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的一聲,太極青銅壁進裂開來,那塊石圖飛旋衝出,磁石附鐵似的落到我手心裏。


    狂風怒卷,刺眼的霓光就像是強猛無比的漩渦,將我和羅沄平地拔起吸入其中。我疾速旋轉,眼花繚亂,心肺憋悶得像要炸開來了,什麽也看不見、聽不清,似乎墜入了無底深淵,又仿佛懸浮在萬丈高空。


    突然身下一空,重重地摔落在地。寒風刺骨,大雪紛亂撲而,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藍天、陽光、彤雲、雪花、石壁、冰洋……仍在我四周疾速旋轉,過了片刻,才漸漸看清。


    亂石嶙峋,冰雪厚積,我竟然到了很高的雪嶺崖邊。身後是連綿絕壁,高聳人雲,前方兩尺以外,就是萬丈懸崖。崖下是蔚藍遼闊的大海,天海交接處,被茫茫大霧籠罩,映著陽光,像鍍了一層金邊。


    “魚腸宮”就在海平麵下,洞內的甬道就算再過高陡,我破壁而出,離海麵最多也超不過六七十丈,怎會忽然來到這麽高的半山?


    我又驚又奇,轉身環顧,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與海,仿佛被我所在的山嶺從上到下分割成了兩半,東邊豔陽晴空,碧海萬裏,不斷有龍魚破浪躍出,生機勃勃;西邊卻是大雪紛飛,冰洋浩渺。偶爾看見幾隻白熊臥坐於浮冰之上,蒼涼寂寥。


    海麵一半藍、一半白,徑渭分明。交接處波濤洶湧,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東麵刮來的暖風越過這道線,也立立即成了猛烈的狂風,席卷起漫天暴雪。


    就連我腳下的山嶺也仿佛被無形的界限分割成了兩半。東側碧草搖曳,青鬆傲岸,崖上開滿了姹紫嫣紅的野花,迎風搖動,起伏如浪。西側雪石兀立,冰川高掛,晶瑩剔透的冰塔之間,寥落地綻開著幾朵雪蓮。


    此為何地?我怎麽會突然到了這裏?如果不是因為胸肋傷口隱隱刺痛,不是因為手中還握著那塊石圖,我真以為是在夢裏。轉頭仰望,崖壁陡峭如削,連一條罅隙也見不著,更別說讓我掉到此處的裂洞了。


    這一生中,我看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遇到過許多難以逾越的坎兒,卻從沒有如這一刻般驚愕迷惘,不知所措。


    羅沄躺在我的背上,仍在昏昏沉睡著,她的蛇尾仿佛本能似的纏在我的腰上,我站在陌生的崖邊,前沒有出路,後沒有歸途,就像困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魘中。


    就在這時,東邊突然響起一聲巨吼,震得我寒毛盡乍。轉頭望去,一隻龍頭獅身、鷲冀豹尾的黃毛巨獸正咆哮著,一步步地朝我逼近。身長近兩丈,氣勢淩人,凶睛如海水般幽深湛藍,每踏出一步,巨爪下的石礫立刻凝為堅冰。


    如果換了平時,再多的凶獸我也不怕,但此時全身被縛,雙膝以上不能動彈,我無法招架反擊,唯有聚氣腳底,朝西跳躍。


    剛衝出幾步,前方腥風狂卷,又有隻幾乎一模一樣的黃毛巨獸從上方怒吼撲下,擋住了去路。這隻凶獸身形更大,遍體火焰熊熊,血紅的眼珠猙獰地瞪著我,仿佛耍噴出火來。


    懸崖寬不過四丈,右邊是高連碧天的峭壁,左邊是遠接冰洋的深淵,我背著羅沅,被兩隻巨獸一前一後地堵住,已無路可去。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無法逃生,就隻有拚死一搏!


