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7章多餘即是溫柔


    陳平安帶著郭竹酒和謝狗,還有掌律長命,一起進入蓮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處於封山狀態的狐國。


    同乘一艘符舟,穿過層層雲海,謝狗實在無聊,悶得慌,就站在船頭,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遞出手掌,驅散兩邊的雲海,或是在雲堆裏打出個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從自家壓歲鋪子要了些糕點過來,打開食盒,遞給郭竹酒一塊杏仁酥,郭竹酒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謝過師父賞賜,這才混圇吞下,陳平安又給她和長命都遞過去一塊桃花糕,笑著讓郭竹酒慢些吃。長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間勝景,山河如一幅壯麗畫卷。


    美哉此畫也。


    謝狗收起拳法,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坐在自家小山頭的盟主身邊,問道:“郭竹酒,那個曹慈真有那麽拳法無敵?連我們山主都贏不了?”


    在陳山主這邊,謝狗不方便稱呼郭竹酒為盟主。


    陳平安其實門兒清,不過對於這些拉幫結派的座座小山頭,山主大人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


    郭竹酒點點頭,“必須厲害啊,打得過師父,能不厲害嘛,曹慈簡直就是厲害得一塌糊塗,必須武道無敵,不過歸根結底,曹慈還是占了比我師父年紀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幾天幾個月的,說不定就要跟在我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厲害,輸拳的師父如何自處?


    謝狗使勁點頭,深以為然。


    長命以心聲說道:“公子,福地尚無本土劍修出現。”


    作為這座蓮藕福地身份隱蔽的“史官”,掌律長命這些年一直密切關注著整座天下的走勢。


    陳平安同樣以心聲言語道:“可能是對我的一種大道排斥,議事結束,我就會收起那個用來觀道的符籙分身。”


    終於得到確切答案的掌律長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陳平安搖頭道:“命裏無時莫強求,我就別拖延福地第一位劍修的誕生日期了。人心貪得無厭,道心反受其咎。”


    長命還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這麽放棄一樁天大福緣,繼續勸說道:“公子怎麽就是貪心了,天予不取才會反受其咎,就算晚幾年出現劍修又如何,我就不信這方天地,當真體會不到公子的誠心,說不定對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氣湖……那場議事的結果?”


    陳平安點頭道:“是有這個可能的。”


    他在觀道蓮藕福地這座天地,想來這座天地也在觀察自己。


    少年時背劍誤入藕花深處,在南苑國京城落腳,曾在心相寺遇見那位修佛隻在平常事的寺廟住持,老僧就曾有過類似的言語。


    大概就如長命所說,陳平安也在等那位劍修的現世,這座天地虛無縹緲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義上主人的言行。記得那位浩然賈生就曾在大政篇內有一語,君子言必可行然後言之,行必可言然後行之。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想要維持九個符籙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遊曆,很吃錢的,每個舉動,每句話,甚至是每個念頭,都需要開銷我在村塾那邊真身的天地靈氣,耗費靈氣,不就是一顆顆神仙錢嘛。等到清明節過後,玉宣國京城那邊私事一了,我就會全部收回,然後就要閉關,爭取早點恢複上五境修為。”


    七顯二隱,結陣有結陣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現意外,以防萬一收不回來,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陳平安真身的靈氣積蓄,如果單純是一具符籙分身遊曆山河,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蕩在天地間,其實並無這份額外支出,分身能夠在外逛蕩多久,取決於符籙材質的優劣。


    長命無奈道:“公子的這個借口,實在是太蹩腳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籙分身,不過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了。以公子幾近大家的符籙造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長命見公子不再言語,她隻好祭出了一記殺手鐧,“公子,身為一位純粹劍修,有無進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撚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調侃道:“是周首席傳授給山門掌律的錦囊妙計吧,得嘞,你們倒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以後再拉攏了老廚子和韋賬房,再起一個山頭,豈不是要將我這個甩手掌櫃的山主給架空嘍?”


    長命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來。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決斷,她如果再不依不饒,就無趣了。


    謝狗跟見了鬼似的,咱們落魄山的掌律長命,還會這麽笑?真真嚇人哩。


    陳平安其實比較為難,自己要在霽色峰閉關,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須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這場觀道“天地間第一位劍修契合天時地利人和、應運而生”的大道裨益,陳平安當然不想輕輕放過。


    但是等到陳平安閉關,觀道過程就會必然出現一個空當,如果恰好在這期間,福地剛好誕生首位劍修,那陳平安就不光是尷尬那麽簡單的事情了。因為這意味著此方天地大道,並不認可年少時就曾背劍進入福地、如今更是成為“老天爺”的落魄山山主。


    老話說命裏八尺難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無旁騖的純粹劍修,當然可以強求那二尺,偏要與天地在路上爭道。


