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陳獨秀在陰曆除夕——2月19日下了那艘掛著“洋旗”的船,躲掉警察的追捕,終於踏上熙熙攘攘的上海,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這一回悄然潛逃,上海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光臨。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下榻於一家並不醒目的惠中旅舍。


    連日奔波,受了風寒,他有點不適。稍事休息,他便朝五馬路(今廣東路)踱去。


    在五馬路棋盤街西首,坐北朝南,原本有一座兩開間的中德藥店。一年前,這裏改換門庭,掛上了“亞東圖書館”五個正楷大字,裝上了四扇玻璃門。門口一塊小招牌上寫著:“經理北京大學出版書籍,發售圖書雜誌儀器文具。”西邊的玻璃大櫥窗裏,陳列著《新青年》樣本,還有錢玄同的《文字學音篇》,楊昌濟著《西洋倫理學史》、《倫理學之根本》,梁漱溟著《新編印度哲學概論》等書。


    陳獨秀見到這些書,不由得感到分外親切。推門進去,店堂裏正坐著那回跟他同往北京、同住中西旅館的汪孟鄒。一見陳獨秀突然出現在麵前,汪孟鄒驚叫一聲:“仲甫兄!”


    陳獨秀朝他搖了搖手,汪孟鄒會意,馬上帶他上樓,細細敘談。


    汪孟鄒和陳獨秀是密友,都是安徽人。早在1897年,汪孟鄒人南京江南陸師學堂求學以前,兩人便已密切交往,後來汪孟鄒成為有名的出版商,並與陳獨秀結為莫逆之交。


    1913年,汪孟鄒聽從陳獨秀的主意,到上海開辦書店——也就是亞東圖書館。


    起初,亞東圖書館坐落在四馬路的小弄堂惠福裏。陳獨秀以為縮在弄堂裏,幹不成大w。於是,汪孟鄒鼓起勇氣,盤下中德藥店的房子,總算上了大馬路。


    亞東圖書館成了陳獨秀在上海的一個據點。這家書店“經理北京大學出版書籍”,便全然由於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的關係。


    這一回,已經被免除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一職的陳獨秀,在亞東圖書館樓上,跟汪孟鄒說出了自己出逃北京以後的計劃:到廣州去!


    在陳獨秀看來,“廣東人民性質活潑勇健,其受腐敗空氣熏陶,或不如北京之盛。以吾人現在之是想,改造廣州社會,或輕易於北京,故吾人此行,殊抱無窮希望也。”[1]


    邀請陳獨秀去廣州的是章士釗和汪精衛,到那裏籌建西南大學。因此,這次陳獨秀隻是途經上海,小住數日罷了。


    在惠中旅舍住了幾天,北京警方似乎並沒有派人追捕,陳獨秀就搬到亞東圖書館來住。樓上有四間房,陳獨秀和汪孟鄒相鄰而居,有時聊天,有時看書,不像旅館裏那麽寂寞。


    就在陳獨秀托汪孟鄒購買赴穗船票之際,忽於3月5日接章士釗從廣州打來電報,說是因廣州政潮突起,不宜辦校,校址還是設在上海為宜,他和汪精衛不日來滬麵商。


    陰差陽錯,原本隻是路過上海的陳獨秀,也就在滬滯留了。


    亞東圖書館人來人往,非長住之地。何況陳獨秀倉皇離京,家眷尚在箭杆胡同居住,不知那在屋前站崗的警察如何對待他的家眷。陳獨秀希望在上海找一安靜的住所,接來家眷同住,而且把《新青年》雜誌編輯部從北京遷回上海。


    汪孟鄒給陳獨秀出了個好主意:柏文蔚在上海的公館正空著——他被委任為“鄂西靖國軍總司令”、“長江上遊招討使”,攜眷上任,何不住到柏公館去?


