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之後,我躍出水麵,牙關凍得「咯咯」亂撞,大口大口地呼吸。在水下憋得太久,整個人像要爆炸開來了。


    火榕樹隨風狂舞,四周的水波漩渦怒卷,巳上升了十餘丈。玄嬰老


    祖坐在鼎爐裏,周身通紅,皮焦肉灼,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痛楚,臉蛋扭曲,雙眼豎長,看上去猙獰可怖。


    他緊握雙拳,咬牙切齒地罵著小賤人,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原來鼎中的藥丸是那少女逼他所煉,方才眼見丹丸全無,她大發雷霆,將爐火激發至最大。令他倍受煎熬。


    聽他罵得惡毒,我心有怒氣,忍不住截口說:「前輩,不知這位姑娘和你有何怨恨?她對我有救命之恩,不像是心機歹惡的人。不如我去見她,將這些丹丸全送給她,請她將你放了……」


    「她救過你的命?」玄嬰老祖一愣,縱聲狂笑,「這小妖女殺人不眨眼,不敲骨吸髓已經是萬幸,還會救人性命?小子,這世上口蜜腹劍的小人多如牛毛,你涉世不深,能分辨個屁仇人、恩人!」


    他越是詆毀那少女,我越覺刺耳,於是便將我與姥姥如何大戰炎、黃帝軍,如何孤身幸存,如惡被龍鷲銜到海邊洞裏,又如何撞見巨蛇,陰差陽錯救了少女,以及她如何報恩相救的事一一說來。


    玄嬰老祖一邊聽,一邊冷笑,聽到我被巨蛇纏住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子,你知道這小妖女是誰嗎?」


    乜斜著雙眼,一字字地說:「她是無晵蛇姥的女兒、蛇帝晨瀟的妹妹,在洞中纏住你,吸你鮮血的,就是這個妖女!」


    我猛吃一驚,蛇帝晨瀟對公孫氏忠心耿耿,是我彩雲軍的死敵之一。大荒中傳言他有一個失散已久的妹妹,叫做羅沄,卻極少有人見過。


    玄嬰老祖道:「她和公選小賊的長子公孫昌意從小就生活在一起,中了太古蛇族蠱咒,雖然暫化人形,但每逢十五月圓之夜,必定化回蛇身,如果不盡快吸童男、童女的血,就永不能變成人形。嘿嘿,虧你還以為那隻龍鷲是玄女所化,它抓你到洞裏,不過是因為當時找不著童男,拿你這半死不活的頂數罷了。」


    我想起洞內的那些童子骸骨,心頭寒意大起,伹仍難以相信,搖頭道:「她若真是蛇妖,為何不吸光我的血,反倒挖空心思救我?」


    「小子,我看你是被小妖女的美色迷了心竅!」玄嬰老祖冷笑一聲,又說,「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再過六天又到十五了,到時你看看便知。」頓了頓,道,「廢話少說,這小妖女沒拿到丹藥,過兩日定會再來滋擾,如果被她發現你在這兒,一定將你連血帶肉吃個精光。要想活命,趕緊將丹丸全吃光了,再全力修煉我教你的心法。」


    我心中卻想,不知她要玄嬰老祖煉的藥做什麽?難道她真是蛇妖,拿這些藥是為了恢複人身?否則為何會這麽焦急生氣?想起她滿臉嬌嗔的樣子,心卻不由得怦怦大跳,突然又想,她是蛇也罷,不是蛇也罷,橫豎都救了我的性命,我又怎能奪走對她如此重要的丹丸?


