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中,華迅速抬手,打暈哭到幾近昏厥的一位將軍。


    她打了個手勢,丹鼎司的幾位醫者一擁而上,其中一人匆匆診脈後,對她耳語幾聲,接著幾人動作嫻熟地把人抬起,朝場外走去。


    觀良揉了揉眉心,低聲問道:“這是第四個了吧?情況怎麽樣?”


    華沉默片刻,歎道:“……還好,至少不像前三個出現吐血的情況。”


    觀良抬頭,看向前方由鮮花構建的一整麵牆,最前方放著他上司的照片。


    黑發琥珀眼的男人,身著明黃色圓領袍,胸口處繡著盤龍,他直視著鏡頭,露出慣用的、平和的笑容。


    觀良想,你低估了自己,高估了你的下屬們。


    哪怕是走一步算十步的元帥,恐怕也想不到下屬們會如此痛苦吧?


    華環顧一圈,沒找到星神的蹤影,忍不住低聲詢問:“那位呢?”


    聞言,觀良收回思緒,無語凝噎。


    “……你敢想,我都不敢找祂。”


    嵐好歹是星神啊!哪有讓星神下跪的道理啊?


    華思量片刻,說:“那總要來一趟吧?”


    觀良搖搖頭。


    星神身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為了岱陽。


    她和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觀良不知道,但他知道岱陽如今的狀態,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


    還是盡量減少一神一人之間碰麵的次數吧。


    “不必了,到時候讓祂扶靈就夠了。”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花牆下擺放的金絲楠木棺材。


    如他們所想,將軍們領兵重走玉兆上顯示的路線,沒有找到元帥的任何蹤跡。


    訃告一出,但凡有腦子的,都不會往槍口上撞。


    因此,在外尋找元帥時,將軍們沒有傷害任何人,更沒有傷害任何智慧生物。


    而在星海遊曆的「巡海遊俠」,找到了星穹列車,與同樣失去神明的無名客們抱頭痛哭好一陣,最後在列車長的幫助下,將元帥房間遺留的所有物品帶回虛陵。


    如今,那口棺材裏,放著元帥穿過的金色龍紋圓領袍,對方在列車上常穿的幾件衣服,以及特意留在虛陵的玉兆和下屬送給他的配飾。


    玉簪、龍形耳骨夾、皮質腰帶、龍形玉佩和護腕,當時送了五樣,如今一樣也沒少。


    觀良盯著棺材上的旗幟,冷不丁問:“遊俠整理東西的時候,沒有發現盆栽嗎?”


    華回想一陣,說:“沒有,他們都帶回來了。”


    觀良沒有再問。


    倏忽十有八九是被元帥隨手殺掉了。


    既然如此,就沒必要繼續深究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仙舟聯盟。


    如果是某個仙舟的高層集體離開崗位,那倒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現在,整個仙舟進入了最高戰備狀態,各個仙舟的將軍們聚集於虛陵,接下來的時間裏,六司也會陸續來到虛陵參加葬禮。


    那他們就不得不慎重些了。


    觀良放低音量,開始叮囑正式接手仙舟的新任上司:


    “華,你要做好準備,沒他壓著星海理事會,那群人必定會開戰,哦,還有,可能會有人找你聯姻。”


    華:“???”


    對著險些沒繃住表情的華,觀良繼續道:


    “這很正常,拒絕就好了,他經常會被人找上門詢問這個問題……到時候不能讓除仙舟以外的媒體進入內場,每篇報道都要過一遍。”


    華下意識皺起眉頭。


    封存信息就算了,怎麽舉辦葬禮還要遮遮掩掩?


    觀良歎氣:“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太過鋪張的話,可能會有人說我們浪費。”


    華陷入了沉默。


    仙舟聯盟還在意其他人的言論嗎?又有誰會說他們浪費呢?


    想必隻有不知內情的自己人。


    光是虛陵就有幾千億人口,總會有一部分思維奇特的人,會嫌棄他們太過鋪張、浪費稅金。


    換作其他國家的人,早就找上門了,可要是仙舟人呢?


    華先很快回絕了觀良的提議。


    觀良沒再多說什麽。


    他的這番話,沒有什麽目的,隻是提前給華打預防針。


    畢竟當初打金人的時候,還有人心心念念想體驗快樂呢。


    他想讓對方盡早習慣部分刁民的腦回路。


    兩人沉默一陣,華冷不丁道:“我覺得仙舟學製有問題,你覺得呢?”