    柏文蔚,當年的安徽都督,陳獨秀是他的秘書長——“武有柏,文有陳”。陳獨秀如今要住進柏文蔚的公館,柏家當然一口應承。


    柏公館在何處?那便是本書序章中寫及的周佛海之妻找到的第一個目標——環龍路老漁陽裏二號(今南昌路一百弄二號)。那裏是法租界。


    這是一幢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樓上成了陳獨秀的臥室。那兒,原本是柏文蔚用的一張考究的大銅床,一隻紅木櫃,一張大書桌,現在都由陳獨秀使用。樓下的客堂間,也就成了陳獨秀的會客室。


    陳獨秀是一位富有“磁力”的人物。在北京,他的箭杆胡同的家,高朋滿座,李大釗、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以及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是那裏的常客。


    眼下,本來頗為冷落的柏公館,由於陳獨秀的到來,變得熱鬧起來。


    常常坐著自己專用的黃包車來的,是《民國日報》經理兼總編、副刊《覺悟》主編邵力子。


    《覺悟》副刊在當時頗有影響,與北京《晨報》的副刊、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號稱全國“三大副刊”。《覺悟》副刊登過陳獨秀的文章,邵力子跟他算是“文友”。


    邵力子的家,離環龍路不太遠——法租界白爾路三益裏五號(今西門路泰和坊)。“三益裏”是因王姓三人出資建造的,“三人得益”,故名三益裏。邵力子是個大忙人,所以包了一輛黃包車,總是來去匆匆。他在陳獨秀那裏坐了片刻,便要離去。他的雜務實在太多,不光是那張《民國日報》要耗去他大部分精力,而且他常常要到各學校發表演說。他甚至還擔任上海河南路商界聯合會會長之職,要參加上海市馬路商界聯合會總會的工作。他是上海著名的國民黨黨員。然而,他卻傾向激進,接受馬克思主義。他曾在《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上發表《主義與時代》一文,聲稱:社會主義已在人們心目中有很大影響,“這決非單為好奇的心理所促成,實在是時代潮流中已有需要這個主義的征兆”。


    也正因為他熱烈讚頌社會主義,他跟陳獨秀有著共同的語言,也就不時光臨漁陽裏二號。


    來自三益裏的“高朋”,不光是邵力子,還有他家斜對門的三位“大秀才”。


    邵寓斜對門的三益裏十七號,住著李氏兄弟。這“二李”的大名,在本書序章中已經提及——李書城、李漢俊。後來,中國共產黨“一大”便是在李氏兄弟寓所召開的。不過,此時李氏兄弟尚未遷往貝勒路,而是住在此處——三樓三底的寬敞的石庫門房子。


    在筆者訪問李書城家屬時,其遺孀薛文淑如此回憶:


    在三益裏居住時,書城與外界往來甚少,不大出門,來訪的人也不多,整天在家看書。漢俊則與他相反,每天都很忙。他住在旁邊樓下,我住在中間樓上,常常能見到朋友們找他。經常來的多是與他年齡相仿、穿長袍的先生,也有一兩位比他年長,還有兩位剪短發、穿裙子的青年女性給我印象較深,但除了邵力子之外,其他來客我都不知道姓名。


    我是剛從家鄉(引注者:薛文淑為上海鬆江縣人)到上海的,對外界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革命之類的事。但是我覺得漢俊的這些朋友很異常,他們在一起經常發生爭論,有時像是在吵架,我以為一定是鬧翻了,可是第二天這些人還是照常來,從表情上看不出有什麽不愉快。


    他們常深更半夜才出門,總是弄得聲響很大。我對這些人的情況感到奇怪。曾對書城提出,但書城說“漢俊他們的事,你就不要去管”,可見他對漢俊的事是了解的。


    書城早年投身推翻滿清的革命活動,但他對以後袁世凱篡位、國民黨的退讓及軍閥混戰的狀況深感失望,而將希望寄托在他弟弟身上。早年因家境窮困,漢俊從小就受到書城照料,並隨他去日本讀書。漢俊以優異成績在東京帝國大學工科畢業後,因國內根本沒有搞建設的條件,便從事革命活動,這些都是書城予以支持和鼓勵的。他們兩人的性格都很剛直,脾氣都不好,但他們之間卻很友愛和睦,書城母親的規矩很多,她特別喜歡清靜,對別人走路的要求是“輕手輕腳”,說話的要求是“輕言細語”。我們全家一日三餐都是在一張大桌子上吃飯,大家都遵照母親“食不言,睡不語”的規定,能夠例外輕聲說話的隻有書城兄弟,他們總像在討論什麽似的,一般都是漢俊先說什麽,然後書城點頭表示同意,漢俊對他哥哥也十分尊敬。……