    於是向玄嬰老祖行了一禮,大聲說:「多謝前化賜我丹藥。大丈夫知恩圖報,我定會想辦法救前輩離開此地,但這些藥丸。我卻隻能還給那位姑娘……」


    「臭小子你瘋了麽?」玄嬰老祖一怔,暴跳如雷,將混金鎖鏈扯得叮當作響,衝我大吼,「這些藥丸是我煉製的,幹小妖女鳥事!他奶奶的,老子燒了七年才煉成三十顆,你敢送給妖女,老子出了這裏,第一個吸幹你的魂魄!」


    他咆哮了一會兒,見我不為所動,又強斂怒氣,改為軟語央求。我已打定主意,沿著崖壁朝壑頂衝去,他急怒之下,重新又破口大罵。


    剛衝上五六十丈,又聽他尖聲傳音道:「臭小子,你想不想救活你爹?」我仿佛被雷電劈中,頓時停住腳步。


    玄嬰老祖漲紅了臉,尖聲大笑:「普天之下,隻有我知道公孫小賊殺了你爹之後,將他屍身藏到了哪裏,也隻有我知迫怎麽叫他起死回生!你若將這些丹丸給了小妖女,就休想再從我嘴裏挖出一個字來!」


    從我懂事起,姥姥就一遍又一遍地吿訴我,我爹如何中了公孫軒轅的離間計,與舅舅反目成仇,又是如何被公孫軒轅與旱魃所殺,梟首裂屍,將屍身藏在了大荒各個隱秘之處。


    這些年,除了掀翻公孫氏。我最大的心願莫過於找到父親的屍首,將他與娘親合葬在蜃樓城的舊址。但任我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兒消息。這時聽見玄嬰老祖的話,又是驚疑又是狂喜又是悲戚,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玄嬰老祖生怕我不相信,又傳音說道:「小子,你知道為什麽偌大的北海,唯獨這裏四季如存麽?為什麽隔三岔五,就會噴出衝天的水柱?為什麽公孫小賊要將我囚禁於此?為什麽那小妖女孤身一人霸在這裏,周圍的百姓都不敢踏入一步?」


    不等我回答,便徑自說道:「我原本被天吳閃禁在北海淵底,十一年前,公孫軒轅突然將我移到了此處,我也覺得奇怪。有一天,那公孫小賊不小心說漏了嘴。讓我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這『天之涯』的八百裏雪嶺並不是真的雪山,而是鯤魚所化!」


    鯤魚!我心中大凜,那太古巨獸被公孫軒轅降伏後,便隨著他一起不知所蹤,行跡成謎。


    但這凶獸當年既能被女媧封鎮入島,沉於海底,今日變成連綿雪山也不足奇。更何況除了鯤魚,又有什麽東西能噴出這等衝天摩雲的磅礴水柱?


    玄嬰老祖冷笑著說:「公孫小賊生怕你姥姥找到你爹的屍首,施法複活,於是便詭稱將他梟首裂屍,分散各地,實際上將你爹的屍身藏在了鯤魚肚子裏。然後又將鯤魚封鎮北極,化若雪嶺。就算你姥姥想破了腦袋,又怎能找到這裏?


    「公孫小賊雖然妖法通天,但鯤魚畢競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凶獸,被他鎮化為山後,心肺還要過上百八十年才能徹底石化,每隔幾日,便要噴起衝天水柱。四周的冰天雪嶺被噴出的熱浪一攪,陰晴雲雨,反倒變成了草木蔥榮的沃野。


    「公孫小賊生怕露出破綻,便故意將我囚禁這裏。縱然有朝一日,你姥姥找到此處,也以為這深淵不過是像天櫃山一般的海竅地孔,公孫小賊借此為牢獄,折磨我罷了。嘿嘿,誰想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讓我知道了這個秘密,又偏偏讓我今日遇見了你!」


    他說的這些話雖然頗為離奇,卻能自圓其說,入情入理。我心中怦枰狂跳,稍一猶疑,還是轉身朝下衝落,沉聲道:「如果前輩說的是真的,那位……那位羅姑娘也必定知道我爹的所在。我去找她問上一問……」


