,就是二甲進士裏邊的前幾名茂林郎,擱在以往,拿個狀元都不難。”


    劉袈隨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闈,不還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沒什麽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沒有撈到個狀元,還不如考個探花,還能與那個年紀最小的進士,兩人一同騎馬遊京,出盡風頭。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楊爽是十八歲,另外那個小家夥當時才十五歲?你學生曹晴朗那會兒多大歲數了?及冠了吧?”


    陳平安笑嗬嗬道:“劉老仙師今年貴庚?”


    劉袈撫須笑道:“我要是年少時參加科舉,騎馬探花,非我莫屬。”


    陳平安離開這座白玉道場,少年輕聲道:“師父,那個曹晴朗很厲害的,我爺爺私底下與禮部老友閑聊,專門提到過他,說經濟、武備兩事,曹晴朗公認考卷第一,兩位部都總裁官和十幾位房師,還特意湊一起閱卷了。”


    劉袈笑道:“廢話,我會不知道那個曹晴朗的不簡單?師父就是故意膈應陳平安的,有了個裴錢當開山大弟子還不知足,還有個考中榜眼的得意學生,與我臭顯擺個什麽。”


    趙端明小心翼翼道:“師父,以後大晚上的時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點啊。聽陳大哥說過,刑部趙侍郎,就被掛樹上了。”


    老修士聽得眼皮子打顫,把一個京城侍郎丟樹上去掛著?劉袈納悶道:“刑部趙繇?他不是與陳平安的同鄉嗎,況且還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關係很僵?不至於吧,先前聽你說,趙繇不是還還主動來這邊找過陳平安?這在官場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趙端明點頭道:“是啊,他們看著關係不錯的,又有師叔跟師侄的那層關係,就跟咱倆與陳大哥一樣熟悉。所以師父你才要小心啊。”


    劉袈沒好氣道:“你早幹嘛去了?”


    少年委屈道:“師父你方才妙語連珠,話裏帶話綿裏藏針的,我聽得挺帶勁啊,不忍心打斷。”


    老修士瞥了眼蒲團旁邊的一地花生殼,微笑道:“端明啊,明兒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台嘛,捎上你陳大哥一起,幫忙占個好地兒。”


    趙端明白眼道:“陳大哥哪裏需要我幫忙,人家自己就有塊刑部頒給供奉的無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這都不懂?虧你還是個官宦子弟,給雷劈傻了?”


    趙端明哦了一聲,繼續耍那套自學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大宗師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廟附近,即將開始一場聲名遠播的山巔問拳。


    客棧老掌櫃原本是想要與陳平安說一聲,捎上自己閨女一起,免得被小蟊賊或是浪蕩子惦念,隻是不曾想自家閨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沒影了,多半是與那幾個朋友約好了,先去那邊逛集市,再早早占據位置,老人隻得作罷。


    這場問拳的消息,其實早一個月就開始傳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廟後,原本隻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陳平安和寧姚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一路上人頭攢動,再加上在道路兩邊見縫插針的大小攤販,使得附近幾條通往火神廟後邊演武場的道路都愈發擁堵,時不時有女子尖叫聲,或是丟了東西的驚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壯腳步靈活,如遊魚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老百姓的財物,還是在妙齡女子身上揩油,一經得手,轉瞬就會不見身影。


    寧姚開始後悔跟著陳平安來這邊湊熱鬧了,實在是太嘈雜鬧騰了,就這麽點路程,光是那些個試圖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陳平安收拾了五六撥,其中一人,被陳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腳尖點地,立即疼得臉色慘白,陳平安鬆開手,一拍對方腦袋,後者一個暈頭轉向,立即帶人識趣滾遠,幾次過後,就再沒有人敢來這邊占便宜,他娘的,這對年輕男女,是那練家子!