    所以這也是先前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在大驪京城,散步期間,抬頭眼見著稚童放飛的紙鳶,陳平安為何會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而不是“我們”。


    撇開偶爾從某隻籮筐裏撿取“飛劍”說怪話,陳平安平時跟人說話,還是比較謹慎的。


    一旦與蓮藕福地的大道,強爭這二尺命,若是成了,親眼得見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同時意味著此間天地認可陳平安和落魄山作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閉關之前,若是始終不成,就又有三種結果在等著陳平安,第一,陳平安閉關期間,劍修誕生,就像福地大道與落魄山表態一句,“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陳平安閉關後劍修尚未出現,選擇繼續觀道,此方天地見他心誠,讓陳平安得償所願,這種結果其實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樣可以讓陳平安的東道主身份,“名實”兼備。


    第三,陳平安強脾氣上來了,福地一天不給陳平安這樁仙緣,陳平安就繼續觀道一天,那麽此處人間就一天都別想擁有一位本土劍修,兩邊都拖著,就看誰能耗過誰。


    宛如倆鄰居,徹底惡了關係,誰都不想主動退讓一步,起了一場意氣之爭的拔河,反正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如此一來,上代人的恩怨,就會一直傳到後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隻要進入福地,不管是曆練還是遊山玩水,都會被天地壓勝,總會磕磕絆絆。名與實,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於各自占據其一,誰都拿誰沒辦法,但是都可以惡心對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瞞不過天心,人算敵不過天算。”


    陳平安以心聲與長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癡情。可不單單是男女情愛一事啊。”


    長命疑惑道:“公子是後悔將福地這麽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種拔苗助長,隻因為太過寵溺某人,這個某人就會恃寵而驕,難以約束,有恃無恐,那就幹脆來個記吃記打都不記。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麽後悔的,就事論事而已。”


    長命難得開玩笑,“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牙槽都咯吱作響了呢。”


    陳平安抬了抬一隻布鞋,笑道:“長命道友啊,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尷尬得我都快摳腳了。”


    掌律長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溫婉。


    碩人其頎,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謝狗看了眼儀態萬方的掌律長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這邊就笑得這麽狗腿!


    看來白景睡不著小陌,不是沒有理由的。


    虧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斂,她才稍微開點竅。


    陳平安卻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想著心事。


    也曾想過,假設自己無法親眼觀道那個過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換個劍修,碰碰運氣,比如小陌。


    小陌是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劍修。


    畢竟小陌差一點就能夠在鎮妖樓那邊,躋身十四境。小陌自己無所謂,陳平安還是很惋惜的。


    但是陳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時候,小陌說自己對這種事沒有任何想法,何況他的練劍資質,也從不在這種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萬年之前,自己就不會與那麽多的道緣擦肩而過,早就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了。


    陳平安當時不願就此作罷,甚至搬出了個足夠厚顏無恥的理由,“小陌啊,萬一成了呢,萬一就是在等著一萬年呢,以後我再出門,身邊同樣是一個扈從小陌,飛升境劍修,跟十四境劍修,排場能一樣?”


    於是小陌就給自家公子,推薦了兩個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周首席,白景。


    說周首席同樣是福地舊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運氣,不如讓周首席試試看。


    而白景,是練劍資質足夠好,境界足夠高,早就是飛升境圓滿了,說不得這方天地就是在等這麽一位劍修,饋贈一份大道給白景,既能幫她躋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報酬,躋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為了整座蓮藕福地的最大護道人。


    在這之後,小陌又提了兩個來此觀道的“候補”人選,“名副其實”的福地本地練氣士曹晴朗,家鄉來自劍氣長城的郭竹酒。


    他們境界還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幫他們“開天眼”,才可觀道。


    在說“名副其實”這個成語的時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語氣。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還是擁有萬年道齡的小陌。


    不愧是能夠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眼界見識,劍術學問,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過白景,其實小陌就沒什麽缺點了?


    所以陳平安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自己先繼續觀道不間斷,等到閉關,就讓曹晴朗補缺觀道。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有意帶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進入福地,算是……與蓮藕福地混個熟臉。


    這還是郭竹酒第一次閑逛正兒八經的人間“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現了一連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幾處,其實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遜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個命名,還沒有在山上山下廣為流傳,別小看這種口口相傳,人間說出口的言語,既能眾口鑠金,也能有口皆碑,無形之中,就是一種另類的封正。


    謝狗小聲說道:“郭竹酒,聽說你的那個裴師姐,有幾手自創的拳招,氣魄極大,我聽一些大驪陪都、金甲洲戰場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裴錢的拳意,氣魄大得她隻要一拳遞出,附近武夫瞧見了,都恨不得砰砰磕頭,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著。


    謝狗問道:“那她若是與曹慈問拳,或是與山主切磋,豈不是?”


