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貪婪地注視著眼前人。


    紅衣勝血,銀發如血。他伸出衣袖半掩的手掌,含笑相望。


    小夭終於能張開嘴:“你告訴我,同我相伴的是誰?”


    那人放下手掌,道:“是我。”


    小夭再問:“同我相依者是誰?”


    那人走近她,道:“是我。”


    小夭最後問:“同我相愛的人是誰?”


    那人貼近她,目光相觸,呼吸可聞。他說:“隻有我。”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我怎能讓你孤身一人。所以,我回來了。”


    小夭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的妖怪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指腹撫摸著她的臉頰,溫柔而深情:“我是紅塵世外客,下這人間四時來,與卿相依大荒,相守山海。”


    “相柳,”小夭喃喃道,“相柳,你在……”


    【我在。】


    他說:“小夭,我回家來了。”


    小夭撲進他懷裏,失聲痛哭:“我、我!”


    她哽咽著說:“我終於、又、又聽到了你說話!”


    “人無信不可於天地立足,我承諾過要護你一世安樂無憂,這一世是你的一世,不是相柳的一世。何況……”他道,“九命相柳為全忠義已死,他死得其所,這世上再也沒有相柳了。”


    小夭點頭:“好。”她抬起紅腫的眼睛,問,“以後,新生的你是不是就能為自己而活?”


    “從前也是為自己活著的,”他輕笑著道,“忠義亦是自己的選擇。隻不過忠義已經圓滿送離,現在的九頭蛇妖,前方隻有‘情’在等著我。我僅有的責任,是你。”


    “相柳死了,人間隻有相繇yao。”


    小夭重複道:“相繇?”


    “是。相繇。”


    “不管,反正是你。”小夭依戀地偎在他懷裏,箍著他的腰,“若我還習慣叫你相柳呢?”


    “不管是什麽,終究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相柳?”


    “嗯。”


    “相柳。”


    “我在。”


    “邶?”


    “在。”


    “相繇?”


    “在。”


    “郎君。”


    “……”


    小夭抬起頭,目光相觸,她道:“郎君。”


    相柳怔怔地望著她。


    小夭箍在他腰上的手挪動,繞在他脖子上,道:“郎君。”


    相柳嘴唇微動。


    小夭含住他的唇,嗚咽不清地念:“郎君。”


    相柳呆愣著任她索取。


    小夭吮吸他的舌尖。


    〖郎君。〗


    舌尖倏然一疼,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睜開,相柳看到小夭退開一步,濕熱的呼吸灑在他臉上。


    “相柳,你要讓我把你每個頭都叫一遍嗎?”


    相柳的目光還渙散著。


    小夭歎氣:“那好吧,我……”


    忽然,相柳的手扣在她後腦勺上,一邊迫使她靠近,一邊自己靠近吞咽下小夭所有呼吸。


    他熱烈地親吻她。小夭這才認識到人和野獸是有分別的,不過轉瞬她的腦子就成了一團漿糊,隻覺天地旋轉不停,等她被肩窩處的刺痛喚回一絲理智,清明視線之時,小夭才看到,相柳原本整整齊齊的衣物已經被她扯下大半,露出裏頭雪白的中衣。


    而她自己,亦是衣襟鬆散。


    相柳將她摁在榻上,吸吮著她的血液。


    小夭的手緩緩撫上了他的發。


    相柳抬起頭,親了一下小夭的唇角,笑道:“很抱歉,這次是我懷念你被我齧咬的時候。”


    他唇角還帶著血珠。


    小夭被那殷紅的顏色迷惑得神誌不清。


    她緩緩地道:“相柳……”


    抬起下巴,小夭很主動,她的目光是本能的渴求。


    相柳不要她難過,俯身擁住那個姑娘,重新吻下去。隻是在一隻手臂順著自己敞開的衣襟、溜進自己衣衫內的時候停下動作,將那手臂拎了出來。


    小夭迷離著眼眸,不解地看著他。


    相柳輕笑,指尖凝出一簇雪花點在小夭的眉心。


    清澈透涼的感覺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燥熱,小夭又是感動又是無語,又是敬佩又是難堪,嘴裏吐出兩個字:“混蛋。”


    相柳忍俊不禁,把小夭扶坐起來,自己與她對視,道:“你想要怎麽樣的儀式?是我向你爹爹求娶你,還是海底妖王相繇求娶西陵玖瑤?是選一個,還是都要?”