    「問她?」玄嬰老祖尖聲大笑,「你以為公孫小賊會將這麽大的秘密告訴一個黃毛丫頭麽?她留在這裏,不過是向我勒索煉藥罷了。鯤魚長逾千裏,別說你找不到入口,就算找著了,要想在鯤魚肚子裏尋到你爹,也好比海底撈針!」


    頓了頓,冷冷地說:「小子,我和你姥姥既是舊時至交,又同仇敵愾,自然願意助你達成心願。但你如果辜負我一番好心,將我費盡心血所煉的丹丸平白便宜了那小妖女,別說救活你爹,連我都沒法活著離開這裏,敢問又如何做你向導?」


    我貼在冰壁上,看著下方火焰亂舞,波濤如沸,心裏亦繚亂起伏,但一想到能救活從未謀麵的父親,其他一切便都顧不得了。於是取出一顆黑色的丹丸,吞入肚內,說:「前輩剛才說的心法是什麽?」


    玄嬰老祖大喜,圓胖的臉上紅彤彤的盡是光彩,哈哈大笑:「我這心法叫攝……叫玄嬰大法,隻要你牢記於心,每日依法修煉,很快就能將二十八顆五行神丸吸收煉化。最多過上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劈斷混金鏈,解開封印了!」


    他將心法仔仔細細地傳音相授,我背得滾瓜爛熟,再依照他的指點,將丹藥所化的元炁如納入丹田,循環經脈。起初覺得那心法頗為簡單,無非是化氣煉氣,和姥姥所傳的「玄水訣」並無多大差別。但到了後來,才發現其中蘊藏了艱深奧秘與無上變化。


    他把丹田比作火爐,玄竅比作煉鼎,二十八顆五行丹丸到了腹內,還需以真氣繼續煉燒。隻有將這些丹丸煉成氣丹,經過經脈反複循環,才能真正將五氣合一,納歸氣海。


    我雖然熟知五行相生的道理,卻從未這麽混煉過五行真氣,頗覺新鮮。接連吞了白、黑、綠、紅、黃五顆丹丸後,果然覺得丹田內有五股真氣相激相生,在奇經八脈間循環穿梭,每繞體一次,便增強許多。修煉了不過四個時辰,真氣竟似乎暴漲了一倍,心中驚喜,難以描述。


    玄嬰老祖也大感意外,沒想到我進境如此神速,緊張、狂喜之餘,似乎還有些許羨妒。


    此後我每隔兩個時辰便吞一顆丹丸,盤坐於冰壁的洞隙中循環煉氣。每吞完五顆,再調息兩個時辰,如此五行循環一次,正好一「天」。不知不覺中已過了五「天」,丹丸隻剩下了三顆,她卻始終沒來。


    到了第六「日」,深淵裏的漩渦越卷越高,距離玄嬰老祖的鼎爐巳不過十餘丈,有時浪濤轟鳴卷來,撞擊在爐壁上,白霧「哧哧」蒸騰,激得火焰更加狂猛。


    玄嬰老祖卻不再嘶聲慘叫,不管爐火如何炙烤,始終端然盤坐,豎長的雙眼似閉非閉,口唇翕動,念念有詞。


    我正想吞下第二十六顆丹丸,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聲尖利的長嘯,接著「咻咻」之聲大作。抬頭望去,雪壑冰峰圍合的藍穹上,劃過無數道赤紅的火箭,雲霞迸舞,群鳥驚飛。


    又聽號角破空,夾帶著陣陣淒厲的骨鈴,引起野獸此起彼伏的咆哮。


    玄嬰老祖的臉色驟變,睜開眼,目光如利電似的朝上眺望,竟是從未有過的憤怒與駭怕。


    我心中更是大凜,難道是炎黃軍從蓋國長老哪裏聽說了我被龍鷲虜走的消息,一路追殺過來了?


    空中巨石縱橫,火矢亂舞,冰壑四周衝起道道紅光。冰峰崩塌,連著亂石、冰川,一齊從峭壁上滾滾墜落,其中還夾雜著若幹斷折的箭矢。


    我抓住半支斷箭,箭杆上刻著蜿蜒的蛇紋。是蛇族!這些蠻子對公孫氏忠心耿耿,定是打探到我的蹤跡,到這裏搶功來了!