    郭竹酒佯裝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麵帶微笑道:“曹慈是純粹武夫,但我不一樣,除了是純粹武夫,還是劍修,符籙修士。”


    謝狗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咱們山主擇菜是一把好手啊,廚藝不差。


    難怪大夥兒每次吃著老廚子的豐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爾就會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我若是用心燒飯做菜會如何如何。


    飯桌上,除了老廚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趕忙放下碗筷,飛快鼓掌卻無聲。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學問,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飯桌上其餘人都不說話,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喝酒的繼續喝酒。


    大概是當年求學路上,手持柴刀、時常釣魚的某個泥腿子,被傷過心了,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了,還總是在這件事上糾結。


    至於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個個假裝不明就裏,桌上從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讓山主憋著難受。


    當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結果。


    比如她跟著傳授拳法的老廚子在後山那邊逗留,小米粒就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藝不比老廚子差哩。


    那麽曹蔭和曹鴦就瞬間明白了,大概陳先生萬般皆好,唯獨手藝……很一般。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謝狗繼續掰扯這個,說道:“長命道友,你給竹酒介紹介紹福地的近況。”


    掌律長命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竹酒,如今我們這座蓮藕福地,雖然已是觸及瓶頸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但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暫時隻能作個粗略估算,不過半百吧,而且他們看待騰雲駕霧遠遊山河一事,還是都比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陰神出竅遠遊,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將其視為畏途,始終不敢輕易嚐試,所以她這次外出曆練,又在披雲山那邊借閱道書、秘籍頗多,相信高掌門受益匪淺,返回湖山派潛靈修真,修行會更快。”


    謝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見燈如日。”


    長命不理會謝次席的插話,繼續給郭竹酒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至於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靈、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煉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離開山水轄境,已經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統神靈,不知輕重,擅離職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導致金身受損。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陰靈之屬,同樣不太敢大搖大擺晃蕩人間,天地間的罡風無處不在,每逢雷電交加的天氣,對他們而言,都是比較難熬的難關。”


    謝狗哈了一聲,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遠古歲月修行那會兒,成為地仙之前,不碰到個天庭雷部某司神靈,都不叫難關。


    掌律長命指了指一處山河,“狐國因為設置了一層山水禁製,所以知曉這處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暫時沒幾個。”


    一座狐國在此落地生根,那麽作為狐國之主沛湘,就有足夠的資格與高君和鍾倩,他們幾個,一起作為地頭蛇,參加那場一座天下的“山巔”議事。


    高君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是這場議事的發起人。


    也確實隻有她能夠將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單單她是此處人間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為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她曾經遠遊各地,性格溫和,高君與不少練氣士、各地山水神靈都打過交道。不然換成別人說要舉辦這麽一場議事,偏偏此人境界獨高,若是行事風格再類似丁嬰之流,還怎麽議事,誰不擔心被一鍋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是福地曆史上,第一位嚴格意義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飛升過後,誰能夠成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認勢在必得,便是南苑國的太上皇,主動禪位的魏良。


    可惜這些年魏良一直停滯在龍門境瓶頸,兩次閉關出關,結果都未能一舉功成,無法成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單單是因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齡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還是天時地利,都在湖山派那邊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於誌向高遠的高掌門,鍾倩其實是不太情願去攪和這種事情的,更願意留在落魄山那邊“點菜”。


    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幫著鍾倩從老廚子那邊求來了一本菜譜,每次點菜,有的放矢。


    這位福地的第一個金身境武夫,確實胸無大誌,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裏,每天散發的不是武夫拳意,什麽宗師氣度,而是每天出門見人,好像額頭上都貼著張紙條,上邊寫一句,你們都別扶我,躺著就很舒服了。


    來自上宗的一大幫大佬親臨道場,狐國這邊,沛湘親自“開門”待客,那艘符舟會落在沛湘一座別業的靜謐庭院內。


    沛湘在院內懸起了一盞狐國秘製的大紅燈籠,夜幕中寶光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內的落魄山“外人”,就隻有兩位沛湘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她們年紀還小,尚未結丹,但是根骨資質都很好,可算是狐國內出類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學不來山主大人的那種高風亮節,作為狐國之主,唯一的元嬰境,她最喜歡掐尖,將狐國之內最有希望躋身地仙的年輕狐魅,都收為記名弟子,至於為一眾嫡傳弟子傳道一事,她能不能盡心盡力,會不會誤人子弟,是不是對自家狐國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這些,反正先摟到自己手裏再說。


    有幸被沛湘帶來覲見那位傳說中的劍仙山主,這兩位弟子,顯然都很緊張,她們俱是妙齡女子的曼妙姿容,一個咬著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巒起伏的風景,如水紋蕩漾而起,一個少女使勁攥著衣角,若非是件師尊親自賜下的法袍,估計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們如此手足無措,隻說師尊沛湘,早些時候,她到了落魄山,不緊張?


