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忽地來了個三十來歲、湖南口音的古董商,租了房子,落腳“做生意”。


    他自稱名喚“蕭柏山”。不過,這位古董商仿佛是個戲迷,常往天蟾舞台跑。


    在中共中央那秘密機關裏,這位“古董商”變得非常忙碌,不斷地向全黨發出指示大有總書記的派頭。


    “蕭柏山”,便是李立三。


    這是一種頗為奇特的現象:盡管中共“六大”選出了向忠發當總書記,可是,中共的實權卻操縱在李立三手中!李立三,既不是政治局常委,也不是政治局委員,而隻是政治局候補委員!


    李立三成為中共的實際上的領袖,其實就跟向忠發忽然成為中共總書記一樣,隻因為那時的中國共產黨非常年輕,沒有成熟的領袖人物。


    李立三也有他的機遇:


    中共“六大”之後的第六天,共產國際“六大”在莫斯科開幕。共產國際的“六大”,開了兩個月。周恩來、蘇兆征、項英三常委留在莫斯科開會。另兩位常委,即向忠發和蔡和森,再加上李立三,先行回國,主持中央工作。


    隨後,在1929年9月2日,向、蔡、李三人回到了上海。


    向忠發此人,理論水平低,工作能力也差,不具備當領袖的才能,僅仗著老工人牌子才被捧上總書記的位子。這樣,他也就成了名義上的總書記。


    最初,掌握中共領導實權的是蔡和森,他是政治局常委兼中央宣傳部長。


    三十三歲的蔡和森具備領袖之才,本來,他跟羅亦農一樣,很有希望成為中共新一代的領袖。他原名蔡林彬,湖南湘鄉縣(今雙峰縣)人氏。1918年他和毛澤東共同發起新民學會。翌年,他留學法國,猛看猛譯法文版馬克思著作。他很快領悟到馬克思主義的精髓。1920年9月16日他在寫給毛澤東的長信中,清楚地闡述了中國必須建立共產黨:“我以為先要組織黨——共產黨。因為他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以中國現在的情形看來,須先組織他……”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高於他的許多同時代人。


    蔡和森於1921年底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中共二大“至”六大“均當選中央委員;在”五大“成為政治局委員;在”六大,則進入政治局常委。他的一支筆,寫下大量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因此,他成為政治局常委時,還兼任中央宣傳部長。


    但是蔡和森回到上海才十來天,卻因順直省委的一些問題牽涉到他,要他向中央常委檢查錯誤。加上他的氣喘病發作,他不得不離開中央機關擊養病。不九,他被指責為右傾,撤銷了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委員及中央宣傳部長的職務。1929年1月,他被調往莫斯科,參加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的工作。


    由於蔡和森犯了“錯誤”,李立三便取而代之。11月20日,李立三取代了蔡和森的地位,被補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常委兼中央宣傳部長。這樣,中共中央政治局五常委便改為向忠發、周恩來、蘇兆征、李立三、項英。內中蘇兆征於1929年2月才從蘇聯回國,當月就病逝了。


    李立三是個趣事頗多的人物。


    他曾是毛澤東的“半個朋友”。那是1915年夏秋之間,正在長沙湖南第一師範學校讀書的毛澤東,化名“二十八畫生”(毛澤東三字繁體漢字正好二十八畫)張貼《征友啟事》,欲求誌同道合之友。第一個響應的是從瀏陽來長沙讀書的羅璿階(後來叫羅章龍),跟毛澤東結交。那時,李立三叫李隆郅,從醴陵來到長沙上中學,認識羅章龍。於是,羅章龍便把李立三介紹給毛澤東。毛澤東後來這樣憶及往事;


    我這時感到心情舒暢,需要結交一些親密的同伴,有一天我就在長沙一家報紙上登了一個廣告,邀請有誌於愛國工作的青年和我聯係。我指明要結交能刻苦耐勞、意誌堅定、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青年。我從這個廣告得到的回答一共有三個半人。一個回菩來自羅章龍,他後來參加了共產黨,接著又轉向了。兩個回答來自後來變成極端反動的青年。“半”個回答采自一個沒有明白表示意見的青年,名叫李立三。李立三聽了我說的話之後,沒有提出任何具體建議就走了。我們的友誼始終沒有發展起來。


