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肯咬著牙,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沒有說話,直接從門口出去了。


    看守的人被烏肯打暈過去了,擊中的後腦勺,也不知道會不會把人打死。


    但是這個時候顧不了太多,見把人救了出來,從黑漆漆的草叢裏又鑽出了一個人,是阿重。


    阿重壓低聲音,快速說:“快走,我看了,沿著河道走,那邊沒有人守。”


    於是三個人先是跑到之前送飯的那個小平房的旁邊,那邊有一條比較隱蔽的小路,可以通到河邊。


    雖說是小路,但是雜草叢生。


    兩個少年把薑珂緊緊護住,但是灌木和爬藤太多了,始終有護不住的時候。


    薑珂感覺到藤蔓打在臉上,帶來微微的刺痛。


    下了河,河道這邊做了一個水壩,可以通往對麵,對麵河道更加平緩,形成了很長的一片河漫灘,看來對麵是堆積岸。


    河水很深,水壩上全是水草苔蘚,很滑。


    河水冰涼,淹沒三個人的腳踝,烏肯打頭,走在最前麵,由他來探路,阿重走在後麵,時刻注意著薑珂,不要讓他滑倒,如果真摔了,也好更快地做出反應。


    薑珂被夾在中間,水壩隻有窄窄兩個腳步的寬度可以走人,夜裏太黑,他們不敢打燈,薑珂小心翼翼用腳探路,注意自己不要一腳踏空。


    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場逃亡中他是一個累贅,所以不想再出個什麽意外給這兩個少年增添麻煩了。


    即使再小心,意外還是發生了,走到水壩中間,他聽見了夢裏那個女孩的聲音,她說:“你跟我來。”


    薑珂精神一陣恍惚,然後腳下踏空,一頭栽在水裏。


    意外來得過於突然,根本讓人反應不過來。


    阿重還呆愣著站在原地。


    烏肯反應迅速,發現薑珂落水後,沒有任何猶豫直接紮進深深的水潭裏。


    水壩下的河水很深很深,被攔截的水流在流經水壩後,在重力之下將河道衝出了一個大坑。


    水麵不算太寬,卻很深,水流複雜,薑珂一下被衝出幾米遠。


    他學過遊泳,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卻控製不住四肢,直接被強勁的水流衝走。


    一開始他還在蹬水,過了一會,他的力氣漸漸消失,他看見烏肯衝他遊了過來,但是他卻沒有了力氣,漸漸被河水淹沒。


    水裏,好黑,好冷。


    他溺水了,河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包圍、吞噬,薑珂感覺有有小手在推他。


    他睜開眼,是一個女娃娃在對著他笑。


    緊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三個……


    她們很小很小,有些身上的胎盤都沒有剝離。


    他似乎聽見她們在說話,她們說著:“你跟我來。”


    薑珂往河底看,密密麻麻的灰白色骨頭沉沒在冰冷的淤泥中。


    她們閃爍著幽綠色的淡淡的光芒,似是螢火,似是星光。


    她們從出生開始,就不被喜愛。


    親人覺得她是賠錢貨,是潑出去的水。


    在那些傳統的家庭裏,她們不被重視,不受喜愛。


    她們被要求善良能幹,聽話懂事,有好東西要讓給弟弟。


    她們被漠視被輕視,在名為家庭叫做“監獄”的環境下,慢慢被毀掉。


    薑珂被那群小娃圍住,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暗,耳朵也出現轟鳴。


    他看見一個老婦人,伸長雙手將一個孩子抱出來。


    她是隱婆。


    老隱婆扯著聲音:“是女娃。”


    聲音響在堂屋內,似是敲響了喪鍾。


    一個年長一些的婦人往前一站,應該是女娃的奶奶。


    婦人說:“麻煩楠婆往河邊走一趟。”


    似是察覺自己要被拋棄,女嬰不停的哭鬧,聲音尖細,淚水從紅皺的臉頰上滾落。


    這喋喋不休的哭叫聲得不來親人的安扶,更多的是厭惡和仇視。


    這些個占了母親肚子的賠錢貨,這麽不去死!


    這樣的事情在七娘寨見怪不怪,隱婆應主家所托,自然是拿錢辦事。


    老隱婆用一張破布包裹著嬰兒匆匆趕往落紅河邊。


    路上也有遇見一些侍田剛回來的寨民,他們看見老隱婆抱著一個包裹往河邊的方向趕去,像是司空見慣,頂多也是多看兩眼,問是誰家的。


    老隱婆也不瞞著,說了是寨裏某某家的女娃。


    寨民又說了兩句,扛著在河邊洗過的鋤頭回了家,今晚在飯桌上,又能多說上兩句了。


    一條鮮活的生命,不過是飯後的談資。


    到了河邊,老隱婆掀開嚴實的包裹,似是哭得累了,女嬰安靜了下來。


    老隱婆用混濁的眼睛看著女嬰,“你說,你要是一個男娃娃也就不會生來就向死,來世投個男胎吧。”


    話音未落,老隱婆看見女嬰那眯成細細一條縫的眼睛睜了開來。


    一般來說,剛出生的嬰兒是眼睛睜不開的,但這孩子眼睛卻睜開了,還圓溜溜的看著這個抱著她的老隱婆。


    似是要記住殺死她的人是誰,也像是留戀這個世界。


    “哎呦,怎麽就睜開了眼了。”


    老隱婆手忙腳亂的拿孩子身上的薄薄的布料這住孩子眼睛。


    她嘴裏念叨著:“你不要怪我心狠,我們這些女人自身都難保,別說你們這些女娃娃了。”


    老隱婆怕這女嬰看到她日後成了鬼會找她,又說了一句話:“你阿爹不要你的,要找就找你阿爹。”5


    說完就把女嬰投進湖裏,又火急火燎地回去領那家的“紅錢”。


    老隱婆的聲音還在河邊回蕩:“真是作孽哦。”


    按七娘寨的習俗,家裏媳婦生娃,都要給接生的隱婆包紅包,接生了男娃,叫包“紅喜”,接生了女娃,叫包“紅錢”。


    “紅喜”裏麵的錢要比“紅錢”小。


    因為在七娘寨裏的人看來,接生了男娃是件大吉利的事情,對隱婆也是吉利,所以要包小錢。


    若是接生了女娃,對於隱婆來說,是件倒黴事,如果不拿大“紅錢”壓住黴運,接生的隱婆會走很長一段時間的黴運。


    所以,在七娘寨的人看來,隻要生下女娃,就意味著要給出一大筆錢。


    她們從出生開始,就帶著原罪。


    薑珂腦子裏飛快得越過很多的畫麵,有冷眼漠視的母親,有響徹在耳邊的咒罵……


    伴隨她們一生的,是無盡的壓榨、謾罵。


    最後的歸宿,是冰冷的落紅河。


    她們的骸骨,沉沒在河底的淤泥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沒有人聽見她們的聲音,也沒有人回應她們的呼喚。


    她們渴望自由,渴望陽光,渴望有人陪她們說說話。


    她們渴望被關注,哪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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