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河堤最底下喝風受冷的人,就被稱為河沿溜子。


    這是個苦差事,不僅每天要頂著寒風酷暑巡查河堤,在汛期更要冒著被大浪卷走的危險,兢兢業業,一刻也不敢停歇,黃河要是決了口子,那自然是你玩忽職守,要嚴懲以謝天下;若是黃河安穩,那必定是領導指導有方,撲救及時,和你沒半點關係。


    我父親在黃河上做了二十多年的河沿溜子,為這事,我母親可沒少跟他吵架!


    這活苦是苦,好在不得罪人,裏裏外外也缺不了他。


    文革中,雖然不斷有人將他在國民政府工作的經曆揪出來,說他是“狗腿子”、“走資派”、“漢奸”,幾乎每次運動,他都會被打倒,但是卻沒讓他受苦,還是讓他在黃河沿上老老實實做他的河沿溜子。


    沒辦法,不管你鬧得怎麽厲害,誰也不敢讓黃河決了口子,這河沿溜子,還得留著!


    我心中也亂成了一團麻,先安慰了母親,給她倒了杯熱水,等她平息下來後,再詳細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親回事沒被幾卻一下子睜開眼,看著我,竟然著那三個字。我母親說,我父親在半個月前,被征調進了一個黃河清淤小組,在太行山腳下的黃河古道中監督河工挖河。當時我父親就不斷說這個小組很古怪,但是具體怎麽古怪,為何古怪,他就沒說了。在我母親到了第四天,我父親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地政府找了好多天,都沒找到。


    我聽她這樣一說,也覺得事情大有蹊蹺,也找了我父親的幾個老同事偷偷了解了一下情況,才發現那支黃河清淤小組很神秘,它並不是黃委會派過去的,來頭很大,好多黃委會的老領導都都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派來的,隻知道是上麵的命令。再往上查,就什麽也打聽不到了。


    中國官場曆來的規矩就是這樣,凡是上麵來下達的命令,下麵的不管不問,隻管去做就好了。這種事情,就算是國家機關完善時,都不見得能查出來,更不要說文革那樣人荒馬亂的時候了。


    我四下裏活動了半天,隻打探到那支黃河清淤小組去的是太行山邊上的黃河古道,至於到底是哪裏,在那裏做了什麽,那就不知道了。


    我一麵安慰著母親,一麵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去太行山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年頭,全國都在搞大串聯,火車、汽車全部免費,車子全被紅衛兵,紅小將老老霸占住了,我這樣的出身,雖然算不上資產階級的“狗崽子”,但是把我打成“革命投機分子”是綽綽有餘的,所以如何去三門峽,成了一個大問題。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時,一個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猴子苦著臉,來跟我告別。猴子比我早一年畢業,接了他父親的班,去了黃委會。他瘦瘦巴巴,大名叫歐冶侯,很喜歡讀書,尤其是線裝版的古書。“文革”時候,好多書被列為大毒草,他成天和印刷廠的人套近乎,買了鴨梨、香煙,和人家換要被打成紙漿的古書看。我常嘲笑他是個古人,就像古代的齊天大聖,後來幹脆叫他猴子。猴子跟我說,黃委會讓他下周就去黃河古道監督河工挖河,指不定啥時候才能見麵,送了我一本硬皮的筆記本,寫了幾句酸詞,給我留個紀念。


    我看了看,上麵寫著:“小小竹排江中遊,心中永存毛主席,他就像是紅太陽,恨天恨地我當家,黃山泰山都難擋,河水東流浪淘盡。”


    我讀了讀,文理不通,這是什麽破詩,明顯是他自己胡謅的,他還慎重的很,讓我一定好好收藏,好好讀讀,多讀幾遍就明白了。


    我接過筆記本,擺在書架上,隨口一問他要去哪?他苦著臉說,還好,好像還不遠,就是太行山那邊,聽說地方挺偏的。我聽他這樣一說,當時就蹦了起來,讓猴子上吊也好,美男計也好,不管怎麽樣,都得把我弄到他們挖河組,讓我也跟著去。


    猴子想了想,說:也行,反正我們都得招工人,你就做河工吧!


    我拍著胸脯說:隻要能把我弄進去,別說做工人,做女人都行!