    路上有夥蟊賊被幾個官府暗樁,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頭上,打得撲倒在地,額頭鮮血直流,一個個抱頭蹲地,最後乖乖交出一大堆錢袋,還有不少從女子身上摸來的香囊。其中有位上了歲數的官府衙役,似乎認識其中一個少年,將其拉到一邊,瞪了一眼,訓斥幾句,讓少年立即離開,其餘幾個,全部給一名屬下帶去了縣衙。


    魚虹,白發蒼蒼,身材魁梧,這位舊朱熒王朝武夫,據說已經是一百五十歲的高齡,老當益壯,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躋身山巔。


    按照刑部事先給出的一條指定路線,老宗師從京城南邊一處拔地而起,禦風落地,刹那之間就現身於火神廟後邊的廣場上,引來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


    至於那個西南沿海藩屬小國出身的女子大宗師周海鏡,暫時依舊沒有露麵。


    在躋身山巔境之前,周海鏡籍籍無名,海邊漁民出身,好像是個魚市老板的女兒。今年五十七歲,卻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麵容,身材修長,傳聞相貌極好,今兒京城的功勳公卿子弟,幾乎都是奔著她來的,至於那個魚虹有什麽可看的,看老爺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嗎?


    距離演武場不遠的一處,巷口停有輛馬車,車廂內,有個年輕女子盤腿而坐,呼吸綿長,氣態沉穩。


    她手捏一塊花餅,名為拂手香,在京師是極為緊俏之物,一經拂拭,整天都會手有留香。


    一洲百國之物,匯聚大驪一城。


    為她駕車的車夫,是個相貌極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腰懸一截青竹,背長劍“綠珠”。


    女子更換一手捏著那塊花餅,隔著一張簾子,她與外邊那位車夫輕聲笑道:“委屈蘇先生當這車夫了。”


    被周海鏡尊稱為蘇先生的駕車之人,正是寶瓶洲中部藩屬鬆溪國的那位青竹劍仙,蘇琅。


    前不久蘇琅剛剛閉關結束,成功躋身了遠遊境,如今已經秘密擔任大驪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與周海鏡早年結識在江湖中,對這個駐顏有術的女子宗師,蘇琅當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個有意,一個無心,這次周海鏡在京城要與魚虹問拳,蘇琅於公於私,都要盡一盡半個地主之誼。


    周海鏡放下那塊花餅,再拿起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極其仔細,怎麽看,都是個惹人憐愛的漂亮女子,絕代佳人。


    然後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歲數真的不小了,仍是沒有心儀的男子,可惜美人妝罷,無君可問宜不宜。


    蘇琅說道:“不知道裴錢會不會趕過來觀戰?”


    一洲武評四大宗師,裴錢排第二,年紀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鵝黃衣裙的周海鏡搖搖頭,一邊往額頭上輕輕貼花黃,一邊說道:“多半會來的吧,不過她可能會隱匿身形,看得出來,裴錢是個不太喜歡虛名的人。”


    周海鏡瞥了眼腳邊的化妝盒,微微皺眉,掙點嫁妝錢,真是不容易。還有好些挑心、分心得往頭上填呢,沒法子,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事先都與京城那些綢緞脂粉、發釵首飾在內的各色店鋪,林林總總十幾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價格,要是違約,缺了任何一樣,事後可是都要賠一大筆錢的。


    蘇琅提醒道:“魚虹到了。”


    周海鏡忙不迭收拾妥當,起身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滿身的珠光寶氣,不像是個即將要與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個過慣了苦日子、然後驟然富貴的有錢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夠擺闊的值錢物件,都一股腦兒往身上、頭上和手上穿戴。


    蘇琅忍住笑,看著確實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覺得周海鏡拳腳軟綿,那就大錯特錯了。


    周海鏡沒有著急身形長掠,去往演武場那邊現身,在馬車旁停步,她小心翼翼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懸崖”的金釵,說道:“別笑啊,蘇先生沒挨過苦日子,不曉得掙錢有多麽的不容易。”


    在離著演武場距離頗遠的一處酒樓屋頂上,少年趙端明伸手勒住一個男人的脖子,惱火道:“曹酒鬼?!這就是你所謂的近水樓台,風水寶地!?”


    早就從龍州窯務督造官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個修道之人,這麽點距離,不還是毫厘之差嘛,一樣看得真切分明。再說了,這兒視野開闊,你總得承認吧?鬆開鬆開,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過很大的。”


    趙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爺,求爺爺告奶奶,結果就求來這麽個位置,先前是誰跟我在那兒拍胸脯震天響的,跟我鬧呢?!”


