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就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孩童一般,小心地、緩慢地模仿著:“你不要學我?”


    他的麵容逐漸扭曲,一邊落淚,一邊笑出了聲。


    是啊,是元帥會說的話。


    那時,馬蒂滿腹疑惑,詢問對方為什麽不吃飯。


    元帥回道:“對於長生種而言,這並不算什麽。”


    接著,他語重心長地對馬蒂說:“你不要學我。”


    元帥不願讓下屬模仿他糟糕的飲食習慣,那麽,死亡呢?


    如果是元帥的話,怎麽會接受自己的下屬跟著他一起死去呢?怎麽會舍得呢?


    馬蒂一手緊攥領帶夾,一手抬起觸碰著脖頸處。


    他心中頭一回生出違背元帥意願的衝動。


    馬蒂想了想,又放下了。


    至少不能是現在。


    如果是元帥……一定會想讓他的繼承人過一個開心的生日。


    至少要拖到懷恩節之後。


    就像元帥特意懲罰觀良、勒令「巡海遊俠」撤回仙舟一樣,他並不想因為自己的選擇,牽連到其他人,他想盡可能地、降低自己離開後的影響。


    馬蒂深吸一口氣,拿起玉兆。


    元帥思慮得如此周全,那麽他也不能給同僚留下爛攤子啊。


    首先,馬蒂需要對外隱瞞元帥離去的真相。


    其次,處理掉暴露宇宙本質的、文明早已滅絕的星球,避免更多人得知此事。


    這兩件事對馬蒂來說,再簡單不過了。


    整個仙舟、不,準確來說,整個星海,除了元帥以外,隻有馬蒂能隨意查看、修改玉兆使用者身體數據。


    元帥把玉兆落在了虛陵,中子槍疑似被星神帶走,它的定位在離開羅浮後,再也無法追蹤了。


    隻是,星神來到羅浮……是想要做什麽呢?


    他猛然想到替元帥向阿基維利傳話的那個人。


    對方隻說了三句話,一是叮囑阿基維利,替元帥遵守與馬蒂的約定。


    二是強調了那把刀,讓阿基維利隨身攜帶。


    最後,那人說他們會再度重逢。


    姑且不探究那把刀的特殊性,那人能與元帥同行,一同抵達「人類無法抵達」的地方,想必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元帥做事向來留有餘地。


    那麽這位神秘的同行者呢?會不會是元帥留下的後手呢?


    馬蒂精神一振。


    元帥會不會沒有死去?隻是重傷昏迷?最後被同行者救走了?


    如此一來,也能解釋星神為何會前往羅浮了。


    對方是來找元帥的。


    按照慣性思維,重傷過後當然是要回到最安全的地方治療啊!


    整個星海中,哪裏有比羅浮更安全的地方嗎?


    這裏可是仙舟啊!這裏可是召開年會、聚集了八位「巡獵」令使的羅浮啊!


    那位同行者,想必已經帶著元帥前往了連星神都無法探尋的、安全的地方。


    畢竟,元帥從不會食言。


    他對阿基維利說過,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會再度重逢的!


    馬蒂瞬間止住了眼淚,拿起擱置在一旁的口袋巾,匆匆擦掉雙頰上的濕痕。


    再說了,「帝弓司命」向元帥和將軍們賜福,他們在卸任、也就是死亡前,都會把力量交給下一任。


    可是「帝弓司命」沒有現身。


    元帥選定的繼承人,在宴會上的表現也沒有任何問題。


    元帥當然沒事啊!他隻是暫時需要休養而已。


    馬蒂理清了思緒。


    中子槍的信息極具誤導性,就連他也差點被騙過去了。


    接下來,計劃不變,處理掉中子槍的信息,偽造元帥生命體征平穩、良好的假象。


    之後,申請調動殲星艦、不,還是動用「焚天神兵」吧。


    把那該死的、集體選擇自我毀滅的文明,徹底從宇宙中清除。


    馬蒂以手撐地,站起了身,他打開緊急通道的門,朝著會場走了幾步,正巧在走廊碰上了觀良。


    觀良四處張望著,看到他後,連忙上前幾步,隻是不知為何,走著走著,腳步便慢了下來。


    馬蒂不明所以。


    觀良盯著馬蒂紅腫的眼睛,心下一沉。


    馬蒂這是……已經知道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不動聲色地問:“你這是怎麽了?”


    馬蒂跟著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不以為然道:


    “這個啊,是個誤會,對了,研究所需要調用「焚天神兵」,是走什麽流程?”


    觀良仔細打量著眼前人的表情,左看右看,沒能看出端倪,頓時鬆了口氣。


    不知道就好。


    兩人一同朝著會場走去。


    觀良思量片刻,說:“是用於研究嗎?那你隻需要在辦公軟件向曜青將軍遞交申請。”


    馬蒂搖頭:“不是研究,是使用。”


    觀良愕然:“使用?你們研究所要動用毀滅星係的武器?”