    我畢集真氣,大吼著淩空飛翻,朝那隻黃毛巨火獸衝下,想以最快的速度,將它踢落懸崖。不料那隻巨獸的速度比我更快,迎麵猛衝,咆哮著噴出一大團青紫色的火球。我眼前一紅,眉毛、睫毛、頭發、衣裳、全都燒了起來,灼痛難忍。當胸又被它長尾狂飆似的掃中,喉嚨裏腥甜狂湧,重重地撞落在地。


    身後怒吼如雷,另一隻巨獸又已騰空衝到。就在這一瞬間,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我耳邊大喝:“滾到它的肚子底下,踢它那撮兒白毛!”渾厚低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


    我來不及多想,翻身急轉,就在耶隻巨獸將要踏到我胸口的刹那,滾到了它的肚腹下方,果然瞥見一撮兒白毛。立即以頭抵地,反身倒踹。那巨獸吃痛狂吼,遠遠地飛了出去。


    不等我喘口氣,那隻黃毛巨火獸又挾卷烈焰,隆隆地狂奔而米,那個聲音叫道:“快跳下去!”我這才聽清聲音竟來自手心的石圖。翻手一看,那石圖的背麵光滑明亮,青幽幽地映照著我的臉,居然是麵青銅圓鏡。


    鏡子被陽光一晃,炫光四射。兩隻巨獸像是受了刺激,發出狂暴的怒吼,一前一後地猛撲而至。


    身後吼聲震耳欲聾,烘風撲麵,身上未滅的火焰頓時又猛烈高躥起來。那聲音不耐煩地大喝:“看什麽看?還不快跳下懸崖!”


    我已沒有其他選擇,更無暇去想這鏡中怎會傳出聲音,一咬牙,背著羅沅,縱身朝崖下跳去。


    雪花迎麵亂撞,無窮無盡的波光繽紛閃耀,我睜不開眼,隻聽見耳邊狂風怒嘯,以及鏡中人銅鍾似的狂笑聲。我縱聲長呼,衣裳、頭發獵獵鼓卷,就像斷了線的紙鳶,在狂風裏飄搖墜落。上方又傳來凶獸的震天怒吼,從手中的銅鏡望去,隻見那兩隻黃毛巨獸張開羽翼,貼著崖壁疾衝而來,越追越近。


    我心中大凜,照這速度,不等我們衝入冰洋,就要被這兩隻孽畜撕咬得粉碎了!叉聽鏡中人說:“小子,崖壁馬上會出現一個裂洞,你鑽到洞裏,那兩隻畜生就奈何不了你了。”


    翻過鏡子,朝下方斜照,懸崖上的確有一個巨大的裂口。我猛一提氣,淩空幾個直翻,變向斜衝而入。


    裂洞懸空,形成一個側立的“凹”字,上下兩壁傾斜光滑,寸草不生,就像被巨斧砍斫而成。裂洞內壁嵌著一塊色彩斑斕的巨石。高百丈,寬兩百多丈,在陽光下閃耀著溫潤如玉的光澤。


    那兩隻黃毛凶獸平張雙翼,在裂洞外咆哮盤旋,果然不敢再追進來。我更覺驚奇,不知這裂洞裏有什麽玄秘,竟讓如此凶暴的巨獸都望而卻步?


    鏡中人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嘿嘿笑道:“放心吧,小子。有‘五色石’在此,別說這兩隻孽畜,就算是鯤魚、大鵬,也不敢放肆。”


    “五色石”?我從來聽過這麽荒唐無稽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箋:“你說這塊巨石是女媧用來補天的神石?那麽敢問閣下又是誰?”陽光斜照在鏡上,除了我的臉,依稀還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臉容。那張瞼疤痕遍布,紅色的頭發,紅色的胡子,連眉毛也是火一樣的赤紅,嘴角眉梢盡是乖戾凶暴的神色。


    他搖著頭,哧哧冷笑:“溝渠裏的小泥鰍,連大海也沒見過,可笑可憐。小泥鰍,依你說,這裏是哪兒?這塊石頭是什麽?老子又是誰?”


    我聽他左一個“小泥鰍”,叉一個“小泥鰍”,滿口鄙夷挖苦的語氣,不由怒氣上衝,高聲說:“誰是‘小泥鰍’?我姓喬,叫共工,是苗帝蚩尤之子……”


    “共工?你叫共工?”鏡中人一怔,臉容晃動,突然哈哈狂笑起來,“你叫共工!你叫共工!”


    我不知道他因何發笑,見他聽到父親的名字,似乎也沒半點兒震動,心裏更加惱怒,但無論如何,剛才總是得他指點,才逃過了一劫,忍著氣,冷冷地說:“敢問有什麽可笑的?”