    沛湘笑道:“不用這麽緊張,落在別人眼裏,就是你們小家子氣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閨秀麽。”


    那個體態更豐腴些的弟子,她苦著臉心聲道:“師尊,我怕。”


    因為她曾聽說一件毛骨悚然的傳聞,當年陳劍仙在那座劍氣長城獨守城頭的時候,期間就有一頭玉璞境的蠻荒狐仙路過城頭,據說她隻是在禦風途中,低頭多看了眼那個脾氣極差、殺心極重的末代隱官,就被那位劍仙一把拖拽到城頭,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說憐香惜玉當個通房丫鬟,就算要殺,殺之前,不得?可是隻因為落在了那位末代隱官的手上,那頭狐仙就被陳平安當場手撕了……


    嘩啦啦屍骨血肉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還有些狐國修士,言之鑿鑿,她們就跟親眼瞧見似的,說那位年輕隱官,當時在城頭,將狐仙頭顱拔下,拎在手裏,站在血泊裏,大口嚼著狐仙的頭顱,單手作碗,痛飲鮮血做酒水……


    沛湘笑道:“別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是瞎傳的,我們那位陳山主,其實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們瞧見了,就會知道什麽是‘先生溫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劍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們如此膽戰心驚,不說她們,隻說劉十六的學生,桐葉洲精怪出身的鄭又乾,在見到小師叔之前,被劉十六帶見小師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於見到陳平安之前,鄭又乾甚至需要拐彎抹角詢問劉十六一句,師父,你跟那位小師叔的同門關係,還可以的吧?


    另外那個死死攥著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條少女,顫聲道:“師父,有你跟師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煉氣做課業了,我們修道之士,一寸光陰一寸金哩,師父你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修行的。”


    對於修行一事,少女因為天生資質好,也很珍惜成為國主沛湘親傳弟子的福分,從不懈怠,但是要說如何勤勉,確實算不上。


    沛湘聞言哭笑不得,看把你們嚇的,稍後見著了陳山主,眼見為實,就會知道你們的誤會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師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動師父的袖子,“師尊,師妹長得多好看,我見猶憐,楚楚動人呢,陳山主瞧見了,哪怕不喜歡,總歸不至於心生厭惡。我可不行,誰瞧見了都會罵一句狐狸精,可別讓陳山主礙眼,連累師尊落個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氣笑道:“倆媚子,你們還講不講同門情誼了?!”


    但其實那些聳人聽聞小道消息的廣為流傳,沛湘是有功勞的,再加上幾位嫡傳弟子的暗中推波助瀾,那個從未涉足狐國的陳隱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國那些境界高些的練氣士,熟稔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她們還好說,覺得真相肯定沒那麽誇張,那些教旁人聽了背脊發涼的傳聞事跡,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輕的狐魅,越當真,以至於都說那位最恨妖族練氣士的陳隱官,隻要進了咱們的狐國,就會胃口大開,饑腸轆轆。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飲酒”。


    誰被碰上了就算誰遭殃,可以想著如何下輩子投個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歡在狐國舉辦祖師堂議事的時候,“偶爾”提上那麽一嘴,那位陳劍仙“又”做成了什麽壯舉。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這些年,她們總喜歡在沛湘這邊埋怨狐國封山,日子過得太苦了,不去紅塵裏走一遭,磨礪道心,太耽誤修行哩。


    沛湘祖師,那個陳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封山解禁了,我們狐國的徒子徒孫們,境界一高,躋身中五境,與躋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蛻下舊皮囊的機會,按照狐國舊規矩,不過是將清風城許氏換了個對象,將狐皮作為貢品上供給落魄山,陳劍仙拿去煉製狐皮符籙,轉手一賣,也能掙不少錢,咱們狐國盡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憑此添補些家用,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兩相耽誤呢。


    一個個說話喜歡含沙射影,綿裏藏針,你們有本事自個兒去集靈峰祖師堂訴苦去!


    別說靠近集靈峰祖師堂,你們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隻需到了落魄山,能夠站穩,不管與誰開口說話不打顫,就算你們膽大!


    那艘符舟飄然落地。


    沛湘幽幽歎息一聲。


    這個陳山主,也太客氣了些。


    因為那艘符舟都沒有直接飄落在此院中,而是選擇在別業大門外落腳。


    沛湘讓兩位弟子別想著跑路,丟她這個師父的臉!