    馬蒂撓了撓頭。


    他並不打算把世界本質告訴其他人,隻好含糊其辭。


    “這個啊,說來話長,總的來說,元帥大人之前和我說過,遇到這種情況,必須加以遏製,就像是蟲災和智械一樣,必須扼殺在搖籃裏。”


    觀良思量再三,沒有追問。


    元帥沒向他提過,想必是隻有元帥和研究所才能知道的機密。


    他問:“需要處理多少顆星球?必須使用「焚天神兵」嗎?”


    如果是其他領導者逝世,他們內部必定會亂作一團,各方已有的平衡會被打破,內外局勢會變得更加複雜。


    內部將審視下一任領導者,外部將會繼續觀望、權衡是否要繼續與他們保持之前的友好關係。


    但元帥不同。


    他們不用擔心內部的問題,隻需要一致對外。


    當他們對外公布元帥的死訊、發布訃告時……巡鏑匯率極有可能產生變動,仙舟人將會隨之受到影響。


    在這種緊要關頭,怎麽能動用壓箱底的武器呢?


    必須得把「焚天神兵」留在仙舟,以備不時之需啊。


    馬蒂想了想,說:“「巨像」也行,總之要盡快處理掉。”


    觀良不假思索道:


    “既然如此,那你用「巨像」吧,你看看距離那顆星球最近的仙舟,找將軍說一聲就行。”


    兩人一同進入會場。


    他們路過侍者時,觀良拿走了托盤上的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馬蒂。


    馬蒂接過酒,四處張望一番,很快看到了華。


    正巧對方身邊沒什麽人。


    馬蒂眼睛一亮,拿著酒杯,朝著華走去。


    他說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向對方送上生日祝福。


    華微笑著向他表達謝意,兩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隨之結束話題。


    馬蒂腳尖朝外,正要抬腿離開時,餘光瞥見了沉默不語的山風。


    他身形一僵,猛地頓住了。


    “等等——”


    華、觀良和嵐,齊齊朝馬蒂看了過來。


    馬蒂張了張嘴,就像是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的小孩,停頓了好半天,問:


    “……你是山風?”


    他沒等山風回答,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同時驚呼出聲:


    “你叫山風?!”


    靠近此處的人們,聞聲朝他們望了過來。


    觀良心道不妙,連忙湊到馬蒂身邊,低聲道:“巧合而已,不是「帝弓司命」。”


    馬蒂目光飄忽,下意識反問:“是嗎?”


    觀良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


    “當然,「帝弓司命」正在星海鏟除孽物,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馬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了會場。


    觀良心裏拿不準馬蒂的想法。


    這反應……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難不成馬蒂知道了元帥的死訊?看上去也不像啊。


    以對方的性格……想必早就鬧起來了,根本不會如此平靜。


    觀良不方便離場,除了陪著華應酬以外,他還要等待即將返回羅浮的岱陽。


    他隻好聯絡侍衛,讓他們留意馬蒂的行蹤。


    隻是萬萬沒想到,觀良低估了這個學者的速度。


    直到他和華挨個和幾位龍尊們聊完天,還是沒能等到馬蒂的消息。


    期間,他們還退回了龍師自作主張、替飲月君備的禮。


    華隻一眼就看出個中關竅,不過是內部爭鬥罷了。


    隻是拿著給監護人送禮的由頭……就有些沒意思了。


    華言笑晏晏:“不愧是飲月君,能有一個替你分憂的手下,想必平日裏輕鬆不少吧?”


    龍尊拿回龍師擅自帶來的禮盒,回道:“見笑了。”


    他們目送飲月君離開。


    尋找馬蒂的侍衛毫無進展,然而監視讚達爾的侍衛,卻看到了馬蒂。


    【他進了典當行,買了一樣東西,之後碰上了讚達爾,兩人現在正在茶館】


    侍衛請示觀良該如何處理。


    觀良想,左右讚達爾活不了多久,幹脆讓他們多聊一會兒吧。


    【繼續監視,等他們分開後,按原計劃進行】


    與此同時,羅浮茶館的包間裏。


    讚達爾慢條斯理地拎起茶壺,為自己和馬蒂倒了茶。


    馬蒂坐在他的對麵,雙手緊緊抱著一個用絲綢包裹的物件。


    自從馬蒂從典當行出來,就緊抱著它不放,讚達爾讓馬蒂放下,對方也不聽,仍把那物件抱在懷裏。


    他不再多說什麽,轉頭看向樓下正在說書的仙舟人。


    坦白說,如果不是為了等埃裏克,他都不會踏入仙舟半步。


    用灰風最近看的小說角色來形容,埃裏克簡直就是昏了頭、跟著黃毛跑了的戀愛腦。


    當然,埃裏克的情況要嚴重得多。


    他不光跑了,還對著黃毛死心塌地,非要為對方放血割肉。


    恐怕隻有換心、換腎,這類更換器官的低俗小說才會寫這種膈應人的情節吧?


    把埃裏克和仙舟寫進小說裏,任誰看了都得罵上一句。


    讚達爾心下不滿,連帶著樓下歌頌「帝弓司命」功績的仙舟人,也看不順眼了。


    「巡獵」星神哪裏比得過納努克?


