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煉劍即遠遊


    紅燭鎮,正月裏還是很有些年味的,作為商貿樞紐重地,大驪各州諸郡在此開設會館頗多,舊麵孔新春聯,人人喜慶。


    一間書鋪的年輕掌櫃,此刻正躺在藤椅上邊打著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給佐官胥吏們去打理了,學落魄山陳山主,當起了甩手掌櫃。


    有人風塵仆仆跨過門檻,笑著抱拳,說了句討喜言語,“李掌櫃,開門大吉,預祝生意興隆,紅紅火火。”


    李錦瞧見了陳平安,從躺椅上坐起身,雙方都還算知根知底,李錦就沒有如何矯情寒暄,都沒起身相迎,隻是拱手還禮,“生意確實還行。”


    陳平安樂得李錦如此不當回事,還自在些,進了書鋪,掃了幾眼鋪子裏邊的書架,視線停在一處,問道:“這套二十七史百將傳,怎麽少了本?”


    收藏這個行當,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價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單缺一本第二冊。李錦的生意經還是很老道的,照理說不該做這種虧本買賣。


    “被一個老朋友看中了,鋪子這邊破例沒收錢。”


    李錦沒有含糊其辭,給出了解釋。畢竟眼前這位年輕隱官和那個如同終於撥雲見日在中天的落魄山,於他李錦有一份極為罕見的“傳道之恩”,先是朱斂贈送了兩幅畫,之後陳平安親自幫忙描金、鈐印,無異於幫助李錦憑空多出一場“鯉魚跳龍門”的天大造化,這份香火情,身為衝澹江水神的李錦注定一時半會兒是無法償還了,細水流長,慢慢來吧。


    陳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憶了一下第一冊和第三冊的內容,瞬間心中了然。


    能夠讓李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個州城隍爺“張平”了,昔年饅頭山祠廟的土地公,在大驪山水官場的升遷之路,屬於連跳數級,當之無愧的破格擢升,要說現任處州城隍爺“張平”沒有一些雲遮霧繞的大道根腳,誰信。魏檗雖然從未泄露對方底細,但是偶爾幾次閑談,每當聊起張平,作為北嶽山君的魏檗,言語可以遮掩,神態卻是答案。落魄山與張平的城隍廟又是山水近鄰,陳平安當然比較上心,所以查閱了不少關於古蜀地界各類掌故、尤其是曆史上那個神水國的檔案,再加上州城隍廟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又與落魄山結緣,小米粒經常念叨的,據說這麽多年來,風雨無阻,按時點卯,心誠得很,從她這邊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所以陳平安對那個朱衣童子,屬於久聞大名卻隻可惜素未蒙麵了,所以這趟回家,陳平安打算一定要跟這個一門心思想要當騎龍巷總護法的小家夥多聊幾句。


    李錦微笑道:“還請陳山主看破不說破。”


    陳平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有請掌櫃回頭與張城隍轉達一句,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他與某人討要一本有親筆批注的兵書,隻是此事不作保證,隻能說我會盡量爭取,萬一不成,讓張城隍也別太過失望,暫定百年為期好了。”


    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守歲人,曾是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陳平安確實比較熟悉。要不是在夜航船那邊,吳霜降泄露了天機,確實打死都想不到歲除宮的白落,曾是武廟陪祀之一的那尊殺神,隻因為“殺戮過重、功業有瑕”,神位才被從供奉武廟十哲的主殿遷出,降格搬去了兩廡之一,最終隻是位列第四等名將。


    李錦難得流露出震驚神色,“這都行?”


    用張平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給此人牽馬都不配。


    李錦試探性問道:“不如再加我一個?”