    她單獨一步縮地脈,來到大門外,沛湘施了個萬福,一番該有禮數的寒暄客套,她再領著陳山主為首的那撥落魄山譜牒修士,進入宅邸,沛湘擔心那兩位嫡傳弟子失態,叫陳山主他們看笑話,就幫著她們解釋了幾句,弟子為何會如此驚疑不定。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麽。


    路邊桃花深淺紅,總是慵懶依春風。


    臨近那座懸掛燈籠的院落,一處假山間的過道,兩邊假山最高處對峙如少女雙鬟,皆似螺螄旋纏,道路兩側和山頂,皆是種植荷花、牡丹和芍藥,花與葉攀援山坡,遊客遠觀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靈氣水運濃鬱,漣漪陣陣,人走過道其間,仰視頭頂,蓮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過了那道懸額“鵲橋”的拱月形花門,進了那間雅靜院子,因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陳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準備好了幾張竹椅,放在簷下,竹椅之間各擱放一條花幾,放置早就備好的茶水點心,果脯蜜餞之類的吃食即可。


    要說款待落魄山貴客,狐國盡到地主之誼,其實還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費周章,折騰什麽排場。


    終於瞧見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輕、卻也不顯老的青衫劍仙,沛湘的兩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階下,施了個萬福。


    那兩雙秋水長眸,極有默契,視線各自飄向一側,都不敢正眼看那個傳說中殺妖如麻當飯吃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


    陳平安隻是笑著拱手還禮,既然說多錯多,就幹脆不說了。


    類似的虧,陳山主早年在岑鴛機那邊就結結實實吃過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條花幾上邊的畫杆,她望向陳山主,陳平安點點頭。


    黃昏天色裏的階下庭院,出現了一幅堪稱巨製的福地山水形勢圖,山巒起伏,河流蜿蜒,各國州郡,山水道場,仙家門派,神靈祠廟,都被詳細標注出來,紅墨文字如朝霞懸空。若是境界不夠,眼力不濟,又想要徹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畫杆“指點江山”,將某地風貌擴大百倍千倍。


    陳平安先剝了一顆柑橘遞給身邊的郭竹酒,先後報了幾個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畫杆指向分別對應的門派、道場,其中就有南苑國魏氏的一處龍興之地。


    如陳平安所料,當時高君結金丹,第一個察覺到天地異象的練氣士,正是在龍氣濃鬱之地開辟道場的魏良。


    魏良當時氣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穩,差點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經贈予魏良一隻內藏道書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約定,落魄山這邊隻能保證幫助魏良躋身中五境。


    因為魏良還有個太上皇的身份,所以這些年,南苑國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籠絡五嶽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來製衡湖山派為首的練氣士。


    陳平安說道:“人心不同,道脈各異,都習慣走老路。”


    長命點頭道:“當過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後,雖然成了練氣士,可他始終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歡下意識往廟算和兵略那邊靠,不是說如此不行,隻是過猶不及了,如果再不劃清界線,魏良想要結丹當地仙,還是很難。反觀高君,雖然也有一個湖山派掌門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氣魄,確實要比魏良高出一籌。”


    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種秋當年循著鼓響聲,登上城頭,得到了一幅五嶽真形圖,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嶽的真正來曆。此外福地四國,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禪的五嶽,於是就有了大小五嶽之分。


    藕花福地從一座下等福地,變成蓮藕福地後,晉升為上等福地,最大的變化,就是天地間的靈氣,由近乎於無的貧瘠程度,轉為無比充沛的。隻說天下祠廟,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靈的祠廟,再加上那些民間自行祭祀、山精神異占據一地顯靈的淫祠,已經孕育出一尊香火神靈的祠廟,多達百餘座。


    除了靈氣變化,福地武運同樣暴漲。


    但是由於藕花福地被老觀主一分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圖,如程元山、唐鐵意這撥老一輩江湖宗師,變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當年武學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禍得福,船小好調頭,還是習武一途,反而被北晉國年輕武夫鍾倩,捷足先登,率先成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鐵意,相較於武學登頂和人間榮華富貴,其實都敵不過“證道長生,陸地神仙常駐人間,可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的誘惑,已經偷偷摸摸轉去修行了。


    此次有資格受邀參加議事的福地成員,有大五嶽山君,至於四國境內的小五嶽,因為高君已經邀請了四國皇帝君主,這二十尊山君,就都沒有收到湖山派的請帖。反而是那些與各國朝廷關係相對沒那麽緊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終不曾投靠某個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議事。


    本來沛湘預想的座位安排,是陳山主坐在在中間,自己作為狐國之主,屬於“作陪”,落魄山掌律長命坐在陳山主手邊位置,然後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再是那個比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於沛湘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當然是坐在沛湘這邊,如此一來,陳平安就剛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陳山主,兩邊都是女子呢。


    隻是不曾想掌律長命竟然直接讓座位讓給了郭竹酒。


    然後那個沛湘始終搞不清楚底細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脫的性格,雙手按住椅把手,搖晃肩膀,帶著椅子先後退,再轉向,在靠內側門窗的廊道那邊晃悠悠“走著”,就這麽一路晃蕩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邊“坐定”,自顧自感慨,或者說從書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雲雨埋山,風波潮頭,別是人間行路難呐。”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點頭。


    畢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師,“少女”還能夠跟在陳隱官身邊,


    貂帽少女以拳擊掌,哦豁一聲,“不料咱們還是同道中人,敢問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歲數了?”


