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年初的皖南格外冷,先下霜,後下雪。


    就在這冷颼颼的空氣中,新四軍的幹部和戰士們正忙著收拾行裝。畢竟在這裏住了兩年半了,一下子要行動,大有熟土難離之感。軍部通知,每人隨身物品不得超過二十市斤,壇壇罐罐全要扔掉。


    元旦,葉挺、項英致電毛澤東、朱德:準備開拔。


    1月3日,毛、朱電複葉、項:“你們全部堅決開往蘇南,並立即開動,是完全正確的。”


    就在毛、朱電報到達之際,蔣介石給葉挺的電報也到達了:“應在無為附近地區集結,爾後沿巢縣、定遠、懷遠、渦河以東睢州之線,北渡黃河,遵照前令進入指定地區。沿就已令各軍掩護。”


    既然毛澤東和蔣介石的命令都已下達,葉挺、項英也就在1月3日下午3點光景下達行動命令:明天下午5點吃飯,6點半出發。


    就這樣,1月4日,在蒼茫的夜色之中,迎著撲麵寒風,新四軍軍部及所屬部隊九千餘人分三路縱隊,從雲嶺出發,踏上了悲涼的征途。連日大雨,道路泥濘,行軍頗為艱難。


    就在這時,蔣介石“令各軍掩護”。對於葉挺來說,不論是負責“掩護”的國民黨第三十二集團軍總司令上官雲相,還是“頂頭上司”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都是有著校友之誼——當年都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同學。由校友“掩護”,安心,放心!


    大雨使青弋江江水猛漲,原來可以徒步過江,眼下不得不架起浮橋。


    5日,依然大雨,新四軍各路縱隊在平靜中渡過青弋江,下午3時分別到達指定地點。部隊因已很疲勞,原地休息,準備朝涇縣茂林地區前進。


    6日晨7時許,突然響起了槍聲。那是新四軍的一個便衣偵察班進入下長村時,負責“掩護”的國民黨四十師一個連,射來了子彈,打響了皖南事變的第一槍!


    這槍聲,意味著友軍變成了敵軍!


    就在6日,蔣介石下達了給顧祝同的密令,要對新四軍“用軍政黨綜合力量,迫其就範”。


    就在6日,顧祝同下達了給上官雲相的密令:“仰貴總司令迅速部署所部開始進剿,務期於原京贛鐵路以西地區,徹底加以肅清。”


    就在6日,上官雲相下達了給所屬各部的命令:“主力於明(7)日拂曉開始圍剿茂林、銅山徐一帶匪軍。”


    就在6日,蔣介石一顧祝同一上官雲相,下達了對新四軍的總攻擊令。


    也就在6日,下午,新四軍軍部在潘村開會,決定按原計劃行軍,當日黃昏開始行動,7日拂曉通過各嶺,午前會集星潭,待機行動。


    7日拂曉,新四軍中路縱隊前衛營,越過丕嶺,進入紙棚村時,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國民黨四十師一二〇團向新四軍前衛營發起了猛攻。皖南事變此時正式爆發!


    毛澤東聞訊,迅即電告葉挺、項英:“茂林不宜久留,即議東進,乘頑軍布置未就,突過其包圍線。”


    這樣,蔣介石稱新四軍為“匪軍”,毛澤東則稱上官雲相部隊為“頑軍”。


    新四軍寡不敵眾,陷入重圍。慘烈的戰鬥開始了。


    1月8日,顧祝同給上官雲相下令,限十二個小時內全殲新四軍。此電報原件現存於南京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全文如下:


    匪軍經我各部圍剿窮蹙一點,消滅在即,為期能幹短時間徹底肅清,毋使漏網起見,希即督勵所部,協同友軍切取聯係,努力進剿,務嚴令包圍於現地區限電到十二小時內一鼓而殲之,勿使逃竄為要。


    上官雲相要大幹一場了!據他的總司令部少將參謀處長武之萊後來透露,早在一個月前,上官雲相便讓派駐新四軍的聯絡參謀聞援竊取了新四軍兵力部署圖,為“圍剿”新四軍做了詳細準備。


    如今,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茂林一帶,重巒疊幛,懸崖峭壁,山中往往隻有一條羊腸小道。新四軍近萬人受困山中。炮彈打得岩石開花,樹枝橫飛,屍體遍地,真如《新四軍軍歌》所唱,“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皖南的槍聲晝夜不絕,延安的毛澤東晝夜不眠,重慶的周恩來日夜奔走呼號,蔣介石避見周恩來,顧祝同避接周恩來電話……


    就在這危機萬分的時刻,9日毛澤東忽接葉挺電報:“項英、國平於今晨率小部武裝上呈而去,行方不明。我為全體安全計,決維持到底。”


    這一電報,使毛澤東極為不安,在這緊要關頭,項英和袁國平怎麽可以連招呼都不打,突然出走?