    陳平安點頭笑道:“同樣不作保證。”


    李錦大手一揮,“有看上的書,隨便拿,反正已經破例,以後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笑道:“不急,回頭我讓李槐來這邊挑書,說好了啊,看中了就隨便拿,可別反悔。”


    李錦一時語噎,當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麽讀書種子,偏偏手氣是真好,李錦早就領教過的。


    陳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幫掌櫃拿來了那部兵書,可別轉頭就擱在鋪子裏邊待價而沽,這種事不合適啊。”


    李錦笑道:“別說陳山主不答應,隻要被張平知道,非拆了我的書鋪,搶了書,再跟我絕交。”


    陳平安抬起手,比劃了一下,“我記性不錯,當下鋪子所有書就當封存不動了,李錦兄就別想著連夜將書搬走了,尤其別想著找幾個托,假裝讓人買書、再偷偷送往水府,這種勾當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錦躺在藤椅上,朝門口那邊揮了揮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陳平安沒有著急挪步,打趣道:“呦,怎麽還下逐客令了。”


    李錦開始閉目養神。


    陳平安環顧四周,其實也曾認真想過,以後當個書鋪掌櫃,賣書為生。


    陳平安收回視線後,笑道:“有空去落魄山那邊坐坐,”


    李錦點點頭,“得閑就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得閑?李錦兄一年到頭有忙的時候嗎?架子不小啊,真是個大爺。”


    李錦睜開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個個都如陳山主這般不客氣,朱斂,以前的鄭大風,現在那個喜歡討價還價的仙尉道長,還有騎龍巷那個喜歡賒賬的周俊臣,都來我這邊搬書上山。”


    陳平安無奈道:“外人誤會也就罷了,李錦兄還不了解我們落魄山,我當慣了甩手掌櫃,又管不了他們。”


    李錦笑嗬嗬道:“心裏有數。”


    離開一座繁華熱鬧的紅燭鎮,去往棋墩山,陳平安在祠廟那邊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頓酒,所聊之事都是過往,被山水同僚譏笑為“宋金頭”的山神,今天有些訝異,因為陳平安主動問及許多窯口的舊人舊事,都是宋煜章昔年擔任督造官時的往事,由於陳平安是窯工學徒出身,聊起這個自然沒有半點隔閡,這頓酒雙方喝得都很盡興,自飲自酌,也無人勸酒,這種酒反而容易醉人,最後看著那個晃晃悠悠走出祠廟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個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說小鎮泥瓶巷那個叫陳平安的故而,未來成就會很大,宋煜章也隻當是一樁過耳就忘的笑談吧。


    初春時節,和風晴暖,煦色韶光,靄籠芳樹,到處彌漫著山間獨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陳平安也沒有散去一身酒氣,過了棋墩山,心思微動,腳尖一點,高高躍起去如飛鳥,穿梭在山野林間,在一處青鬆樹枝停下身形,青衫與古鬆同顏色,兩隻袖袍緩緩垂落,雙臂環胸,背靠鬆樹主幹,無巧不成書,瞧見了那位每個月都需要去落魄山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


    隻見一條人跡罕至的山嶺小路上,有個袖珍可愛的朱衣童子,騎乘一條水桶粗壯的白花蛇,後者尚未煉形成功,蛇鱗如精鐵,朱衣童子好似籠著韁繩,騎馬遠遊。


    朱衣童子盤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邊,絮絮叨叨著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個心,等大爺我哪天升官了,絕不虧待了你,到時候我隻需要與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個商量,準許你陪著我一同登山,一來二去的,隻要次數多了,相信我們總能撞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山主,再讓陳山主金口一開,隨便點撥你幾句,仙蛻煉形有何難?這就叫寥寥真經一句話,敵過假經萬卷書。哈,這就叫撞大運!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雲子仙師,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於咱們那位和藹可親的靈均老祖,就更不談了,別瞧著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實道齡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人物,擱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夠登個啥啥閣掛幅畫像的開國功勳?你對落魄山半點不了解,我與靈均老祖經常能碰麵的,啥事都不清楚,想來那位德高望重的陳山主,多多少少都是聽說過我的,曉得這是何等際遇嗎?這就叫簡在帝心唄……