    我又驚又怒,玄嬰老祖卻咪起眼,舒了口長氣,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還是那小妖女。嘿嘿,就憑她這點兒本事,也想學什麽蒼龍角?」


    蛇族軍隊剽悍凶狠,一旦認定是她救了我,定然痛下殺手。我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玄嬰老祖連聲喝止,沿著冰壁飛速上衝,很快便躍出了壑口。


    狂風鼓舞,火矢呼嘯著從四周怒射而過。幾塊巨石從天而降,接二連三地將我身邊的冰塔、冰牆撞得四炸迸飛。


    幾百個蛇族蠻人騎乘著蛇鷲,狂呼怪叫,沿著東側的雪嶺疾速飛來,不斷彎弓放箭。


    蛇鷲飛騎的後下方,則是數以百計的青銅投石車,在一條條巨蟒的拖引下,朝著山上蜿蜒衝來,速度極快。


    每輛銅車分為三節,穩穩地架在巨蟒背上。前後兩節裝滿了巨石,各站著一個蛇族大漢,中間那節車上則立著兩個大漢,有條不紊地接過巨石,安放在投石機上,高高地拋射而出。


    更遠處,冰洋湛藍連天,百餘艘蛇首帆船正乘風破浪,繞過最北端的霄嶺,朝著「天之涯」疾速挺進。轉頭西望,數十艘戰艦已經沿岸停靠,成千上萬的蛇族將士分列蛇陣,旌旗卷舞,朝著山穀中衝來。


    略一數去,來的蛇軍至少有兩三萬之多。海、陸、空三頭並進,東西夾擊,卻層次分明,秩序井然,儼然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師。


    在漫天火矢衝擊下,西麵原本絢麗斑斕的山野巳卷起了熊熊野火,獸群驚嘶狂奔,有的被箭矢射中,悲鳴倒地;有的受烈火焚燒,嘶聲慘烈;有的則驚惶逃向兩側雪嶺,被崩塌的冰石轟然掩埋。


    在這蒼茫死寂的北極,唯有這片沃野美如江南,卻在片刻之間,因我而成塗炭!我怒火如焚,雙拳捏得「咯咯」作響。這些蠻子既然想趕盡殺絕,老子就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那淒烈的號角聲吹得越來越加高越,令人聞之寒毛盡乍。


    群獸如回潮怒浪,紛紛止住奔逃,漫山遍野地仰頭悲吼。獅虎、青鹿、蒼狼、白羚、凶牛……乃至鷲鳥、雪鷹,各種飛禽走獸全都跟隨著那激越的角聲,發出排山倒海的咆哮。


    角聲從西北側的雪峰遙遙傳來。她站在陡峭的冰崖邊,碧衣鼓舞,飄飄欲飛,仰頭吹著赤紅的龍角。鷲鳥在她頭頂盤旋。


    角聲妖詭森寒,卻聽得我熱血如沸。那些獸群更如著了魔似的,不顧烈火,不顧箭矢,在號角的指揮下,匯如洶洶怒潮,向那些繞過雪嶺、出現在岸邊的蛇族軍隊狂奔猛衝。


    曾聽說大荒中有人能奏樂禦獸,其中又以龍女、百裏春秋、火仇仙子等人最為了得。但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隱退,無緣得聞其妙。想不到她年ji輕輕,竟有如此神通!


    想起玄嬰老祖說的話,我的心頭又是一緊。這角聲確實有些像傳說中的蒼龍角。難道……難道她真的是蛇姥的女兒?真的是那個與公孫氏、龍女有著極深淵源的羅沄?