    直至1月10日,項英和袁國平才回到部隊。關於項英此行,一般被說成“率一小部武裝繞小道而出,試圖突圍”,為他遮掩,打了“埋伏”。其實,這遮掩之詞,也經不起推敲。作為新四軍副軍長兼政治委員的項英,即便“試圖突圍”,怎麽隻“率一小部武裝”呢?怎麽不與軍長葉挺打招呼呢?如果“試圖突圍”成功,那也就是項英和這“一小部武裝”突圍出去了……


    現存於北京中央檔案館的項英1月10日致中共中央電報,解開了謎底。在這份電報中,項英承認自己是“臨時動搖”,“影響甚壞”,請求“中央處罰”。同時,他也表示了從此之後“堅決與部隊共存亡的決心”。


    項英的電報全文如下:


    今日已歸隊。前天突圍被阻,部隊被圍於大矗山中,有被消滅極大可能,臨時動搖,企圖帶小隊穿插繞小道而出,因時間快要天亮,曾派人(請)希夷來商計,他在前線未來,故臨時隻找著國平、xx及同誌(xx同我走),至9日即感覺不對,未等希夷及其他同誌開會並影響甚壞。今日聞五團在附近,及趕隊到時與軍部會合。此次行動甚壞,以候中央處罰。我堅決與部隊共存亡。


    其中提到的希夷,即葉挺。


    另外,李一氓去世之後,他的回憶錄得以發表,其中首次公布了他在1941年3月給中共中央的電報全文。他是新四軍秘書長,皖南事變的幸存者。這份寫於皖南事變後一個多月的電報,真實反映了項英的出走。其中也牽涉到李一氓自己,不過李一氓還是尊重曆史事實,未加遮掩。原文如下:


    晚10時左右,項忽派人叫我幾次,皆未找著。等我回到我的位置,知道項派人找過我,遂去項處,那時袁國平、周子昆皆在。項一手握我,一手握袁,周在其前左不作一語。


    即匆匆向後走,此外同行者僅二三衛士。我初不知他是何用意,我還以為找地方開會,決定最後處置,但又不見有老葉,行數十步後,袁始說他們的衛士沒有來,周又自語說,他沒帶錢。我才恍然,項又要來他三年油山那一套。我印追問項叫過老葉沒有,項反答叫了他不來。此時我對項此種行動不大讚成,我當即表示我不同他們走。項即反問,那你怎麽辦?我說,我另想辦法打遊擊,也要帶幾支槍脫離隊伍,也要想法救出幾個幹部,我還想把軍法處、秘書處及胡立教等設法從銅陵、繁昌過皖北。項當即表示讚成,與我握手,並說把xx(電文不清)也帶走,他身上還有錢。袁當時表示願同我走,又聽說今晚無把握,須等明天看清情況再決定。結果仍與項、周同走,因同行之獵戶是他們唯一向導,於是分手,他們繼續前進。


    我一個人轉回後,因找張元培、胡立教及軍法處、秘書處的人未找著,首先遇見李步新(皖南特委書記),我告訴他說老項他們走了,後走到河邊祠堂葉之指揮所。當時我想告訴他這個消息,但又覺得太突然,刺激太甚。我想留下與葉一塊,但又覺得項袁周黨軍政都是負責的,我沒有與葉共存亡的責任,即或算開小差吧,也是奉命的。遂決定不告訴葉,仍然退出。找著張、胡、揚(帆)(軍法處)等,並與李步新的地方黨同誌共三十餘人,也就離開了隊伍。過了一晚,11日下午,在石井坑的穀道中,我們下山吃飯,遇見第五團全團撤退出來,向石井坑出去,大家遂決定不管其他隊伍在哪裏,我們決定隨第五團打遊擊。12日後出至坑口才曉得,軍部也都打到石井坑來了。


    項袁周他們也在附近山上,跟在第五團以後,下來與軍部會合。


    我承認我當時沒有堅決反對項袁等的動搖,隻是簡單不滿意、不與他們同行動而已。


    我受了他們的影響,沒有到最後時機,便脫離部隊,這是我的錯誤。


    李一氓回憶此事時,心情頗為沉痛。他說:


    雖然時間很短,從黃昏到夜半,不超過十個鍾頭,但總是一個這一生都感到遺憾的錯誤。後來華中局向中央報告,要給我一個口頭警告的處分,我二話沒說,決然接受下來。所以1942年以後,黨內多次填表,在處分一個欄目上,我總是規規矩矩地寫上皖南事變口頭警告。至今想起來,不知為什麽當時會錯走這一步,作為一個共產黨人,可能還差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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