    小夭怔住。


    〖這人在鄭重其事地問自己什麽意見?!〗


    “小夭,我在問你,同不同意我求娶你。”


    求娶……


    小夭一顆少女的心仿佛被無數小氣泡分離飄蕩,她撿啊撿,歡愉的泡泡不肯受理智的拘束,惹急了就是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不是說野獸都很直接的嗎?”


    這話一出,所有的泡泡一刹那全部炸裂,小夭腦子裏“嗡”的一響,再抬不起頭來。


    〖要死啊要死啊!〗


    相柳笑出了聲。


    小夭惱羞成怒地抓在他腰上——把人家本來就被扯得鬆鬆散散的、勉強掛著的腰帶給徹底解放了。


    小夭傻了眼。


    相柳大笑,片刻功夫竟滾在榻上,道:“你、你……”


    【到底誰才是野獸啊!】


    小夭大怒:“防風邶!”


    “是,是。”相柳爬坐起來,順勢把“怒發衝冠”的姑娘抱進懷裏,“我抱你一下,你別生氣了。”


    小夭磨牙。


    〖等著吧,你這美男計早晚有無效的時候。〗


    相柳道:“那讓’兮兒’來使美人計?”


    軹邑城外的漂亮妖精出現在腦海裏,小夭想起她倒進自己懷裏的一幕,重重推了相柳一把:“你、你簡直!”


    〖太狡詐了!〗


    “你居然用了‘狡詐’這樣的詞?難不成我成功了、你對兮兒也很歡喜?”


    小夭氣道:“反正都是你,你嘚瑟什麽?”


    相柳道:“既然都是我,我為何不能嘚瑟?”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半分嬉笑的意思,而是十分榮幸的模樣。


    小夭心裏一疼。


    相柳瞬間蹙了眉。


    小夭道:“你很重要,相柳,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被愛有多麽理所當然,所以,你不要受寵若驚。”


    相柳微歎:“小夭,這不過是小情緒。我自己都沒有……”


    “就因為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才更難過!”小夭打斷他,望著他,“相柳,你看著我,我想讓你意識到,你自己有多重要!愛是平等的心悅,不是什麽恩賜。你還記得邶同我說的那句話嗎?”


    愛是平等的心悅,不是恩賜。


    相柳彎起眉眼:“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我的姑娘,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小夭說:“巧了,我對我的妖怪啊,也是這樣的想法。”


    “我就說,你已經在救我了。”相柳笑,捏住她的臉,“不過少扯這些,快回答我,你到底想要什麽儀式?小夭,我的耐心不多。”


    “為什麽?”


    〖這妖怪不是一直很有耐心的麽?〗


    “那當然是因為,”相柳將小夭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我很心急。”


    小夭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好半天,等臉上的熱度下去了,她鬱悶地道:“為什麽呀,但凡你我有一個直白一些,另一個都要禁不住。”


    相柳歪在榻上,曲起一條腿,一手支頭,一手搭在膝上,道:“那當然是因為,有一個人克製著,事情就不會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我們都……”


    【都瘋起來的話……】


    小夭好奇:“會怎麽樣?”


    相柳歎息,指頭虛點了點頭頂上的貝殼,道:“就可以直接關了它了。”


    小夭一下子想起來鮫人那個蛄蛹蛄蛹的大貝殼,又是羞澀又是……反正不好意思起來,身體仰倒,拱進相柳懷裏,道:“也不是不可以。”


    “不可以。”相柳低頭看著小夭,紅色的廣袖鋪在她身上,指尖點在她的鼻翼,道,“我偏也要擁有人的光明正大。”


    小夭道:“這話說得好像要我給你一個名分似的。”


    相柳不在意:“都是一個意思吧。”


    小夭繞著他的銀發,笑眯眯地問:“那我娶你也可以嗎?”


    相柳道:“你不是已經給了聘禮了嗎?”


    小夭再也忍不住翻身而起,一下摁倒相柳,壓在他身上,用力地啃了他一口:“我的妖怪怎麽這麽好!”