    李書城家屬贈給筆者一幅珍貴的照片——當年李家在三益裏的合影。這張照片雖然殘缺,但李氏兄弟都在畫麵之中。兄弟倆長得很像,個子相仿,都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但李書城留著八字胡,看上去比李漢俊老成得多——雖然他隻比弟弟大九歲。


    李氏兄弟乃湖北潛江人。父親李金山是潛江縣私塾教師,生三男四女,長子李書麟早逝,次子李書城便儼如長子,照料弟妹。1902年,十二歲的李漢俊在李書城的摯友吳祿貞幫助下,東渡日本。李漢俊極為聰穎,一口日語講得如同“正宗”日本人一般。他還精通英語、德語、法語。尤其是德語,非常流利。  這幀曆史照片,攝於當年的“李公館”。李公館的主人是同盟會元老李書城(後右一)。李書城的弟弟李漢俊(後右二)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員


    李漢俊最初喜歡數學,後來拜日本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帝國大學經濟部教授河上肇為師,轉向研究馬克思主義。當時,日文版馬克思主義著作甚多,而他懂德文又使他可以直接閱讀馬克思原版著作。這樣,李漢俊成為當時中國最為精通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革命者之一。  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上海《星期評論》編輯部所在地孫中山


    李漢俊衣著很隨便,看上去像個鄉下人。在上海,他曾去一家豪華賓館看望一位德國教授,看門的印度人以為他是“癟三”不許他入內。不料,他以英語向看門者說明來意,那位印度人吃了一驚,隻得讓他人內。過了一會兒,德國教授送他出門,一路上以德語談笑風生。那位印度人方知自己“以衣取人”,看“扁”了來者,趕緊向他道歉。


    李氏兩兄弟之中,李書城不去環龍路漁陽裏,而李漢俊則成了陳獨秀客堂間裏的常客。


    李漢俊帶來另兩位“大秀才”拜訪陳獨秀。他們便是戴季陶和沈玄廬。


    戴、沈、李乃《星期評論》編輯部的“三駕馬車”。那時候,時興“評論”。在北京影響甚廣的,是陳獨秀、李大釗創辦的《每周評論》,創刊於1918年12月22日。上海這“三駕馬車”效仿《每周評論》,在1919年6月8日創辦了《星期評論》。此後一個多月,毛澤東在長沙創辦了《湘江評論》——7月14日問世。在這些“評論”之中,《星期評論》的發行量最大,達十幾萬份。


    《星期評論》的編輯部最初設在上海愛多亞路新民裏五號(今延安東路)。1920年2月,遷往三益裏李漢俊家,難怪有許多“穿長袍的先生”和“穿裙子的青年女性”常常進出李寓。與李漢俊同編《星期評論》的戴季陶,亦非等閑之輩。戴季陶本名良弼,又名傳賢,原籍浙江吳興,生於四川廣漢。他比李漢俊小一歲,而經曆比李漢俊“顯赫”得多。李漢俊十二歲赴日,戴季陶十五歲赴日。戴季陶也是得兄長之助,才得以東渡。戴的長兄賣掉了土地,資助他從遙遠的四川前往日本。事出意外,年幼的戴季陶途經上海時,被流氓盯住,搶去他的錢財。戴季陶痛哭流涕,幸虧一位四川同鄉也去日本,看他實在可憐,帶他踏上了東渡輪船。


    囊中空空如也的戴季陶進入日本大學法律係,發奮攻讀,學業優秀,日語流暢。富有社會活動能力的他,發起組織留日同學會,小小年紀,被推選為會長。在艱難困苦之中,度過了留學生涯。