    那狐魅老老實實回答道:“歲數十九了,才是觀海境,瓶頸。”


    說話本來就嗓音不大,最後邊的“瓶頸”二字,少女說得更是細若蚊蠅。


    說完這兩個字,羞愧難當的少女便低頭望向地麵。


    貂帽少女滿臉驚訝,“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難怪可以成為沛湘祖師的親傳弟子,幸會幸會,我叫謝狗,道號梅花,剛剛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就是前幾天的事兒,這還是因為我的道侶,與陳山主關係好,算是走了親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實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滯不前了,所以我才會感歎一句行路難嘛,牢騷話不說也罷。”


    少女狐魅一聽說這個道號“梅花”、姓謝卻不知叫什麽的姑娘,反正總不能是那個“狗”吧,也才是剛剛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稱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來,以心聲偷偷說道:“謝仙師,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將相公卿的卿,道號還沒想好,因為聽說天底下所有譜牒修士的道號,都需要與外邊的儒家書院那邊報備和通過嘛,想要挑選出個好聽的、稱心如意的、還能被師父說成是什麽‘契道’的道號,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一來二去,就一直拖著了,對了,我的小名叫小腋,謝仙師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實沛湘給這個打小就愛笑的弟子取了個綽號,胳肢窩。


    “謝仙師,隔壁坐著的,是我師姐,她叫羅敷媚,道號‘羽調’,師姐的修道資質可好了,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龍門境了呢。師父說羅師姐以後肯定可以結金丹,在我這邊,師父就從不說類似的話,都懶得騙騙我。師姐還有個小名,不過她最不喜歡別人這麽喊她。哈,叫醜奴兒,其實師姐明明長得那麽好看,也不知道師父怎麽想的,偏要這麽喊她,我平時就不敢。”


    謝狗有點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當年由那個騷婆姨傳下一脈的狐狸崽兒,就都這麽沒戒心嗎?


    在那規矩不重、練氣士想到什麽就可以做什麽的遠古歲月裏,人間大地上,早期好幾個世俗意義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國度,就都被那頭騷狐狸給禍禍掉了,當真差點就被她憑此合道十四境了,隻差一步,然後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帶著白老爺,一起去找她“談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見那個小夫子,就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這個婆娘最厲害的,就是極能蠱惑人心,男女通殺。


    在昔年道士和書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處的遠古地仙們,陸陸續續都遭了她的毒手,至於身在溫柔鄉樂在其中的那撥地仙們,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反正最終都死在了那件繪滿牡丹、石榴花的豔紅裙擺裏邊嘍。


    記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場,好像是在一個叫米脂的地方?蠻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黃曆了。


    謝狗本以為這次醒來的道友中,就會有這頭曾經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當時齊聚曳落河畔,謝狗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於謝狗為何這麽想念對方,當然是想著……砍死她,好從對方手上搶來兩個讓白景垂涎已久的道號,“竊鉤者”,“禍水”!


    此外這個臭不要臉的騷婆姨,當年自己剛剛躋身地仙,她就攔路,搔首弄姿,擺開一條條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萬別以為白景的那麽多道號,都是她自己取的。


    陳平安問道:“沛湘,關於大五嶽山君的大道根腳?你都查清楚了?”


    這件事,落魄山那邊沒有親力親為,隻是讓沛湘和狐國幫忙查探底細和搜集情報。


    其實做這些,說是多此一舉,也不算有錯。


    別說是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將福地關門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發展,再打開門,再假設高君領銜的“整座天下”,湧現出一大撥地仙的福地,來與今日的落魄山來一場“捉對廝殺”,勝負肯定仍是毫無懸念的。恐怕唯一的懸念,就隻是落魄山這邊出動幾位劍修、武夫而已。


    沛湘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嶽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還有那些在民間香火鼎盛的淫祠,脫穎而出的山澤野修,比較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靈鬼精怪,都已經被我一一記錄在冊了,我們狐國其實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譜牒修士,專門負責盯梢。”


    陳平安接過那本不薄的冊子,笑道:“這裏邊就沒有敬仰樓的功勞?”