    陳平安聽得一陣腦闊疼,難怪這個小家夥與落魄山投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朱衣童子還在那邊碎碎念,已經說到了那位陳山主與螯魚背劉重潤的愛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沒點啥,人家劉島主能從書簡湖千裏迢迢,背井離鄉,一路搬遷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嬌,曉不曉得?也難怪,早年他聽裴舵主信誓旦旦說過他師父的容貌,那叫一個神氣高朗,軒然霞舉,要說比拚皮囊,真心不吹牛,兩個魏山君都打不過一個師父……想來那位劉島主癡心陳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攤上個扣扣搜搜的主人,連看場鏡花水月都難,城隍廟那邊的山水邸報都是朝廷定時派發的,山上仙府間的邸報,一份都沒有,以至於未能一睹陳山主真容,可恨可歎!不過那個劉重潤,確實長得不錯,該瘦瘦,該鼓鼓……


    陳平安實在沒耳朵繼續聽進去,飄然落地,咳嗽幾聲。


    朱衣童子連忙拍了拍坐騎的鱗甲,籲了兩聲如勒馬,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忍住笑,道:“隻是路過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問道:“是山上修道的,還是混江湖的?”


    陳平安笑道:“走江湖。”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著落魄山的名頭而來,便勸說道:“年輕人莫要太心高,奢望著能夠登上落魄山,去拜陳山主為師,聽我一句勸,那兒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門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時候白跑一趟,我也不會笑話你,罷了罷了,來者都是客,到了山門口,我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一碗茶水還是能喝上的,如此說來,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鄉,與人吹噓幾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著臉點點頭,是個懂禮數的年輕後生,不孬。


    混江湖肯定餓不著。


    雙方偶然相逢,機緣巧合,就這麽結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那邊趕路。


    朱衣童子一來心大,再者確實半點不怕碰到個殺人越貨的,在這處州地界,誰敢造次?


    不過偶爾會打量幾眼那個自稱過客的年輕人,翻山越嶺,身邊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麽幾分高手風範,估摸著放在大驪之外的南方小國,開館立派都不難了,難怪敢來落魄山這邊碰運氣。


    朱衣童子忍不住問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外鄉人?哪兒的,是大瀆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驪王朝,所謂的外鄉人,就隻有整個寶瓶洲以南的廣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幾年,可就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問出身。”


    朱衣童子笑了笑,呦嗬,年紀不大,還挺老道。


    這個香火小人兒笑嘻嘻道:“紅燭鎮那邊可是個出了名的銷金窩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兜裏沒剩下幾個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我走江湖獨來獨往,不好這一口。”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爺們,跟我裝啥正人君子,不實誠。


    原本想著在山門口那邊喝完茶,覺得這個人可處,就帶去城隍廟那邊長長見識,盡一盡地主之誼,到時候再搬出自己的身份,嚇對方一跳。唯一的問題,就是張平這廝滿身窮酸氣,未必願意自己帶客人登門,遙想當年,在饅頭山那會兒,自己卯足勁幫他牽線搭橋,找個持家有道的土地婆,結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教人隻得掬一把辛酸淚,往事不堪回首,所幸如今混得還算不差,走哪兒都是牌麵。


    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崗,朱衣童子拍了拍白花蛇的背脊,示意可以休歇片刻,看看風景。


    陳平安蹲在一旁,就近揪了根甘草,撣去泥土,放在嘴裏嚼著,目視前方,山外遠處有一處水灘,風急天高,渚清沙白,嫩綠叢叢,飛鳥徘徊。


    小時候覺得家鄉很大,成年以後,又覺得寶瓶洲很小。


    不同的人生歲月,一樣風景入眼簾,別樣滋味在心頭。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好奇問道:“你又不是山上神仙,半路瞧見了這麽條快要成精的蛇,半點不怕?何況我這幅尊容,在山下的誌怪書上,怎麽也稱得上是那類神異了,你怎麽半點不奇怪的,難不成是位出身高門仙府的譜牒修士,假裝遊俠兒,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四處搜山?”