    曹耕心頭一歪,眼一翻,耷拉著腦袋。


    趙端明趕緊鬆開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杆,摘下腰間那枚摩挲得錚亮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酒,伸長脖子,望向巷口馬車那邊的周海鏡,好個亭亭玉立,顫顫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難以掌握。曹耕心視線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眯起雙眼,伸出雙指,遠遠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鏡姐姐,名不虛傳,腿真長啊。”


    趙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褲襠,曹耕心剛好是一般的視線,一大一小,心有靈犀相視一笑,看來對方定力不錯,都還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聲,“端明啊,為人要正派些。”


    趙端明嗤笑道:“我聽二姨說,你當年才十歲出頭,就開始偷偷在意遲巷篪兒街那邊販賣春宮圖冊了,嗬,要是買不起,聽說還可以借閱,每天翻倍一個價。”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正是我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之一,幫我走門串戶打掩護,她可是有分紅的,當年我們合夥做買賣,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會一起坐在關府牆根底下的青磚上邊,各自數錢,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點銀票、掂量銀錠金元寶的動作,比我都要嫻熟。”


    趙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夠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賢淑,是意遲巷屈指可數的大家閨秀,早年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不過趙端明也知道,其實二姨心裏邊,很多年來,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終偷偷藏著個酒鬼,然後發乎情止乎禮,有等於無。


    趙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們為何不喜歡那個袁正定那個書呆子,偏偏喜歡曹耕心這個打小就“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家夥?難道真是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糟心老話使然?少年曾經聽爺爺說過,意遲巷和篪兒街早年有很多長輩,防著每天不務正業的曹家小賊,就跟防賊一樣,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紀稍長幾歲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親姐姐,她小時候不知怎麽惹到了曹耕心,結果那會兒才五六歲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門,隻要她出門,曹耕心就脫褲子。


    所以直到現在,還有同齡人喜歡稱呼曹耕心一聲曹賊。


    趙端明心聲問道:“你就不與我問問那個陳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搖頭笑道:“問什麽問,意義何在。遙遙交心,哪怕一言不發,勝過麵對麵的寒暄客套多矣。”


    趙端明點點頭,問了個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很好奇的問題,“曹酒鬼,你年紀不小了,怎麽還打光棍,我二姨她們說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女子,喜歡男人,所以遲遲沒有娶親。”


    曹耕心氣得一拍膝蓋,道:“好家夥,我就說為什麽自己爹娘怎麽會隔三岔五,就與我問些古怪言語,我爹什麽脾氣,何等君子作風,都開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樓喝花酒了,原來是你二姨在內的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這個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裏這麽糟踐我啊。我也就是年紀大了,不然非要褲子一脫,光腚兒追著她們罵。”


    趙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脫了褲子,也未必瞧得見有什麽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就沒有我小時候那麽有趣了。”


    然後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未忘靈鷲舊姻緣,贏得今生圓轉美滿。你還小,不會懂的。”


    曹耕心突然轉身麵朝遠處,拎起酒中酒葫蘆,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著提了提手中朱紅酒葫蘆。


    原來是陳平安發現在地麵上,真就別想看什麽問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從家中帶著板凳、扛著椅子來的,隻好無所謂會不會泄露“神仙”身份,與寧姚一閃而逝,來到了當下這處視野開闊的屋頂。


    那個周海鏡,身姿婀娜,不急不緩走向演武場,手中還拿著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她邊走邊喝。


    寧姚有些奇怪,這位即將與人問拳的女子大宗師,是不是過於花枝招展了?