    沛湘赧顏道:“就知道瞞不過山主。”


    陳平安翻開第一頁,竟然還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寫到狐國與那座敬仰樓的合作。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頁,是《大小五嶽篇》,不著急瀏覽內容,又隨便翻了幾頁,第二篇是《帝王將相篇》,看篇頭的概括內容,最前邊四個,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衍,北晉國唐鐵意,此外還有鬆籟國的那位年少君主,北邊的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之後竟然被陳平安隨手翻到了……《人間美豔篇》,竟然還配有一幅幅花鳥彩箋底、工筆繪女子畫像的插圖。


    隻是驚鴻一瞥,陳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單色綢緞長裙的貌美女子,坐繡墩,側臉示人,她在花下捧書,畫像空白處好像還寫有一首詠美詩,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還是撚書頁狀女子的那根翹起小拇指,戴著長長的護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計後邊還有類似神靈古怪篇、仙人煉氣篇和江湖武夫篇之類的章節題目,陳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頁,看似自言自語道:“朱斂就不知道教點好的學問麽。”


    沛湘再次赧顏。


    讓狐國與敬仰樓合作,在序文內寫清楚“故事”主線,後邊正文篇章的分門別類等等,確實都是朱斂的出謀劃策。


    丘卿一邊與那位“相見投緣”的謝姑娘竊竊私語,一邊豎起耳朵,聽那位年輕隱官的言語內容,以及那個青衫男人說話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殺氣騰騰,嗓音溫醇,說話還蠻好聽哩。


    至於羅敷媚,她更是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陳劍仙那邊,一來害怕對方嫌棄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細皮嫩肉的葷味……自己可比師妹離著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這樣遠在天邊的大人物,會是……怎麽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一處,開始伸手揉著太陽穴。


    長命以心聲說道:“好像臨時改變主意,他們暫時不打算往狐國這邊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他們去。”


    原來是朱斂臨時打開落魄山霽色峰大門,讓兩個落魄山的外人,進入了蓮藕福地。


    作為大管家的朱斂竟然都沒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後都是如此,這可不是什麽常見的舉動。


    朱斂親自帶路,那倆外人就大搖大擺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國地界了。


    謝狗瞥了眼那邊,收回視線,她以心聲好奇問道:“山主,誰啊,這麽牛氣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們打一聲?”


    隻說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陳平安笑道:“朋友。”


    長命笑著解釋道:“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顧璨。他們都是公子的同鄉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謝狗點點頭,難怪……不對啊,再要好的朋友,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為何都不與咱們山主說一句?


    長命隻得繼續解釋道:“”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長命,劉羨陽要是在這邊,接下來做了什麽過火的事,事後都算在我頭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規矩走。”


    謝狗嘖嘖出聲,之前山主你一口一個長命道友,這會兒咋個不加後綴了,也不喊掌律啦?


    長命眯眼而笑,柔聲道:“山主,我隻知道朱斂到了福地,不知還有外人擅闖此地啊。”


    謝狗繼續嘖嘖嘖,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濟私是什麽。


    朱斂駕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國京城,顧璨以心聲冷笑道:“你倒是不見外。”


    “跟陳平安這麽見外做什麽。”


    顧璨沒說話。


    我也曾跟他毫不見外。


    劉羨陽故意在他傷口上撒鹽,笑道:“這能一樣嗎?你是陳平安的跟屁蟲,他是我的跟屁蟲。”


    顧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蟲,這個說法好,你就是個屁。”


    劉羨陽伸出一隻手掌,“鼻涕蟲,趕緊聞聞看,我這個屁有沒有帶著屎味。”


    顧璨一把打掉劉羨陽湊過來的胳膊。


    朱斂笑了笑。


    如果單單是顧璨,說想要進入藕花福地,當然沒問題,但是朱斂肯定會與公子知會一聲。


    可既然顧璨身邊還有個劉羨陽,就免了。


    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誰能夠讓自家公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隻有這個劉羨陽了。


    朱斂很少覺得自家公子如何幸運。


    唯獨早早認識了劉羨陽,朱斂由衷覺得自家公子是幸運的。甚至朱斂會覺得,缺了誰,公子都還是如今的公子,唯獨少年時人生路上缺了劉羨陽,公子就很難有今天的成就了。


    來落魄山之前,顧璨沒有去龍泉劍宗的猶夷峰,而是在那舊白嶽地界落腳,在兩個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時候,他們找了一座酒樓喝了頓酒,結果就各自撇開了未過門的媳婦和身邊的婢女,劉羨陽說臨時有事,顧璨則讓婢女靈驗陪著餘姑娘。


    酒桌上,劉羨陽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說顧璨啊,哥都是快要結婚的人了,花酒都沒喝過一次啊,也不是有什麽花花腸子,哥就不是那種人,可見識到底短淺了,等到過幾天擺了酒席成了親有了媳婦,以我的人品,當然更得收心……