    據李立三說,他當時“沒有明白表示意見”,是因為他才十六歲,又剛從小縣城來到長沙,見識少,一下子答不上毛澤東的提問,所以隻成了毛澤東的“半個朋友”。


    1917年,十八歲的李立三中學畢業了,回到故鄉醴陵當了幾個月的小學教師,便投奔護法戰爭時任湘軍總司令的程潛麾下,當了一名小兵。不久,他這個“小知識分子”當上差遣(相當於連隊文書)。一天,他送文書到司令部來,見程司令正在與人下象棋,也就站在一旁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忽地漏出一句“應回馬攔卒”。程潛抬頭,見是一名小兵,便問李立三:“看樣子,你會下棋!”於是,程潛與李立三對弈,總司令竟敗在這小兵手下。程潛跟他攀談起來,才知彼此是同鄉,李立三之父李冒珪(字鏡蓉)還是程潛清末同場考中秀才的“同年”。李立三能詩善文,深得程潛喜歡。1919年春,程潛資助李立三進京,進入法文專修館。這年秋天,李立三便到法國留學。1921年冬,他從法國回來,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


    李立三加入中國共產黨之後,從事工運工作。1922年,他領導了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1923年任中共武漢區委書記。翌年任中共上海區委職委會書記。1925年他在上海一家工廠參加選舉,李隆郅三字筆畫太多,工人不易寫,劉少奇建議他改名。正巧迎麵站著三個工人,劉少奇說:“就叫李三立吧。”他思索了一下說:“叫李立三吧。”從此他競以“李立三”這名字傳世。這年,他任上海總工會委員長,赴蘇出席赤色職工國際大會。1927年任中共中央工委書記、全國總工會駐漢辦事處主任,然後又兼任中共湖北區委書記。那時,向忠發是他的部下。後來,他參加了南昌起義,旋即又任中共廣東省委書記。


    李立三在蔡和森遭貶之後,當即取而代之。不過,1928年11月上旬,周恩來從蘇聯回到上海,李立三在黨內的威望不及周恩來,中共的領導工作實際上由周恩來主持,11月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便決定,由周恩來起草新的中央的工作計劃。此後,許多中央通告、文件皆出自周恩來之手,而李立三則成為周恩來的副手,向忠發不過是名義上的領袖。向忠發、周恩來淳立三成了當時中共“三駕馬車”。


    “三駕馬車”的局麵,持續了一年多。


    1929年8月下旬,中共失去了兩位重要人物:政治局委員彭湃,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軍事部部長楊殷,因叛徒告密,兩人被捕犧牲。


    1930年3月3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記錄上,出現一行奇特的暗語:


    冠心病入院。決;準假兩月。


    “冠生”何人?是周恩來的化名!周恩來生了什麽病,要入院請病假兩十月?原來,“病”是他去蘇聯的暗語。也就是說,政治局批準周恩來赴蘇兩個月,向共產國際匯報工作。


    周恩來一走,李立三便成了中共的主持人。李立三原來是個性情急躁的人。由他掌舵,便一下子把中共推向了“左”的航線。


    李立三火暴的脾氣,是頗為“著名”的。1921年冬,他和一百多位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被法國政府遣送回國。輪船在海上悠悠而進。為了打發時光,學生們舉行圍棋賽。四川隊推出了陳毅,湖南隊推出了李立三。李立三急於求勝,給陳毅抓住了弱處,一舉擊敗。李立三一氣,把棋子連同棋盤一起,甩進了大海!此事一直在中共黨內傳為笑談,因為當時在場的許多留法學生後來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當他跟朋友聚談,別人說及軍閥之腐敗和凶暴,他每每在一側大聲呼喊“打倒”,“推翻”、“殺掉”。


    他恨不得把舊世界在一個早上全部推翻掉。正因為這樣,他的同誌們都熟知他的火暴的脾氣,竟為他開過兩次追悼會:一次是在安源,謠傳罷工失敗,李立三去刺殺軍閥趙恒惕未遂而犧牲,他的同誌們很快信以為真,周恩來主持了他的追悼會!又一次,他參加南昌起義,傳說他跟敵人拚殺,血染戰場。於是,又為他開追悼會,主持人依然是周恩來!