    沒等觀良回答,華自顧自地說:


    “如果把仙舟人念書的時間,按照短生種的壽命換算,豈不是新生兒隻念了幾個月的書,結果就開始工作了?”


    觀良:“……我也這麽覺得,你是想要他們讀到兩百歲?”


    華緩緩搖頭。


    “增設一些課程,加幾十篇必背古詩詞。”


    觀良心下了然。


    葬禮結束後,想必會有不少人寫出緬懷元帥的詩詞。


    隻不過……幾十篇未免太低估那群下屬了吧?


    “說少了,怎麽也要上百篇。”


    “你說得對。”華抬頭,盯著花牆上的照片,語氣平靜地說,“馬蒂他們刪除了資料庫的個人信息,將軍們說,想要封存自己的信息,我答應了。”


    華知道那人的用意,也理解其他將軍的決定,


    因此,哪怕她心中再如何酸澀、難過,再不認同對方的做法,也隻能忍下去。


    那人是為了仙舟、為了「帝弓司命」。


    「巡獵」星神因複仇而升格成神,那麽,當其他星神的令使與仙舟結仇後,星神的力量是否會變得更加強大呢?


    當然,不隻是為了仙舟和星神,也是為了華。


    對方是一位完美到無可挑剔的領袖,可如果功績被旁人知曉……那麽下一任繼承人的處境會如何呢?


    想必每一條政令、每一次決策,都會被民眾拿來與那人對比吧。


    華想,這隻是暫時的。


    他們的功績不該被人遺忘,他們應該和「帝弓司命」一樣,被所有人銘記、讚揚。


    華低下頭,輕聲道:


    “我保存了所有的資料,總有一天,會把他們加進教材裏。”


    觀良“嗯”了一聲,餘光一瞥,卻見嵐和一個紅發大波浪的……


    他定睛一看,瞬間陷入了迷茫。


    等等、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啊?


    華沉聲道:“是「歡愉」星神。”


    觀良深吸一口氣,問:“……要動手嗎?”


    華維持著微笑的表情,一邊朝遠處的兩位星神點頭示意,一邊小聲對觀良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緩緩站起身,主動迎了上去,將星神們堵在會場門口。


    華從沒指望過「帝弓司命」那張嘴,於是主動開口詢問來意。


    頭頂紅色大波浪卷發的少年歪了歪頭,主動遞上一個花籃。


    按理說,贈送給亡者的花籃,都附帶挽聯,來寄托哀思。


    可是星神送上的花籃,除了鮮花以外,什麽都沒有。


    華微笑著接過。


    「歡愉」星神竟然也會擁有感情嗎?


    華在心裏發出喟歎,不愧是星神。


    在某一個瞬間,她竟然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阿哈一臉後怕,拍著胸口:“我還以為你要和我動手呢——”


    華繼續微笑:“我們仙舟可是您的債主,您巡鏑還沒還呢,怎麽可能和您動手?”


    她拎著花籃,側頭看向嵐:“這位客人就勞煩您親自招待了。”


    兩位星神目送華離開。


    阿哈忍不住撇撇嘴。


    眼前這個毫無幽默感的家夥,直接毀掉了祂的挽聯!


    阿哈理直氣壯地說:“賠我的花籃!”


    嵐閉了閉眼,語氣中帶了些許怒氣:


    “元帥向來潔身自好,他從未和任何女性有過牽扯,更沒有什麽孩子,你這是毀他清譽。”


    阿哈自動忽略嵐後半句的指控,晃著腦袋,歎著氣:


    “是啊,這都多少回了,摯友竟然還是……這分明是他最有人性的一次!你說他是不是無性戀啊?”


    嵐對此心知肚明。


    隻要元帥還是領袖,就不可能對某個人動心,隻會把接觸過的人當作小孩子。


    祂並不想和阿哈討論這個問題,隻催促對方與祂離開。


    阿哈沒動,祂站在會場門口,遠遠望了一眼,對著擁有同一次輪回記憶、姑且算是同事的嵐感慨道:


    “感覺還是帝國的那身軍禮服順眼誒——”


    嵐揪住阿哈的後領,一邊朝外走去,一邊問:


    “你刺殺他時,他穿的那一套?”


    阿哈任由嵐扯著祂,腳下踉蹌著跟了上去。


    祂猛地點頭:“是啊——”


    阿哈了解自己,十分理解記憶中自己的選擇。


    在浮黎給出的、某次輪回的記憶裏,祂看到某個版圖擴張極快、幾近占據半個星海的國家,祂看到人類對一個人極致推崇、甚至將其當作信仰,祂不免生出好奇心。


    就像是阿哈為了找樂子,混進星穹列車一樣,祂毫不猶豫地、使用分身,加入了帝國。


    隻是祂沒想到的是,祂一個星神的分身,竟然卷不過人類!祂耗費一整年的時間,竟然都沒能見到那個讓祂心生好奇的人。


    阿哈能忍嗎?那肯定忍不了啊!