    顧璨一言不發,隻是喝酒。


    劉羨陽繼續倒苦水,都說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是哥心裏苦啊,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你是在鶯鶯燕燕的書簡湖青峽島,小小年紀就見過大世麵了,他陳平安是闖蕩江湖,不說什麽在脂粉隊裏偎紅倚翠,仙子,女俠,見得少了?最不濟總會碰過些狐魅豔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氣死人啊,一出門就是跨洲遊學,到了那處被譽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那邊,每天接觸的,不是聖賢書籍,就是滿身正氣的君子賢人,都不曉得世間所謂的花叢是個啥呢。


    顧璨被煩得不行,說我請你去趟青樓,還是請你喝頓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樓喝花酒,你挑一個。


    說走就走。


    他們倆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個土財主和冤大頭啊。


    坑外人,那叫不講江湖道義,可要說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心理負擔,都算我們劉宗主沒把對方當朋友。


    陳平安緩緩道:“明天的秋氣湖議事,我們落魄山這邊,主要有兩件事,要跟高君他們開誠布公。首先,為‘山上’立下幾條規矩,同時為這座天下擬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線。至於具體的內容,明天等他們都一一說完了,我會詳細談到。”


    “第二,幫助各國朝廷建造欽天監,傳授望氣術。”


    說到這裏,陳平安拿起花幾上邊的茶盞,是價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盞,“天下無不漏風的牆,得到望氣術的朝廷,一定會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靈很快就會掌握這門神通,他們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隻是這門術法門檻較高,倒是不用擔心會天下泛濫。”


    掌律長命見山主不再言語,便幫著闡述道:“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隻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欽天監練氣士和神靈發現蹤跡。當然,練氣士肯定會研究出相對應隱蔽氣機的各類術法,但是隻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練氣士祭出的術法手段越淩厲,武夫展露出來的拳意越高,兩者就越難遮掩痕跡。”


    例如湖山派擁有十六位練氣士。其中就有兩人隱藏極深,如果不是當時陳平安造訪湖山派,一語道破天機,恐怕身為掌門的高君,都會一直被蒙在鼓裏,那兩位藏藏掖掖的練氣士,算是俞真意留給湖山派的兩顆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這類一心想要獲得大自由的練氣士,想必都不願意人間出現望氣士。


    “山主此舉,不是防止山上的各類私仇,而是為了防止練氣士和武學宗師介入沙場太多,殺人太過肆無忌憚,畢竟本土仙師暫時不知紅塵因果對道心功德的深遠影響,隨手搬山倒海,術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紮堆的戰場上,死傷無數,或是在戰場以外,以秘法神通製造各類看似‘天災’實則人禍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澇等。還有以後越來越多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動輒就是沙場萬人敵,其實這還好說,畢竟天下國運往往取決於武運,就怕這些宗師,在戰場外流竄作案,潛行別國京城大州和雄關重鎮,將敵國君主、武將肆意斬首,得手過後,一走了之,悄無聲息。”


    “所以各國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氣的欽天監,就可以對這些隱患進行針對性的預防和布局,哪怕當時無法阻止,也能事後追究和報仇。即便是在兩軍對壘的沙場上,也能進行一種類似‘兌子’的互換,各憑國力底蘊和後手,互為先後手。當然,即便如此,仍然沒辦法完全杜絕那種殺力懸殊的一邊倒戰役,但至少可以讓視披甲之士如螻蟻的練氣士,和那撥自詡無敵的武學宗師,不得不心懷警惕,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裏翻船了,不小心就淪為某個躲在幕後同行的戰功,就此身死道消,頭顱滾地。”


    沛湘小心醞釀措辭,打好腹稿,這才輕聲問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邊對一國之君的修道限製,福地這邊要不要照搬?”


    陳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冊子,說道:“還沒有想好。”


    轉頭望向弟子,陳平安揚起手上的冊子,笑問道:“要不要當本小說看?”


    旁邊的郭竹酒抬起雙腳,布鞋輕磕著,聽到師父的問話,連忙擺手。


    陳平安將冊子收入袖中,沉默許久,才突然問道:“沛湘,你說他們是怎麽看待我們的?”


    謝狗早已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哈哈笑道:“伸長脖子抬頭看天唄。”


    終究隻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麽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擁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謝狗才覺得有資格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劍修。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父,你是在緊張麽?”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些緊張。”


    郭竹酒問道:“比起當年倒懸山春幡齋的第一場議事呢?”


    陳平安笑道:“差不多緊張吧,緊張歸緊張,其實都還好了。”


    郭竹酒一手輕輕拍了拍師父的胳膊,一手揚起拳頭,使勁揮動,“師父,不用緊張,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陳平安眯眼而笑,輕輕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兩位弟子,自然就更聽不懂了,甚至開始害怕,難道這個陳平安,是準備大開殺戒?


    察覺和猜到兩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氣不打一處來,以心聲訓斥道:“別胡思亂想!”


    長命眯眼而笑。


    身邊男人,是擔心這座天下的有靈眾生過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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