    回國之後,擅長文筆的他,考人天鐸報社當記者。由於文章出色,迅即升為主筆。他從“不共戴天”這一與“戴”相關聯的成語中,取“天仇”為筆名,發表眾多抨擊清朝政府的文章。


    戴季陶命運的轉折點是1911年12月25日。這天,二十歲的他在上海碼頭,歡迎、采訪自海外歸來的孫中山,心中無限敬佩。孫中山也看中了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邀他去南京參加中華民國成立大典和大總統就職儀式。


    不久,孫中山赴日訪問,戴季陶被任命為翻譯兼機要秘書。從此,他成為孫中山的忠實門徒。


    在日本,孫中山與許多日本重要人物密談時,唯戴季陶在他身邊。


    此後,孫中山受袁世凱排擠,流亡日本,戴季陶亦侍奉在側。1914年,孫中山在日本成立中華革命黨,戴季陶被任命為浙江支部長。


    1917年7月,孫中山在廣州出任大元帥,戴季陶被任命為大元帥府秘書長。


    1918年5月4日,因桂係軍閥操縱國會,決議改組軍政府,孫中山憤然宣布辭去大元帥之職。


    5月21日,孫中山離開廣州前往上海,戴季陶同行。孫中山在上海先是住在環龍路六十三號。兩個多月後,遷入華僑們集資購贈的莫利愛路二十九號(今香山路七號)住宅。[2]


    於是,戴季陶也就在上海住了下來。他原本讀過許多馬克思主義著作,當李漢俊在1918年底從日本回到上海,便與他過從甚密,一起探討馬克思主義。他們對陳獨秀、李大釗主編的《每周評論》每期必讀,商議在上海創辦《星期評論》。戴季陶的社會聲望比李漢俊高得多、創辦時由戴季陶任主編。


    沈玄廬此人,年長於李漢俊和欺季陶七八歲。他本名沈定一,字劍侯,浙江蕭山人。他當過清朝的官——雲南廣通縣知縣、武定知州、省會巡警總辦。後來,他因幫助中國同盟會發動河口起義,被人告發,無法在國內立足,隻得流亡日本。


    在日本,沈玄廬研讀各種社會政治學說之後,以為社會主義學說最為正確。這樣,他開始鑽研日文版的社會主義理論書籍。


    1916年,沈玄廬回國,出任浙江省議會議長。


    當《新青年》創辦之後,這位當年的清朝“縣官”,積極為之撰稿。


    在戴季陶、李漢俊籌備創辦《星期評論》之際,沈玄廬熱心加入,成為“三駕馬車”之一。


    沈玄廬雖說年近四十,倒有許多天真可愛之處。比如,他主張平等,在家中要兒子、兒媳直呼其名,使他的許多朋友驚訝不已!


    自從陳獨秀住進了環龍路漁陰裏,相距不遠的三益裏四支筆杆——邵力子、李漢俊、戴季陶、沈玄廬,便不斷被漁陽裏的“磁力”吸引過去了。


    此外,還有一位常來拜訪陳獨秀的“筆杆子”,叫張東蓀。他原名萬田,字聖心,浙江餘杭縣人。他早年畢業於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追隨孫中山。1911年,與梁啟超一起,在上海創辦《時事新報》。1912年,出任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府秘書。此後,他擔任北京大學、中國公部大學、燕京大學教授。1919年在北京創辦《解放與改造》雜誌,南下上海之後,與陳獨秀有舊,故常來敘談。此人也寫得一手好文章,而且也讀過一些日文版社會主義學說著作。張東蓀回上海,依然主編《時事新報》。


    不論是邵力子、李漢俊、戴季陶,也不論是沈玄廬、張東蓀以至陳獨秀,都曾在日本留學,都懂日文。這些“秀才”,最初都是從日文版的圖書中,懂得馬克思主義的。  [1]《民國日報》,1920年2月23日。[2]尚明軒:《孫中山傳》,北京出版社10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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