    猴子帶我去了黃委會,誰知道那個領導外號叫鐵嘴張,做事情最嚴格,我們倆磨破了嘴皮子,他都死活不同意。我和猴子賴在黃委會門口不走,但是人家端著大茶缸子不緊不慢地喝茶讀報,根本不搭理我們。後來進來了一個姑娘,她看了猴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往裏麵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才進了裏麵。她進去沒多久,那個端著缸子喝茶的領導卻發話了,讓我進去,填了張表,然後讓我三天後過來報道。


    猴子驚訝得直咧嘴,說邪門了,邪門了,鐵嘴張還能改口,看來一定是黃曉麗給我說情了。我問他黃曉麗是誰?猴子一臉陶醉,說黃姑娘你就別想了,人家老爹是四野的大領導,根子深的很,估計這次是可憐你吧!我抓住他,給他狠狠一頓打。


    三天後,我去黃委會報到,鐵嘴張先給我們講了黃委會的一些規章製度,我裝成一副好學生的樣子,點頭哈腰的,將那些屁話裝模作樣記錄在本子上。說完這些,看了看四周,然後幹咳了幾聲,說,這個,這個,以下的咱們就隨便聊聊,這個,就不用記在本子上了。


    接下來,他講了一些關於黃河的古怪禁忌。


    第十五章 黃河衙門禁忌(一)


    他說,我知道,好多背地裏叫我“鐵嘴張”,隻認製度不認人,其實哪,大家不知道,我確實是沒辦法。老黃河上的事情吧,邪乎,好多事情要是說出來,那就是封建迷信,咱們也不敢提呀,對吧?


    我猛拍他的馬屁,說張主任說得太對了,猴子這幫孫子,胎毛還沒褪盡,懂個啥呀!


    他揮揮手,打算我的話,接著說,打民國剛成立,我就在黃河邊上工作,那時候還沒有黃委會。咱們這個黃委會吧,最初是國民黨在1933年建的,當時的主任是大官僚孔祥熙的堂哥孔祥榮。1946年,解放區也成立了冀魯豫黃河故道管理委員會,1949年後,這個冀魯豫委員會更名為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簡稱黃委會,最開始在開封,後來隨省會遷到了鄭州,這就是咱們現在的黃委會了。


    他眯著眼睛說,我現在掐著指頭算算,從我進黃委會到現在,一晃,快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這四五十年來,我不知道見了多少黃河上的怪事,黃河上的禁忌,好多事情吧,我也說不上來了,反正有些是我親自經曆過的,有的是酒後的段子,半真半假,真真假假,我今天也就跟你們隨便一說,你們也就那麽隨便一聽,這個事情吧,也別對外說。


    我一聽,敢情領導要給我們講黃河鬼故事,忙把胸脯拍得山響,紛紛表示就算敵人給我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使美人計,也絕不向外透露半個字。


    鐵嘴張點點頭,他點了一根煙,一口氣吸掉半根,然後給我們講起來。


    他說,黃河十年九汛,禍國殃民,所以曆代王朝,都將河務之事當做第一要務。這負責整頓黃河的人,就叫河工,負責黃河事務。康熙三十七年(1699),專門設了一個兵種,叫河兵,專門負責黃河防汛。


    河兵是什麽,你們估計都不知道。


    河兵是一個奇怪的兵種。


    在大清國,軍服胸前都印著字,有的印著“勇”,有的印著“兵”,這些字代表了兵種不同。兵是正規軍,勇是臨時招募的民兵,曾國藩的湘軍、團練等印的都是“勇”字。河兵的軍裝上印了個“河”字,這是一個獨立且古怪的軍營係統。


    河兵屬綠營係統,糧餉為乾隆帝特批,按“戰二守八”(戰銀每月一兩五錢,守銀每月一兩)的比例分配,河兵可“由守拔戰”而升遷,如因公遇難也可按軍功條例撫恤。


    可以說,河兵待遇是很好的了,但是少有人去。


    不僅少有人去,就算有人被強行抓丁,征調成河兵了,也要千方百計跑掉。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


    康熙三十七年(1699),河兵人數為2000名,三年後隻剩下不到800人了,跑掉死掉了一半多。後來實在不行了,又在嘉慶七年(1803),緊急從天津和宣化調撥400人湊數。


    按說當兵吃糧,扛槍打仗,有什麽要跑的,關鍵是河兵的工作性質不一樣。


    別的兵種是和流寇、盜賊、外夷打交道,河兵和什麽打交道?


    和黃河。


    確切地說,是和黃河中的邪乎物件。


    不僅是黃河,就連治理黃河的衙門,都裏外透著詭異。


    就說咱們黃委會吧,在解放前,黃委會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嚴禁說“決口”、“泡湯”、“漏水”等字眼,在公文、信件中,也是極力避免出現這些字眼。


    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那時候都是手抄公文,抄寫公文時,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將公文中“口”字盡量寫小,越小越好,且要將字的四麵封死,不能留豁口,若留了口子,那黃河口就堵不嚴實了!


    如果哪個人手一抖,不幸將“口”字寫大了,又湊巧沒封住口,那麽輕者被大罵一頓,重者就直接打發他走人了。


    這是黃委會一個流傳了幾十年的禁忌。


    據說,這個規矩已經流傳了幾百年了。


    最恪守這個規矩的,有兩個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黃河古道Ⅰ:人形棺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達並收藏黃河古道Ⅰ:人形棺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