    獸群越過溪流,翻過丘嶺,潮水似的朝西北席卷,很快便和蛇族的先鋒騎兵迎頭相撞。那些蠻子雖然彪悍無畏,也經不起這等衝擊,刹那間血肉橫飛,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後方的蛇族紛紛衝天放箭,拋射巨石。箭石流星密雨般地撞入獸群,火焰衝舞,許多猛獸悲嘶倒地,眾獸卻絲毫沒有受驚逃散,隨著角聲節奏,繼續浩浩蕩蕩地咆哮猛衝。


    一陣狂風刮來,我後頸一涼,汗毛俱乍。那些蛇族飛騎呼嘯著衝掠而過,兩個蠻子騎鳥俯衝,長刀怒卷,朝我頭上砍來。


    我下意識地反身揮掌,掌心「呼」地衝起一道兩丈來長的黑光,那兩柄彎刀應聲碎炸,蠻子連人帶鳥,如斷線紙鳶似的衝天倒撞,鮮血狂噴。


    我微微一愣,想不到這一掌竟有這麽大的威力。又驚又喜,接連揮出幾記氣刀,勢如犴飆,將夾衝而來的六七個蠻子飛騎一一劈飛。


    那些蠻子似乎沒料到這麽快便遇見我,咿呀大叫。當先六七十騎盤旋俯衝,朝我亂箭齊發。另外數百人則騎鳥繞飛,繼續朝北側雪峰掠去。


    火光繽紛,箭矢如電,全都被我雙掌掃舞震飛。這幾式「回浪訣」我練了整整十年,直到今日才顯出驚人威力。


    我縱聲嘯吼,大步奔掠,氣刀縱橫卷掃,四周冰雪接連迸炸,隨著我的氣浪,如滔天大浪般滾滾噴湧,轉眼間又有二十多飛騎被我震得橫死當場。


    「轟!」一個三丈方圓的巨石從斜後側淩空撞至,被我掌刀撥掃,頓時拋彈起七丈來高。


    還不等我站穩身形,兩個、三個、四個……數十個巨石,接連不斷地破空呼嘯而來。每個石頭都重逾千斤,速度又迅如雷霆,就算我有開天辟地之力,也無法瞬間全部震開。


    生死一線,隻有奮力一搏了!我凝神聚氣,陀螺似的衝天飛旋,雙掌錯舞,掀卷起羊角風似的重重氣浪,那些巨石或被我直接震飛,或擦著我身側衝撞在地,砸開道道深坑,冰迸雪炸。


    東麵雪坡怪嘯連連,二十餘輛青銅投石車在眾巨蟒的拖曳下,率先衝上了斜嶺。繼而越來越多的戰車越出山脊線,漫天巨石,如隕星雨般縱橫亂舞。


    我接連震飛了七十餘個大石,氣息窒堵,雙掌已有些應接不暇,後方狂風呼嘯,「砰」的一聲,避擋不及,被結結實實地撞中背心,喉中腥甜狂湧,頓寸翻了幾個跟頭,朝山崖下摔去。


    亂石飛舞,轟隆連聲,上方崖壁坍塌雪崩,將我卷溺其中,沿著陡壁疾速滾落。那些蠻子縱聲歡呼,也不追趕,徑直向北麵霄嶺衝去。


    若在從前,被這千斤重的巨石撞中,我縱然不死,也必定氣息奄奄,伹此時除了皮肉劇痛,髒腑、經脈居然沒什麽大礙。也不知是因為吃了「冰甘果」、「寄牛一草」,還是玄嬰老祖那些五行丹丸之功。


    我天旋地轉,朝下翻滾了百餘丈、奮起全力,大吼著一拳擊入冰壁,這才止住疾墜之勢。


    冰川雪石飛瀑似的撞在我頭上、肩上,噴湧反彈,朝深崖下轟隆衝落。我強忍劇痛,深吸了一口氣,牢牢攀附在壁上,


    萬裏藍天火矢繽紛,霓霞如荼,數以千計的蛇族飛騎從上方呼嘯衝過,朝羅沄所在的山峰夾衝包圍。那些青銅投石車也在眾蟒的拖曳下,沿著山脊蜿蜒北向,疾速挺進。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些蠻子想抓的不是我,而是她?」心中非但沒有放鬆,反倒更加驚疑駭怒,猛地翻身飛旋,踩著峭壁朝上疾衝。