    陳平安隻覺得大開眼界,竟然還能這麽掙錢?自己學都學不來。


    周海鏡的衣裙,發釵,脂粉,手釧,酒水……她就像一塊移動的金字招牌,幫著招徠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當中,不斷有商鋪大聲宣揚周大宗師身上的某某物件,來自某某鋪子。


    火神廟演武場,擱置了一處仙家的螺螄道場,若是隻看道場中人,對峙雙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著長春宮在內的幾座鏡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纖毫畢現,有一處山上的鏡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鏡的發髻和衣裙上停留許久,別處鏡花水月,就有意無意對準女子大宗師的妝容、耳墜。


    一些個在京城酒樓混飯吃的說書先生,尤其鄭重其事,不斷提筆記錄那位女子宗師的,之後兩位武學大宗師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來一顆顆落袋的真金白銀。


    周海鏡將那酒壺往地上一摔,他娘的滋味真是一般,她還得裝出如飲頭等醇酒的模樣,比幹架累多了,然後她腳尖一點,搖曳生姿,落在演武場中,嫣然一笑,抱拳朗聲道:“周海鏡見過魚老前輩。”


    魚虹抱拳還禮。


    寧姚問道:“這場問拳,勝負如何?”


    陳平安笑道:“隻就目前看來,還是周海鏡勝算更大,雙方九境的武學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鏡有分生死的心氣。撇開各自的殺手鐧不談,勝算大致六-四開吧,魚虹是奔著贏拳而來,周海鏡是奔著殺人而去。其實到了他們這個武學高度,爭來爭去,就是爭個心態了,拳意得其法,誰更身前無人。”


    寧姚問道:“如果對上你,他們能扛幾拳?”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隻是喝酒。


    寧姚說道:“問你話呢。”


    陳平安隻得老老實實答道:“真要存心早點分勝負,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陳平安看著演武場那邊的對峙,“不過真要對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們倆都願意試試看的,所以我還是不如曹慈,如果他們倆的對手是曹慈,心氣再高,對自己的武學造詣、武道底子再自負,都別談什麽身前無人了,他們就跟身前杵著個山嶽、城池差不多,問拳隻求切磋,不敢奢望求勝。”


    寧姚又問道:“如果是裴錢的九境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撇開師徒關係不談的話,三五拳分勝負,十拳之內分生死。”


    “假設宋長鏡要與你問拳?”


    “目前我肯定輸,至於怎麽個輸法,不打過,就不好說。”


    陳平安突然說道:“來了兩個北俱蘆洲的外鄉人。”


    都是陳平安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自己的高人。


    北俱蘆洲,女子武夫,繡娘。另外那個男子修士,曾經與她在砥礪山打過一架。


    寧姚看了眼那個男子,說道:“此人之前的地仙兩境,貪多求全嚼不爛,雜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躋身了玉璞境,之後瓶頸還是會比較大。”


    陳平安雙手籠袖,懷捧酒葫蘆,輕聲道:“野修出身,沒法子的事情。隻能是老天爺給什麽就收什麽,生怕錯過半點。”


    像宋續、韓晝錦那撥人,修行一途,就屬於不是一般的幸運了,比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都要誇張很多,自身資質根骨,天賦悟性,已經極佳,每一位練氣士,五行之屬本命物的煉化,之外幾座儲君之山氣府的開辟,都極其講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賦異稟,尤其是都身負某種異於常理的本命神通,且人人身懷仙家重寶,加上一眾傳道之人,皆是各懷神通的山巔高人,居高臨下,指點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譜牒仙師,也不過隻敢說自己少走彎路,而這撥大驪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卻是半點彎路都沒走,又有一場場凶險的戰事砥礪,道心打磨得亦是趨近無瑕,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聯手斬首殺敵,都經驗豐富,故而行事老練,道心穩固。


    隻要被他們穩紮穩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這寶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異彩。


    一旦補足最後一任,十二位聯手,百年之內,就類似一座大驪行走的仿白玉京,說不定都有機會磨死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過當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飛升境。而道號青秘的那種飛升境,地支一脈即便能贏,還是難殺。


    陳平安的出現,先後三場交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像是那個“補缺”,幫助地支一脈修士,修補各自道心的最後那點瑕疵。


    陳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鏡腰間懸佩的香囊,解釋道:“這個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沒關係。因為按照她那個藩屬國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女子嫁為人婦後係身,以示身心皆有所屬。”


    寧姚點點頭,“這個風俗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小聲道:“我其實想著以後哪天,逛過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親自撰寫一部類似山海補誌的書籍,專門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事無巨細,寫他個幾百萬字,鴻篇巨製,不賣山上,專門做山下市井生意,夾雜些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估計會比什麽誌怪小說都強,薄利多銷,細水流長。”