    “我不是笑你,我隻是笑這賊老天,有趣!真他奶奶的有趣!”鏡中人依舊大笑不止,連眼淚都湧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說,“小子,你問我是誰,石壁裏插了一柄砍柴刀,老子的名字就在上麵。你拔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銅鏡突然嗡嗡震動,朝西欲飛,我轉頭看去,石壁的罅隙裏果然插了半截銅鏽斑斑的砍柴刀。剛一走近,那兩隻黃毛巨獸便縱聲咆哮起來,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幾回想要撲人,卻又盤旋頓止。


    我手臂無法活動,隻能勉強反手握住刀柄,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柴刀長三尺,彎如新月,青綠的刀鋒上刻著兩個蛇篆,我認識的蛇文不多,但這兩字卻再也熟悉不過。


    “共工?”我一愣,想不到他竟和我同名,這才明白他為什麽大笑。翻轉柴刀,刀鋒另一麵上叉刻著兩個蛇形古篆,第一個繁複難辨,第二個卻是極為簡單的“回”字。


    鏡中人“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小子,原來你隻認得一點兒蛇文?既認不得全,先前又為什麽能解開‘伏羲封印’,進入這‘不周山’?”


    伏羲封印?不周山?我聽他越說越離奇,正覺滑稽,突然想起“魚腸宮”中那具骨骸所布成的“共工”二字,想起手中銅鏡的“伏羲女蝸”紋,想起身旁的五色石,再想起姥姥所說的那些太古舊事……心中一震,突然明白這柴刀上刻的是什麽字了。


    共工康回!刹那間,我像被雷霆劈中,一動不動,驚愕得什麽也說不出來。難道這鏡子裏赤眉赤須的怪人,竟是太古時與伏羲、女蝸連番大戰,撞斷天柱,最後被封鎮魂魄的水神康回?


    “小子,你還是不相信麽?”那人哈哈大笑,“如果這裏不是被老子撞缺而不周的天柱山,又如何會有看守天拄山的陰陽獅龍獸?如果這下麵的太海不是寒暑之水,又為什麽如隔兩界,一半冷、一半熱?如果這塊石頭不是女媧所煉的五色石,又怎麽會頂得住這橫斷的天柱峰?如果我不是康回,叉為何被封印在太極鏡中?”


    他咄咄追問,每一句都如楔子般打入我心底。從小就聽說了許多關於康回與天柱山的掌故,所有的線索都在這一刻渾然貫通。


    呼吸如堵,思緒如亂麻,握著手中那鏽跡斑斑的砍柴刀,想到它竟是傳說中康回所使的“裂天刀”,雖然覺得荒謬,卻又無法不信。


    康回哈哈狂笑:“賊老天啊賊老天,你讓老子在這兒封印了幾千年,偏偏又讓一個叫‘共工’的小子解開這封印,究竟是什麽居心?嘿嘿,等老子出了這破鏡,就撞斷不周山,攪你奶奶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怨毒與悲憤,讓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但又心有戚戚,熱血全都湧上了頭頂。


    康回漸漸止住太笑,眯起雙眼凝視著我,一字字地:“小子,老子是共工,你也是共工,命運裏緣分已定。隻要你劈開‘太極鏡’,放我出來,你想要什麽,老子都讓你如願以償!”


    我心裏一震,天意冥冥不可測,難道老天讓我起名共工,又讓我隻身幸存,輾轉到“天之涯”,陰差陽錯地解開“伏羲封印”,就是為了放出這囚禁了幾千年的凶神惡靈,推翻軒轅之治嗎?


    然而放出這凶神,對於天下究竟是福是禍?倘若他再次撞斷不周山,淹沒的可就不隻是昆侖,而是整個大荒!難道為了我個人的宏圖大業,真忍心陷蒼生於水火之中?


    見我沉吟不答,康回似乎也不著急,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打量著我。皺眉說:“奇怪,奇怪!小子,你不是五德之身,體內卻為何有五行真氣?”


    我略一躊躇,將燭龍如何煉製五行丹,騙我吞服,叉如何教我煉化五行,為他做嫁衣之事簡單說了一遍。


    康回哈哈大笑“這就難怪了!小子,那廝把你當作煉丹的鼎器啦,丹成而鼎壞。沒有五德之身,偏偏強煉五行真氣,就好比用小溪承接黃河之水,泥沙俱下,河床盡毀,決堤泛濫是遲早的事情。你運氣到‘鳳池’、‘金門’、‘中樞’、‘靈台’、‘紫宮’五處穴位,看看是什麽感覺。”


    我剛一運氣,就像被雷電劈中,眼前一黑,劇痛攻心,渾身冷汗全都冒了出來。


    康回笑著說:“五行相克,這五處穴道首當其衝。七天之內,你的奇經八脈,就會寸寸震斷,然後是十二經脈、五髒六腑,最遲不超過十二天,你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肉都會迸斷碎裂,受盡痛苦而死。”


    我心頭寒意大起。我不怕痛,更不怕死,但霸業未成,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我知道他所言非虛,也知道他必定有解救之法,說這些,無非是迫我求他相助,將他從鏡裏放出。


    果然,康回一轉話鋒:“不過天下沒有合不攏的江、吹不平的浪,老子是水神的祖宗,深諳水勢無形變化之妙,想要化弊為利,又有何難,隻要你劈開此鏡,拜我為師,七日之內,體內不但可以化解所有鬱結的五行氣丹,更能合而為一,修成無堅不摧的玄水真氣!”