    陳平安笑道:“一直在外遊曆,不敢說見多識廣,最少夜路走多了,膽子還是不小的,見怪不怪。”


    朱衣童子雙臂環胸,看著男人蹲那兒嚼草根的嫻熟模樣,問道:“苦出身?”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好,小門戶,長輩親人積善行德,好似年年家有餘糧,就餓不著子孫後人。”


    朱衣童子點點頭,抽了抽鼻子,就不該提這一茬,一提起就心酸,“我才是苦出身,怨不得別人,怪我自己遇人不淑,好些年都是飽半頓餓三頓的,虧得我自己上進,攢出些家當來,不然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家裏遭了不挪窩的窮鬼。”


    陳平安笑道:“按照書上的說法,真有一尊窮鬼入了家門,也能擋災的,而且一旦將來某天能夠將窮鬼請出門,請神容易送神難嘛,那麽隻要好聚好散了,說不定別有福緣。”


    朱衣童子咦了一聲,看來這小子還讀過幾本正經書啊,滿臉訝異道:“科舉製藝不濟事,隻好退而求其次,雜書看得多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看書總是好的,老話說,上輩子給這輩子讀書,這輩子給下輩子讀書,大概就是這麽個老理兒。”


    朱衣童子突然說道:“看得出來,公子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呐。”


    陳平安抬起頭笑問道:“這都看得出來?”


    小家夥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睛,“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


    陳平安笑道:“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陳平安。”


    朱衣童子抬起一隻手掌,使勁晃了晃,哈哈笑道:“我翻過戶房的魚鱗冊,州城那邊,如今叫這個名字的人,最少這個數!”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點頭,“好事。”


    曾幾何時,這個名字在槐黃縣城裏邊,有等於無。


    之後小家夥騎乘白花蛇,陳平安跟在一旁健步如飛,與那個朱衣童子談天聊地,也不閑著,逛蕩到了自家山門口。


    朱衣童子跳下背脊,與那條棋墩山土地公麾下的心腹愛將,承諾道:“老規矩,在功勞簿上記你一筆。”


    那條白花蛇頭顱觸地,與這位身份尊貴的州城隍廟二把手道別,然後扭轉身軀,在山路間蜿蜒而走,轉瞬不見。


    朱衣童子搓手,嘿嘿笑道:“以後等它煉形成功,說不定還是位要啥有啥的美婦人呢。”


    陳平安調侃道:“你跟仙尉道長肯定聊得來。”


    朱衣童子驀然變色,沉聲道:“你如何知道落魄山的看門人是仙尉道長?!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未跟你提及此事!”


    他娘的,自己可別帶了個惹禍精來到落魄山,那可就是褲襠糊滿黃泥巴了,需知記賬一事,裴舵主才是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陳平安笑道:“不用緊張,都是自己人。”


    門口那邊,仙尉趕緊將一本書卷起,飛快藏入袖中,大步流星趕來,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衣童子杵在原地,皺著眉頭。


    仙尉嗤笑道:“怎麽,認識了陳山主,就不把小道當回事了?”


    朱衣童子怯生生道:“仙尉道長,到底是哪位陳山主啊?”


    仙尉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笑道:“說過名字了,他不信,不過我們這一路聊得很投緣。”


    仙尉也懶得管那個好似酒蒙子的大爺,壓低嗓音說道:“陳山主,有件事我得與你說上一說,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喜歡告狀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有話直說。”


    仙尉轉頭,看了眼山路那邊,這才說道:“前不久山上來了個客人,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名叫謝狗,山主曉得此事吧?”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謝姑娘是來找小陌的。前不久在騎龍巷那邊,已經跟她打過照麵了,比較……性格鮮明。”


    仙尉歎氣道:“小陌先生這麽知書達理,怎麽會有這麽個混不吝的朋友呢。”


    兩人走向山門口的竹椅,朱衣童子一個竄出,好個猛虎下山,氣勢十足,飛奔出一段路程,高高躍起到其中一張竹椅上邊,打了幾個滾兒,再趴在那兒拿袖子使勁擦拭,不忘嗬口氣再擦拭,最後一個翻滾下竹椅,可謂行雲流水,一看就是跟陳靈均拜師學藝過的,小家夥在地上站定後,作揖道:“山主大人請坐!”