    在批判了陳獨秀的“跪著降”之後,李立三越發激動起來,日漸“左”傾。


    1928年6月12日,斯大林會見前來莫斯科出席中共“六大”的負責人時,便和李立三有過小小的爭論。


    那天,斯大林穿了一身軍裝,一雙肥大的皮靴,在莫斯科一間小型會議室裏,會見中共領導向忠發、周恩來、蘇兆征、蔡和森、項英、瞿秋白、張國燾、李立三。


    斯大林分析中國形勢時,說:“中國革命形勢現在還是退潮而不是高潮,但正走向高潮。現在處於兩個高潮之間。”


    可是,李立三發言時,卻說:“中國還是處於高潮。”


    斯大林搖頭,拿起一張紙,用紅鉛筆畫了兩個波浪,指著波浪間的低處說:“中國革命正處於這個地方。在低潮時也會有幾個浪花的。別把這浪花當成高潮!”


    這一曆史性的小插曲,準確地折射出李立三的“左”的急性病。


    那個年月,“左”是流行病。共產國際也“左”,周恩來有時也“左”。不過,周恩來畢竟穩健,經驗遠比李立三豐富,李立三的“左”病常受周恩來約束。誠如李維漢所言:“思來走後,立三更加獨斷專行,政策越來越‘左’。有關中國革命的重大問題的決策,往往由他個人決定,黨的政治生活處於極不正常的狀態。”


    周恩來剛走淳立三便發表《準備建立革命政權與無產階級的領導》一文,鼓吹道:鄉村是統治階級的四肢,城市才是它的頭腦與心腹,單隻斬斷了它的四肢,而沒有斬斷它的頭腦,炸裂它的心腹,還不能製它於死命。要達到此目的,就要靠工人階級最後的激烈的武裝暴動。


    李立三下令迎接“紅五月”,各地中共組織要舉行工人總罷工、總示威。五月一日是國際勞動節,那天,光是上海,便組織了一萬多人湧上南京路遊行,結果使許多人被捕。可是,李立三卻以為“中國革命的高潮已經到來”,再不是斯大林紅鉛筆所畫的波穀。他聲稱:“現在的革命好比幹柴,一根火柴就可以點燃,準備武裝暴動的時候到了!”


    李立三重蹈瞿秋白的覆轍。他又一次在中國掀起“左”的浪潮。他的登峰造極之作,是那篇《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由中共中央政治局於1930年6月11日通過。那篇文件,被稱為“立三路線”的“綱領性文件”。


    李立三以發燙的頭腦,寫下發燙的字句:


    “新的革命高潮已經逼近我們的麵前!”


    “暴動的時候要到了,大家組織起來!”


    “革命可以在一省或幾省區首先勝利!”


    “準備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建立全國革命政權,成為黨目前戰略的總方針!”


    向忠發對李立三言聽計從,支持他的暴動計劃。有了總書記的支持,李立三也就“名正言順”地動用中共中央的名義,對各地下達暴動計劃:


    組織武昌暴動!


    組織南京暴動!


    組織上海總同盟罷工!


    李立三甚至異想天開,要把蘇聯西伯利亞的十萬華工武裝起來,投入戰鬥!甚至“蒙古在中國暴動勝利時,應在政治上立即發表宣言,與中國蘇維埃政權聯合,承認蒙古是中國蘇維埃聯邦之一,緊接著大批出兵進攻北方”!


    李立三這一係列“左”傾暴動計劃,又一次使中共蒙受了慘重損失!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犯過“左”傾盲動主義錯誤的瞿秋白,此時的頭腦倒是清醒的。當他在莫斯科讀到李立三的《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數省首先勝利》,他當即說了一句一針見血的話:“李立三發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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