    那些蠻子去勢極快,毫無防備,我淩空抄掠,躍落在最後一名飛騎的背後,雙掌合擊,將他天靈蓋打得粉碎,神不知鬼不覺地拋下深壑。騎著蛇鷲,尾隨蠻子朝西北疾飛。


    海上群帆鼓動,蛇族的船艦已經陸續停靠在「天之涯」岸邊,越來越多的蠻子登陸列陣。


    步兵半跪在最前沿,兩兩相護,一個斜舉青銅長矛,一個緊握大盾,排成楔形尖陣,後麵依次是弓箭、火弩手與投石車。騎兵分列兩側,巋然不動。


    號聲長吹,前方的蠻子先鋒軍朝兩翼退散。獸群勢如破竹,從烈火熊熊的山坡衝擁而下,向岸邊奔去。長箭、火矢、亂石頓時破空呼嘯,鋪天蓋地,頃刻間便有數百隻猛獸立斃當場。


    這些蠻子身經百戰,勇悍守ji,獸群縱然凶狂,遲早將被圍戮殆盡。但他們傾盡全軍之力,到這北極海角,肖然不是為了狩獵。如果不是為了來擒我,唯一的目標,便隻有她了!


    漫天飛騎越來越多,將她團團圍住。箭在弦上,隻等一聲令下。


    她卻毫無一絲懼怕之意,站在崖邊,嘴角微笑,依舊仰頭吹角。那繚亂的發絲,起伏的衣裙、耳垂蜷舞的碧蛇,半眯著的紫色雙眸……襯著雪山、藍天、火光、雲霞,美得像一幅畫。


    角聲突轉低沉,聽來卻更加淒厲。龍鷲尖嘯,當空張開巨翼,接著呀呀之聲大作,雪嶺北側突然衝起千百隻鷲鳥。發狂似的衝向盤旋著的蛇族飛騎。


    蠻子措手不及,上百人或被鷲鳥啄瞎眼睛,或被撞得淩空摔跌,慘叫不絕。一時間箭矢穿梭,刀光閃動,陣形大亂。被自己人亂箭誤傷的,竟比死在鷲鳥尖喙利爪下的更多。


    忽聽「叮」的一聲,東邊突然響起鏗鏘激烈的琴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逼人,漫天鷲鳥驚飛四散。


    琴聲密奏,與龍角聲互不相讓,一個甜膩婉轉的聲音笑著說:「師尊,你聽我這曲『迎賓歡』彈得如何?比起前幾日有沒有長進?」眾蠻子齊聲歡呼。


    我轉頭望去,隻見一條赤紅色的肥遺飛蛇騰空盤旋,一頭雙身,左邊蛇身上騎著一個黑衣少年,背負長弓,腰懸蛇形長刀,亂蓬蓬的頭發,一雙銅鈴綠眼光芒閃爍,嘴角雖然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但那笑容卻讓人莫名地心生懼意。


    肥遺另一邊的蛇身上,一前一後坐著兩人。前麵是個白發老人,雙眼翻白,須眉飄飄,蠟黃的臉上盡是蕭索落寞的神色,又夾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怨毒。


    他身後是個黑衣赤足的美貌少女,尖尖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雙眼淡綠,笑意盈盈,膝上橫著一具雪白的五弦骨琴,十指跳動,撥奏出淩厲激越的琴聲。