    鏡麵在陽光中閃著炫光,他的雙眸灼灼地盯著我,仿佛燃燒著兩團火,微笑著說:“大丈夫一言九鼎,永不悔改。隻要你我師徒聯手,當今天下,又有誰能阻擋分毫。”


    我的心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想起姥姥,想起我所立的誓言,想起當日北海血戰的慘烈情景,喉頭又像被什麽堵住了。


    罷了罷了,那盲從卑賤如螻蟻的蒼生與我何幹?爹死了,娘死了,舅舅死了,姥姥死了,妹妹死了,彩雲軍的將士們全都戰死了,我與這個世界本就仇深似海,就算撞斷不周山也無法填平!


    這些日子以來鬱積於心的悲怒、屈辱與仇恨,刹那間全都如洪水決堤,我一咬牙,轉身將銅鏡狠狠地擲向石壁。


    陰陽獅龍獸驚怒狂吼,“嘭”的一聲,石壁碎炸,銅鏡卻彈回我的手心,分毫無損。


    康回哈哈笑道:“‘太極鏡’以混金煉成,豈能這麽容易撞裂?小子,你先用‘裂天刀’斷開身上的鎖鏈,然後再全力劈砍。”


    我反握柴刀,穿過混金鏈,將刀背抵在五色石上,稍一用力,捆縛在胳膊上的那條鎖鏈果然立刻撬斷開來。又奇又喜,想不到這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砍柴刀居然如此鋒利。於是依法炮製,將餘下的鎖鏈一一撬斷。


    羅沄從我背上軟綿綿地滑落在地,臉紅如桃花,仍在沉沉昏睡。我們剛一分開,銅鏡背麵的雙蛇紋像也隨之離散。


    許多年以後,我才從一個蛇族長老的口中得知解開“伏羲封印”的原因。


    為了讓天柱山永不傾塌,大荒不再受洪水泛濫之苦,伏羲、女媧以“融血封印術”將康回的元神封鎮在“太極鏡”中,又用此鏡形成“結界”,隔斷了大荒與天柱山的通途。


    除非一對蛇裔的童男童女,將各自的鮮血滴在鏡子的背麵,又背靠背,形成與“封印式”截然相反的“解印式”,才能消融伏羲、女媧滴在鏡中的血,打開“結界”。


    我雖然不是蛇裔,但姥姥為了讓我將來成為眾人眼中的“伏羲轉世”,不留一點兒破綻,每隔三個月,就將蛇族蠻子的血注一次到我的體內。但她卻絕不會想到,就是這不斷輪換流淌著的蛇裔的血,讓我與伏羲的宿敵相遇。


    我雙手合握柴刀,奮力劈在“太極鏡”上,虎口進裂,雙臂酥麻,連退了十幾步,銅鏡沒有半絲裂紋,柴刀上卻已迸了兩個缺口。


    陰陽獅龍獸盤旋洞外,搖頭擺尾地嗽嗷怪叫,似乎在幸災樂禍。我被激得怒火上衝,畢集全身真氣,接連砍了二十幾刀,刀鋒卷刃,雙手鮮血流淌,卻始終無功而返。


    康回大為失望,搖頭說:“小子,你體內五氣衝克,這麽下去,不但劈不開鏡子,還要經脈寸斷而死。‘裂天刀’縱有再大威力,在你手裏也不過是破銅爛鐵。算了,算了,老子先教你‘春洪訣’,再傳你‘無形刀’。”


    他讓我盤坐在地,運氣丹田,說:“經脈如河流丹田是真氣之海。你見過河流因泥沙淤積,改道泛濫,卻何曾見過大海被江河所帶的泥沙填埋?五行氣丹鬱結在你的經脈中,就好比河流中的泥石斷木,要想將這些‘泥石斷木’從小溪衝擊到江河,再從江河衝擊到大海,就隻有以十倍、百倍之力,以春洪奔泄之勢,日夜衝擊。”