    寧姚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個一身脂粉氣的女子武夫,“你們可以合夥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這場問拳。”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別好養劍葫在腰間,後仰倒去,腦袋擱在寧姚腿上,說道:“打完了再告訴我,帶你去下館子。”


    閉上眼睛,陳平安竟然真的開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離開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後陪都先分別飛劍傳信大驪皇宮和禮部,然後宋集薪乘坐一條邊軍渡船,趕赴京城。


    按照大驪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麽隨便事,正因為宋睦在藩王當中最具權柄,限製更多,何況如今的大驪陪都與京城,隱約都有了南北對峙之勢。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來自大驪皇帝的回信,讓宋睦率領那幾條山嶽渡船,一起去往蠻荒天下,與皇叔匯合。


    其實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個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這份密信後,隻當沒有看到,繼續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當兒子的,卻不得不走這一遭,就算與陳平安徹底撕破臉,宋集薪都要攔阻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他身邊站著婢女稚圭,她問道:“真要如此?你小心還沒跟陳平安翻臉,就與那個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點點頭,眼神堅毅道:“總有些事情,讓人別無選擇。”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扒在外牆頭,隻探出顆腦袋,雙腳懸空,伸長脖子往裏邊張望。


    一個老道士憑空出現在牆內,笑嗬嗬道:“別瞧了,撿不著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熱乎的,我帶你去吃現成的?”


    畢竟還有些剛剛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觀裏邊,茅廁還是有的,就不知道夠不夠這個客人吃飽了。


    貴客登門,必須禮數周到。


    年輕道士搖搖頭,“算了吧,我這會兒不餓。”


    一個大玄都觀的老觀主。


    一個白玉京的三掌教。


    雙方見麵聊天,一貫就是這般仙氣縹緲。


    孫道長問道:“既然不忙正事,你來這裏作甚?”


    陸沉嬉皮笑臉道:“你猜?”


    孫道長一本正經道:“我不猜。”


    陸沉說道:“我這不是瞧著這邊動靜有點大,立馬跑過來好與白也和老觀主道賀嘛。”


    孫道長皺眉道:“你就一直沒去天外天?餘鬥死翹翹了,這都不管?”


    陸沉笑嘻嘻不說話。


    孫道長撚須笑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扯平了,玄都觀和白玉京,誰都不用與誰道賀。”


    作為道觀看門人的女冠春暉,直到這一刻,她才察覺到這位三掌教的存在,走出道觀外,來到街上,沉聲道:“滾下來!”


    陸沉轉過頭,“偏不。”


    孫道長心聲示意她不用理睬這塊蘸了狗屎的牛皮糖。


    陸沉感慨道:“隻是溫養出第一把飛劍,就有這等氣象,萬年以來獨一份,不愧是白也。”


    孫道長笑眯眯道:“你也可以啊,咱哥倆啥交情了,隻要你願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舔著個臉去白玉京幫你護道,就陸沉老弟你這份資質,轉世投胎當個劍修,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情,到時候天雷滾滾,幾座天下都聽得著,說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嚇死都有可能。”


    “不至於不至於。”


    “試試看試試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氣?我心目中那個豪邁無雙的陸沉老弟,死哪裏去了?”


    “呸呸呸,沒死沒死,無事無事。”


    “春暉,來,有個王八蛋敢朝道觀裏吐口水,砍死他!”


    “春暉姐姐,別來別來,我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舊有一道劍光閃過,被陸沉隨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點像是定情信物了……又來!還來……”


    老道長讓那女冠回了,陸沉繼續趴在牆頭上,笑問道:“白也那把飛劍的名字,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我幫忙?”


    孫道長搖搖頭,“就別沒話找話了。”


    今兒要不是閑著沒事,反正不罵白不罵,不會來見這家夥。


    陸沉笑問道:“孫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終想不明白,你當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劍,說送就送了,你就這麽不稀罕十四境?”