    陳平安與小家夥道了一聲謝,坐在那張竹椅上邊,“怎麽說?謝姑娘做了什麽?”


    仙尉其實有點後悔提起這檔事了,總覺得不妥當,何必節外生枝。萬一那個謝狗,是小陌先生的家裏親戚或是山門晚輩,如何是好?


    隻是那個貂帽少女做事情不地道,欺負到了暖樹頭上,仙尉不能忍。


    陳平安拍了拍椅子,與站在地上的小家夥笑著邀請道:“一起坐?”


    朱衣童子一時犯渾,“我個兒小屁股大,太占地盤,就不坐了。”


    陳平安也沒有勉強對方,轉頭與仙尉說道:“說吧,就當是老廚子提前與我說了情況,跟仙尉道長沒關係。”


    仙尉點點頭,不忘提醒道:“說好了啊,可千萬千萬,別讓小陌先生誤會,覺著我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多嘴婦人。”


    如今大風兄弟的那棟宅子裏邊,仙尉還供著一雙小陌先生親手編織的躡雲履呢,一看就老值錢了,仙尉哪裏舍得穿,偶爾穿在腳上,在屋內踱步,學那真道士步鬥踏罡,還真有那種騰雲駕霧的感覺,也就是仙尉臉皮薄,不然非要跟小陌先生多要一雙。


    陳平安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聽著仙尉說了些關於那個謝狗的所作所為,一聽就是白景會做的事情,絕不會冤枉了她。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台階,“怎麽沒看到岑姑娘練拳?”


    仙尉說道:“她啊,回家去了,還沒回呢。”


    朱衣童子可沒閑著,正忙著悄悄補救,拿袖子默默擦拭著大如梁柱的椅腳,不管山主大人領不領情,好歹都是一份心意。


    陳平安都不知道怎麽勸這個小家夥,不由得覺著自家落魄山的風水,確實非同凡響,這些年思來想去,可能真要追本溯源,大概都是先生的功勞吧,至於裴錢幾個,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按照既定路線,風鳶渡船大概會在明後兩天到達牛角渡。


    被崔東山挖了牆角的泓下和雲子,屆時會跟隨渡船先遠遊北俱蘆洲,最終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參與大瀆開鑿一事。好像這還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遊曆。


    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過黃粱派的開峰慶典,由於受邀擔任供奉一事,再走一趟夢粱國京城,估計也快返回落魄山了。


    隨行的李槐和嫩道人,大概會一起來這邊落腳,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陳平安準備跟嫩道人聊聊桐葉洲那邊的大瀆事宜。


    已經給酡顏夫人捎過口信了,中土九嶷山的那尊山君,親自邀請她去山上做客,以酡顏夫人的脾氣,想必不會拒絕此事,畢竟浩然天下早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美好說法,而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如今因為有了個龍象劍宗供奉的譜牒身份,從倒懸山重返浩然,她再來行走天下,自然百無禁忌。


    之前在棋墩山祠廟那邊,跟宋煜章聊到了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官四品,名為簡豐,好像有點書生意氣,四處碰壁,沒少吃閉門羹,但無論是山上山下隔著一座官場的宋煜章,還是跟簡豐打過一次交道的董水井,都對這個灰頭土臉的簡督造印象不錯。


    吳鳶在大驪官場沉寂多年,坐了多年冷板凳,不曾想殺了個漂亮的回馬槍,如今已經貴為新處州的刺史大人了,成了貨真價實的一方封疆大吏,至於某些類似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閑言蜚語,肯定是少不了的。以前吳鳶在官場之外的身份,除了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又多出了個莫名其妙的文脈長輩小師叔。


    之前陳平安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那邊,喝過一頓素酒的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如今亦是離京外放擔任寶溪郡的郡守大人了。


    聽說鴻臚寺序班荀趣,他與曹晴朗是科舉同年,如今也高升了,轉任兵部的武庫司。


    元白還是留在了作為正陽山下山的篁山劍派,沒有答應去往桐葉洲。


    就是不知道人雲亦雲樓外的那條巷子,那位劉仙師最近有無攔過誰。


    陳平安收起思緒,笑問道:“仙尉,修行如何了?”