    那白發老瞎子微微一笑,什麽話也沒說,旁邊的黑衣少年卻拍手哈哈大笑:「妹子琴藝一日千裏,可喜可賀!再過一年半載,『萬獸無韁』可就後繼有人啦!」


    萬獸無韁?難道這個老瞎子竟然是百裏春秋?我心中一沉,驚疑更甚。


    當年北海一戰,百裏春秋的念力鏡被公孫軒轅劈成幾片,重傷大敗,自此便杳無影蹤。姥姥為舉大業,收羅舊部,也曾遣人尋找這廝,卻一無所獲,想不到他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這兄妹二人想必是他的門生,但瞧這黑衣少年囂狂放浪之態,對他似乎又沒有弟子應有的恭敬,頗為奇怪。


    這幾年來,蛇族擴張極快,大有恢複伏羲女媧之治的架勢。各國蛇裔明裏奉晨瀟為主,暗地裏卻各起爐灶,擁兵自立。這些蠻子瞧其服飾,應是北海相國的蛇裔,算得上晨瀟的嫡係。


    如果玄嬰老祖所言非虛,紫眸少女真是晨瀟的妹子羅沄,這些蛇蠻為何竟敢對她如此不敬?


    我正疑竇叢生,又見那黑衣少年朝著紫眸少女拱手行禮,笑嘻嘻地說:「在下相繇,拜見滕兀公主。」


    果不其然!我勒住鳥韁,真氣畢集右掌,屏息靜觀其變。隻要蠻子稍有異動,立刻拚死相救。


    羅沄置若罔聞,依舊微笑吹角。角聲越來越高,龍鷲尖聲長嘯,翎毛利劍似的根根豎起,上空的鷲鳥也振翼尖啼,團團盤旋,似乎在角聲與琴聲中掙紮。


    黑衣少年相繇笑嘻嘻地也不生氣,又行了一禮,說:「滕兀公主隱居天涯海角,隔絕塵緣俗世,原本不該胃昧打攪,但三天之前,陛下暴病駕崩……」


    羅沄睫毛陡然一顫,臉上閃過驚愕悲怒之色,角聲登時變調。


    晨瀟死了!我心中也是一凜,這小子既用了「暴病駕崩」四字,足見其死得蹊蹺。再看這些蠻子毫無悲傷恨怒之色,多半就是這兄妹二人害死。


    晨瀟是我彩雲軍的宿敵之一,他死了,我原本當高興才是,但眼見她雙頰暈紅,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我的胸口竟也像塊壘鬱積,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相繇歎了口氣,說:「蛇不可一刻無首,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死了,又沒子嗣,長老會都在商議新帝人選。八長老中,有六個推舉公主繼位,真可謂所望所歸。可惜相某人也一直想坐這個位置,思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隻好請公主禪讓給我了。」


    弑主篡位的亂臣賊子不少,但像這小子這般明火執仗的卻不多見。我怒火如燒,羅沄卻隻是嘴角冷笑,仍不應答。


    角聲陡轉尖高淒厲,直欲破雲,將琴聲完全壓製。群鳥厲嘯,黑雲似的團團飛轉,隨時都將撲衝下來。


    蠻子騎鳥包圍四周,開臂張弓,不敢妄動。


    黑衣少女十指急拂,琴聲也越來越激越,突然「嗡」的一聲,琴弦迸斷,將她玲瓏如玉的指尖震裂了一道血口。


    「不玩啦,不玩啦!」她猛地把琴往懸崖上擲去,吮吸手指,大發嬌嗔,「大哥,跟這小妖女囉嗦這麽多幹嗎?砍了她的手腳,帶給國相便是。」


    琴聲既斷,那些鷲鳥再無所懼,隨著角聲的節奏,淒烈怒嘯,前仆後繼地朝著蛇族飛騎猛衝而下。那隻龍鷲更迅疾如雷霆,朝著相繇當頭撲落。


    相繇哈哈大笑,閃電開弓,「轟」的一聲,龍鷲腹部被青鐵箭貫入,周身火焰亂舞。眾蠻子跟著亂箭齊發,霎時間便射死了數百隻猛禽。


    ―那隻龍鷲帶我到此,又喂我良藥,更曾被我誤認作姥姥轉世,雖隻短短一月,卻已有如老友。見它悲啼著摔落在羅沄腳邊,簌簌顫抖,我腦中嗡的一響,怒火灌頂,再也按捺不住,禦鳥朝前衝去。