    其實早年,二師兄餘鬥,都做好了離開白玉京廝殺一場的準備,極有可能,是要與這位老觀主各自仗劍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孫道長嗤笑一聲。


    陸沉抱拳告辭。


    老觀主孫懷中,道家劍仙一脈的領頭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曾經手持太白,劍開黃河洞天,事實上卻不是劍修。


    如今白也,終於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了。


    劍氣長城遺址。


    劍修一生癡絕處,無夢到此登城頭。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邊就像多出了兩個跟班,魏晉,仙人境劍修,曹峻,元嬰境瓶頸劍修。


    三人在城頭上邊,隔著一段距離,各自修行。


    城頭上的大小兩座茅屋,早就都沒了,隻是好像也沒誰想要恢複這個場景。


    來此遊曆的浩然修士,越來越多。


    人人都得了師門長輩的提醒,而且還是反複叮囑的那種,所以沒誰敢靠近那三位劍修,其實就是不敢靠近那個左右。


    老大劍仙早年丟給了魏晉一部劍譜,好像隻等魏晉重返劍氣長城。


    曹峻心湖當中,昔年的滿湖枯荷,如今的萬點青蓮。


    曹峻練劍閑暇時,就與坐鎮此地的儒家聖賢,經常借取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打發光陰。


    曹峻今天與風雪廟那位大劍仙閑聊,“要是早來了這邊練劍,憑我的資質,能夠取得幾份機緣?”


    魏晉喝著酒,“資質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與否。”


    在曹峻看來,在這邊得了部劍譜,先前還鄉後練劍,堂堂大劍仙,寶瓶洲劍道第一人,結果竟然差點把自己練出個跌境,魏晉也算個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說法,魏晉研習劍譜,其實就等同於一場問劍,要是換成曹峻去翻閱那部劍譜,倒是無妨,反正看不懂,學不會,因為問劍的資格都沒有。


    曹峻當時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順便多學一門劍術?


    左右的回答很簡單,劍譜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眯眼遠眺。


    在極其遙遠的南方。


    阿良拉著野修青秘,已經深入蠻荒天下的腹地,從頭到尾卻是一架都沒打。


    這一天,阿良突然說道:“馮雪濤,你可以回了。”


    馮雪濤默不作聲。之前是不情不願給拽來這裏的,別說走,就算是跑,隻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來了。


    如今也沒想著真要跟著阿良,做出什麽鑿穿蠻荒的壯舉,就隻是沒那麽想走而已,隻要性命無憂,盡可能往南多走幾步。


    哪怕跌一境,隻要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沒什麽。


    阿良呸了一聲,沒浪費,將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過額頭和鬢角,“不走?好家夥,蹭吃蹭喝上癮了?滾吧,別留在這邊拖我後腿。”


    馮雪濤說道:“我好歹是個飛升境,自保總不難吧?”


    阿良收斂神色,搖搖頭,“想錯了,你的敵人,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難。”


    馮雪濤一臉愕然。


    阿良環顧四周,“等會兒我傾力出劍,沒個輕重的,擔心會誤傷你,不是拖我後腿是什麽?快點滾蛋。”


    馮雪濤輕聲問道:“真不用我幫忙?”


    阿良笑道:“你覺得自己打得過左右了?接下來這一場架,連我阿良都需要喊個幫手,你自己捫心自問,能做什麽?”


    馮雪濤無言以對,抱拳告辭,沒有說什麽,瞬間遠遁離去數百裏。


    隻剩下一人在原地的阿良,雙臂環胸,微笑道:“老大劍仙一走,那咱倆就更加責無旁貸了。是不是,左右?”


    一把飛劍,名為飲者,遠遊天外多年。


    一南一北,兩位浩然天下的劍修。


    天下劍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劍術最高者,左右。


    即將聯手出劍。


    等到那個拖後腿的家夥總算走遠了,意態憊懶的阿良,打了個哈欠,漸漸收斂神色,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四把借來的長劍,分別懸佩腰兩側,然後阿良一個屈膝微蹲,目視前方,伸手握住其中一把長劍的劍柄。


    刹那之間,方圓千裏之內,山河大地瞬間破碎,長劍尚未出鞘,就有一份舉世無匹的浩然劍意,彌漫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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