    仙尉一臉尷尬,哪壺不開提哪壺,打哈哈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修行一事不求快,循序漸進為妙。”


    可事實上,若真能吃碗熱豆腐就漲境界,別說幾碗,直接給貧道來一大盆。隻是仙尉繼而轉念一想,境界高了,意義何在,中五境,再陸地神仙,上五境?這條道路,何時是個頭嘛,當個看門人不挺好的,做人還得是自己這樣的,怕麻煩就能少些麻煩。至於修行什麽的,就讓那些追求功德圓滿的真道士們忙去吧,自己這個假冒道士,還是看書要緊。


    劍光一閃,小陌憑空現身此地,這段時日他都待在小鎮,得在騎龍巷那邊盯著點白景,免得她又鬧幺蛾子。


    瞧見了自家公子,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以心聲道:“之所以會分出一粒心神在外,是因為……”


    小陌瞬間恍然,說道:“公子不用說了。”


    在煉劍。


    可能道場就在天外。


    至於具體如何煉劍,小陌就不過問了。


    先前在那個光陰長河的渦流當中,因為聊起了純屬空想的某個門派,陳平安突然笑道:“得再加一人,首席供奉吳霜降。”


    白發童子躍躍欲試,“隱官老祖?”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再加一個,末席供奉,道號天然,化名箜篌。”


    一座宗門,沒有幾雙神仙眷侶,確實不像話。


    當時謝狗不以為然道:“既然都說了是‘假若’,聊這個,又有啥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雖說這隻是某些人心中的最好選擇。可要是仙尉道長在場,就不會這麽覺得。”


    謝狗白眼道:“怎麽跟他比。”


    一向心高氣傲的白景,難得如此認輸。


    如果這個門派隻是一種假設,那麽又有一個山頭,卻是實在。


    比如宗主陳平安,道侶寧姚。


    祖師堂內,有崔東山,薑尚真,小陌,米裕。朱斂,隋右邊,種秋,崔嵬。騎龍巷箜篌,鎮妖樓青同……


    年輕一輩,有裴錢,曹晴朗。柴蕪,白玄,孫春王……


    陳平安動身登山之前,蹲下身,與那個朱衣童子笑道:“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我回頭跟裴錢她們幾個商量一下,我個人舉薦由你擔任這個職務。”


    點卯尚未湊足一百次的朱衣童激動不已,反複呢喃道:“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簡直跟當年周首席在霽色峰祖師堂,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措辭和神態,這類獨到天賦,確實自歎不如。


    陳平安笑問道:“一起上山?”


    朱衣童子使勁搖頭,“得先去仙尉道長的屋子那邊點卯畫押,下屬個兒小腿短,容易耽誤事,就不陪著山主大人一起登山了。”


    隨後陳平安和小陌一起緩緩登山。


    仙尉嘖嘖稱奇道:“哪學來的說法本事,回頭教教我?”


    朱衣童子雙手叉腰,仰頭瞪眼,好個仙尉,放肆至極,山主大人還在眼前呢,你少跟我吊兒郎當的沒個正行,別連累我被山主誤會。


    陳平安問道:“白景留在騎龍巷那邊,真待得慣?”


    小陌點頭道:“先前見過公子,如今還算老實,就是成天跟箜篌拌嘴,不過跟周俊臣關係不錯的。”


    陳平安以心聲微笑道:“這場煉劍,其實又是遠遊了,隻是這次要倒走光陰長河兩萬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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