    「毀滅」星神又如何?


    在過往的輪回中,埃裏克有將近七成的概率,會降臨在亞德麗芬星係,與納努克組成堅不可摧的聯盟。


    他們會在短短百年內一統星海,埃裏克會稱帝,境況可要比一個小小的仙舟元帥好得多。


    正想著,馬蒂終於鬆開了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一點點解開絲綢,露出了其中包裹著的物件。


    讚達爾餘光一瞥,看清大致形狀後,挑了挑眉。


    他用帶著些許譏諷的語氣,說:


    “怎麽?現在仙舟人還會把祖宗牌位拿出去賣嗎?”


    馬蒂像是被這番話刺痛了一般,眼瞳劇烈震顫著。


    他低下頭,想用袖子擦拭,卻猛地頓住,轉而拿起包裹著它的絲綢,用極輕的力道,避開上麵的名字,緩緩擦拭著邊緣處。


    馬蒂語調沉悶:“這不是牌位……”


    讚達爾臉上帶笑,饒有興致地問:“不是牌位?那是什麽?”


    問完這句,他低下頭,將上麵的名字收入眼底。


    讚達爾笑意頓收。


    馬蒂的聲音輕不可聞:“這不是牌位,是長生牌,是之前人們為恩人祈求福壽用的。”


    讚達爾無法理解。


    埃裏克,原來你一直在為這種忘恩負義的蠢貨付出嗎?那你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正是你一時心軟,這才縱容了那些貪得無厭的蠢貨,養出來一群吸血蟲!


    讚達爾不由得輕嗤一聲。


    馬蒂呆愣地抬起頭,似是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讚達爾抬手指了指樓下的仙舟人。


    “你聽過「帝弓司命」在羅浮時發生的故事嗎?”


    馬蒂慎之又慎地收起長生牌,緩緩放在桌子上。


    “我聽過。”


    讚達爾直接笑出了聲。


    “每當民眾陷入困境時,總會有舍己為人的英雄站出來力挽狂瀾,拯救他們。”


    “他們貪婪又無知,總認為自己遠比掌權者明智,妄圖推翻他的統治。”


    “他們以為自己無需依靠任何人,可他們自從成為胚胎開始,就在與母體搶奪養分,等到割斷臍帶、脫離母體後……又換了個人繼續寄生。”


    馬蒂麵頰抽動,似是在壓抑心中的情緒。


    讚達爾滿意地笑了,意有所指地說:


    “英雄大公無私、舍己為人……無論人品好壞,都能被他拯救,可是這真的公平嗎?”


    “真是個俗套、無趣的故事啊。”


    他喟歎道:“結果呢?沒人會記得英雄——”


    馬蒂不可控般順著讚達爾的話,繼續思考下去。


    仙舟人早已將您遺忘……他們哪裏值得您付出呢?


    讚達爾循循善誘:


    “你認為這對他公平嗎?”


    馬蒂想,這並不公平。


    他們該歌頌的、信仰的存在,根本不是「帝弓司命」!


    讚達爾見好就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狀似不經意地聊起幾個舍己為人的典故,當說到“割肉飼鷹”時,馬蒂不知為何,情緒看起來格外激動。


    他心下一沉。


    天殺的仙舟人。


    埃裏克不會真的為他們放血了吧?


    正當讚達爾想要向馬蒂發出邀請,與他一同離開、參與升維計劃時,對方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猛地站起身,接著動作緩慢地抱起長生牌,匆匆與他告別,頭也不回的走了。


    讚達爾見狀,隻得目送馬蒂離開。


    他一邊喝茶,一邊聽仙舟人談論他們信仰的星神。


    感覺不如納努克。


    至少在那時,人們感念著埃裏克的付出,四處都有他的雕像,和印著他麵容的貨幣。


    讚達爾喝完茶、付過款,接著走向星槎海,借助艦船離開羅浮。


    他很快抵達了經自己改造的另一艘艦船。


    在這裏,就連星神也無法窺探。


    經過重重身份驗證,他進入其中。


    讚達爾掃了眼門口處的顯示屏,上麵顯示有人啟用了醫療艙。


    他走了幾步,迎麵碰上了灰風。


    灰風與他隔著幾米遠的距離,雙手背在身後,語氣遲疑:“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


    讚達爾前往羅浮等待埃裏克,而灰風,則是被他派出去尋找對方的蹤跡。


    他不以為意:“怎麽?你沒把他帶回來?我看你使用了醫療艙,你和埃裏克打起來了?”


    灰風搖頭:“不,我把他帶回來了,隻是……”


    讚達爾身形一頓,他上前幾步,隱隱聞到了血腥味。


    他像是沒察覺、沒有聽懂這番話一般,繼續追問:“什麽意思?”


    灰風動作緩慢,把背在身後的手,挪到了前方。


    兩隻手的掌心上盡是斑駁的、幹涸的血跡。


    “隻是,我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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