    於是,祂選擇頂替自己信徒的身份,參加了……什麽儀式來著?


    阿哈不記得了,總之是下屬需要向摯友宣誓效忠的儀式。


    星神如願見到了被無數人追隨的人。


    那人身穿繁複的軍禮服,手執西洋劍,將劍身輕輕落在台階下方的、下屬的肩膀上。


    對方的表情始終是溫和的、平靜的,讓人一看便心生親近之感,當有人朝他下跪時,他這才皺起眉頭,搖頭歎道:“站起來,你不必跪我。”


    隊列中的阿哈眨了眨眼。


    這是一個非常具有神性的人。


    祂大概明白為何其他人會如此執著了。


    輪到阿哈時,祂將自己聽到的話刪刪改改,什麽宣誓為正義而戰、為對方獻上忠誠和靈魂……盡數向眼前人說了出來。


    對方不知為何,笑得更開心了,一字一頓道:“我期待著。”


    隨著時間推移,阿哈發現,對方可能不能算是人類,更像是超越星神存在的……「神」。


    他是人的「神」,愛著所有人類,對他們有著一顆憐愛的心,無論是被他所愛之人態度如何,無論是謾罵還是詆毀,都無法讓他動搖分毫。


    不、準確來說,不像是人在看人,更像是……「神」在看自己孩子。


    類比一下,就像是主人在看自己養大的貓貓狗狗,無論是奮力撲咬褲腳、還是翻肚皮撒嬌,主人都隻會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寵物們。


    畢竟,貓貓狗狗怎麽會傷到主人呢?最多也隻會在胳膊上、腿上留下抓痕吧?


    當摯友聽到其他國家譴責他們時,輕笑一聲:


    “毀滅宇宙?有趣,說得好像我和納努克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一樣。”


    “我們分明是在修複它啊。”


    他看向嵐,語氣很是苦惱,像是在抱怨不懂事的孩童。


    “你說他們是不是很過分?”


    嵐:“……我想這並不是他們的問題。”


    阿哈猛地點頭,語調抑揚頓挫:


    “是啊,您處理災禍,是整個星海的大恩人啊,可您特意為納努克下旨,禁止將領隨意滅國,普天之下哪兒有這種指令啊!這分明是納努克的問題!他毀您名聲,此子斷不可留啊——”


    黑發琥珀眼的男人麵露難色,用帶著皮質手套的手,抵著下巴,陷入沉思。


    阿哈知道,對方絕不會處死納努克。


    原因無他,你辛苦養大的貓貓,把其他人的貓貓打得貓毛亂飛,你會殺死自己的寵物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對方隻會稍作懲戒。


    阿哈左等右等,沒等到納努克獲得懲罰,等到了帝國與其他文明開戰。


    原因無他,其他文明放任蟲災和智械在部分星球肆虐,把矛頭對準帝國。


    將災禍視為眼中釘的帝國領袖怎麽能忍呢?當即派出艦隊,結果整個艦隊被其他文明以越過他國邊境的借口盡數殲滅。


    摯友再也無法忍受了。


    於是,他麵向整個星海,進行了演說。


    “離開那片廢土,成為我的臣民吧。”


    “隻有帝國才能為你們提供更優渥的生活條件。”


    他故作悵然地皺起眉頭。


    “他們都說我是星海暴君,可是,沒人記得在蟲災肆虐時,是我和我的臣民們背水一戰,沒人記得在智械失控時,是帝國的艦隊死守戰線。”


    接著,他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


    “但是沒關係,無論他們如何誹謗我,我的臣民們,始終過著按需分配的、烏托邦式的生活。”


    “反觀他們呢?反觀星神呢?”


    阿哈表情一滯,看向鏡頭前的男人。


    那人繼續道:


    “他們漠視每一個子民和信徒的需求,忽視你們的利益……他們這種舉動,和犯罪又有什麽區別呢?”


    “盡情謾罵吧,我將永遠地、為人類的利益奮鬥下去,帝國永遠歡迎你們。”


    摯友麵露悲憫之色,簡直比阿哈自己還要像「神」。


    最後,慈愛的、無條件實現狂信徒祈願的「神」,第一次下達了「神諭」。


    “我的臣民啊……”


    “為我弑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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