    相柳把糊臉上的口水抹去,道:“小夭,你晚會兒再鬧。”


    “好。”小夭趴在相柳胸膛上,認認真真地說,“我不要什麽儀式。現在的我,不是一世西炎王的外孫女,不是二世西炎王的妹妹,不是皓翎王的女兒,不是西陵氏的大小姐,不是兩個將軍的遺孤。我隻是我自己。”


    相柳很開心:“你終於隻為自己而活。小夭,你隻屬於你自己。”


    小夭道:“所以,是我自己不喜歡繁瑣的儀式。我隻想和你叩拜天地,結白首同心。現在,”


    她看著他,道:“立刻……”


    相柳一時間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馬上!”


    相柳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感受著兩顆心的反應,小夭說:“我獨自在大荒裏流浪的這些年,不難過卻也高興不起來。我很後悔,相柳。日日期待,日日失落。知道你把責任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相柳,我很後悔沒有早點得到你。如果那樣,你是不是會早點回來?”


    “我很高興你成全了辰榮軍師的義,但我克製不住想見到你的期望。我很思念你,”小夭抱著他說,“很想很想你。”


    〖我隻想像你唱給我那首歌一樣,“願以真心許,叩天地三拜,相依大荒,相守山海”,然後就擁有你。相柳,這麽做亦是用另一種方式來禁錮你,我是不是太卑劣了?〗


    “沒有。”相柳抱著他的姑娘,道,“如果我願意呢?我願意被你禁錮,你的所願,亦是我心之所向。小夭,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不要什麽儀式了,拜天地大荒,結白首同心。


    小夭道:“現在麽?”


    相柳望著她道:“見過你的親人。小夭,不能給自己留下遺憾。”


    小夭笑起來:“好。見了他們之後,我們就在大海上,走完人的最後一步,然後再做獸吧。”


    “……”相柳不可置信地道,“你現在說話怎麽、怎麽……”


    小夭笑著道:“如果死去的人間瞬間生機蓬勃,我神智不那麽清明一點也是有情可原吧?”


    相柳看了她一會兒,伸手覆在她眼眸上,道:“你太累了,小夭。睡吧,我在這裏。”


    疲憊感瞬間湧上全身,小夭無力地道:“我不想隻要一個夢。”


    相柳道:“我在這裏,絕不要你夢醒。”


    小夭輕輕地罵:“混蛋九頭妖。”


    相柳就笑。某個姑娘自他死過第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喚過他九頭妖。這稱呼真是好久不見。


    但是他還是想解釋一下:“我一直在大海裏等你喚醒我,是你自己不來的。”


    小夭倏然睜開眼睛。


    ——“這真的是你的殼嗎?”


    “不然?”相柳道,“它就是海裏的東西、是海水的一部分。小夭,這東西,交給你。如果有哪一天你找不到我,就來大海裏看看它。”


    小夭抱住蛋殼,點頭:“好!”


    ……


    相柳道:“天地間的異獸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海底妖王的九頭蛇妖不止有九命,還有靈魂。我在海底孵化,蛋殼裏有我的本源生命力,隻要有靈魂回來,終有一天會重新孵化全新的我。然後,再有一顆心來引領我的心跳動,我便可以破殼而出。”


    “隻要我想活、有人想讓我活,‘相柳’死了,我也能活過來。”


    小夭驚慌地道:“那、那、如果我早些來,是不是就能早些見到你?”


    “能的。”相柳說,“不過可能沒有凝聚成完整的九頭之身。小夭,你來得不早不晚,剛剛好。”


    隻要你我相遇,那就是最好的時機。


    “睡一覺吧。我在這裏,你安心休息。”相柳不輕不重地按摩著小夭的太陽穴,“等你睡醒了,我們去見你的親人。”


    【然後,我們就過自己的日子。】


    小夭點點頭:“你抱著我。”


    “好。”


    “相柳,我好累……”


    “不怕,我回來了。”


    經過許多時光再一次相擁而眠,貝殼房裏,貼近的兩顆心湧出漫天螢火,同命連心的情蠱流淌出一池星河。


    你在這裏,我在這裏,就是完整的人間。


    躺了幾天,身體和靈魂上的疲憊感消失一空。相柳給小夭梳頭發,熟練地挽個包包在頭上,簪著駐顏花的簪子。他自己卻披著染過的長發,僅束了一條抹額。


    小夭抬眸看去,完完整整隻屬於他、亦隻屬於她的——白衣黑發的相繇佇立在紅塵中。


    有圖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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