    羅沄彎下腰,撫摩著它的脖梗兒,一顆淚珠倏然滴落在它頸羽上,咯咯大笑:「你想做蛇帝,隻管去做,但這裏方圓三百裏,都是我的天下,除了他,誰也不能踏人一步!」


    說到最後一句時,蛇鞭怒舞,「啪」地將相繇的長弓橫掃兩半,連他的臉頰也被抽出一道血痕,身子劇晃,險些翻身摔落。


    還不等我出手,她已經衝天掠起,蛇鞭呼嘯狂卷,青光如虹。隻聽慘叫迭聲,血肉飛濺,眨眼之間,便有二十餘騎被她連人帶鳥掃成了兩半。


    狂風刮舞,彌漫著腥臭刺鼻之氣,隱隱可以看見淡紫色的霧瘴,外闈的百餘飛騎突然丟掉兵器,狂亂地抓撓著全身,發出淒怖痛楚的長呼。三五個挨得最近的,手指滿臉亂抓,青霧蒸騰,哧哧作響,很快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蠻子嘩然驚呼,慌不迭地騎鳥飛退。


    我又奇又喜,想不到她的修為、蠱毒居然如此厲害。


    相繇撫著臉頰,縱聲狂笑,左手一翻,舉起半片青銅殘鏡,一道刺眼的金光電射而出,投映在羅沄臉上。


    光芒搖晃,她眯起雙眼,臉上暈紅如霞,又是驚怒又是悲楚,忽然尖聲大叫,周身如水波似的蕩漾起來。


    衣裙獵獵翻卷,如輕煙嫋散。她那纖巧白皙的雙腳銀光閃耀,竟泛起片片蛇鱗,接著朝上疾速擴散,頃刻之間,腰身以下已變作蛇形,銀白的蛇身淩空盤蜷,和那張嬌媚絕倫的臉顏相映襯,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春秋鏡!我驚怒交迸,想不到此鏡被公孫軒轅劈裂後,殘片仍有如此神力!正如玄嬰老祖所說,今日本來已近十五,羅沄蛇身將現,被念力鏡這麽一激。更是無所遁形。


    蠻子振臂歡呼,羅沄軟綿綿地飛旋而起,朝鏡中衝去。


    那黑衣少女哧哧而笑:「師父,你的神鏡果然厲害。我們再試試獸牙釘好不好?」手指連彈,銀光亂舞,十餘枚長不盈寸的獸牙射入羅沄體內。她蛇身陡然蜷縮,雙眉緊蹙,卻連呻吟聲也無法發出。


    我縱聲狂吼,抄足疾衝,雙手氣刀衝出四丈來長,狂飆似的將前方飛騎撞掃粉碎,朝那道鏡光撲去。


    幾在同時,後方「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磅礴水柱衝天噴湧。雪嶺上方的雲霞如漩渦亂湧,姹紫嫣紅,亮起萬千道閃電。


    雷聲狂震,暴雨傾盆而下。


    刹那間,天色驟暗,山頂突然變得漆黑一片,影影綽綽,什麽也瞧不分明了,隻有那道神鏡金光滾滾閃耀,依稀可見她的身影浮沉其中。


    蠻子猝不及防,驚嘩四起。


    我趁亂橫衝而過,猛地將她緊緊抱住,衝天飛掠。


    濃香撲鼻,膩人欲醉,和她的體味迥然兩異。我心中一沉,空中閃電亂舞,將懷中人照得雪白透亮。


    柳眉斜挑,雙頰暈紅,一雙淡綠的秋波驚愕地凝視著我,帶著幾分羞惱、恨怒。赫然竟是驕縱狠辣的黑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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