    我自小和姥姥修行玄水神功,對於水族煉氣的種種法門無不爛熟於心。他所傳的“春洪訣”卻別開生麵,認定人體內蘊藏的潛能無窮無盡,如同千年不化的雪嶺冰川,隻要能因時借勢,將積雪化為春洪,不但可以化歸氣海,大漲真元,更可以將經脈中的種種“淤積之物”衝刷一盡。


    我依照他傳授的心訣,意守玄竅,運氣在每一個氣丹鬱結處反複循環周轉,過了兩個時辰,五處穴道的鬱脹刺痛感果然消減了不少。


    他卻搖頭連呼太慢:“小子,照你這麽練法,最快也要三年五載才能初有小成,那時你早就連骨頭也剩不下了。這裏有現成的寒暑之水,比起昆侖山的春洪更強了萬倍。你快跳到那漩渦中心,內外感應,全速煉氣。”


    海麵上金光閃閃,那巨大的漩渦卷引著陰陽兩界的冷暖海流,滾滾飛轉。其規模聲勢,比“天之涯”的深壑漩渦更狂猛百倍。


    天上雪鷲盤旋,不敢靠近。幾隻巨花鯊擦著周沿遊弋而過,頓時被飛旋卷入,高高地拋飛而起,又重重撞下,血肉四炸,轉眼蹤影全無。


    我心中大凜,這漩渦號稱“水火海竅”,由寒暑之水交匯形成,是大荒最為凶險的地方之一。魚鳥尚且不敢靠近,我躍入當中,不是自尋死路麽?但左右都是一死,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死裏求生!


    我將羅沄抱起,斜靠在五色石上,即使陰陽獅龍獸衝進來,也不敢傷她分毫。又將“太極鏡”塞進懷裏,緊握砍柴刀,深吸了一日氣,猛地縱身飛躍,朝那漩渦疾衝而去。


    那兩隻獅龍獸立即展翅回旋,咆哮追來。一團團火球挾卷狂風,擦著我身側熊熊衝過,隕星似的撞入冰洋,激起衝天浪花。


    所幸康回對這兩隻凶獸了如指掌,總能料得先機。我聽他呼喝指點,一邊禦風飛行,左閃右避;一邊揮舞柴刀,揮出道道弧形光浪逼得那兩隻孽畜不敢靠近。雖然驚險萬狀,卻總算衝入了漩渦之中。


    “轟”的一聲,大浪扶搖高噴,我還沒來得吸氣,便驟然沉入了水底。四周激流飛旋,湛藍遼闊,無數水泡繽紛上湧。


    我呼吸一窒,海水洶洶灌入口鼻,忽而冰冷徹骨,忽而滾熱如燒,張口嗆咳,又有更多的水流湧入,憋漲得快要爆炸開來了。雙手狂亂地劃舞著,想衝出水麵呼吸,四周的狂流卻卷著我疾逮下沉。


    滾滾的漩渦就像一個無底的巨洞,無數的冰塊、魚骨、獸屍……飛旋環甩,光影閃爍。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識漸漸變得混沌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不斷地往下沉陷。


    “小子,水裏有的是空氣,用你的皮膚呼吸!”


    依稀聽見康回的叱喝,我迷迷糊糊地依從他的口訣,屏住呼吸,將水中空氣濾入毛孔,透過經絡、血管,絲絲脈脈地匯入心肺……突然如沐甘霖,醍醐灌頂,像是從夢魘中驟然清醒。


    又聽康回喝道:“小子,意守丹田,氣如春洪,將你與這漩渦同化一體,讓冷暖水流與你體內的陰陽二炁同速同流。”


    這句話輕巧簡單,卻深蘊奧義,我用了兩三個時辰才漸漸初窺其妙。隨著渦流疾速旋轉,仿佛與天地同化,冷暖兩股水流滔滔湧,在經絡間回旋奔騰,勢如春洪大江,卷滌走了所有的“泥沙”與“木石”。


    我飛旋在冷暖交迭的水裏,恣意地呼吸著,周身通泰。那種滋味說不出的奇妙,所有的噪音、雜念,全都消失了,仿佛變成了一條魚,自由自在,超然物外。


    我甚至還能看見遠處漂搖的水草,看見數以萬計的聚散分合的彩魚,看見海上的浮冰,看見不周山,看見白雲,看見掠過白雲的飛鳥……一切那麽靜謐,那麽美麗。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康回叫道:“今天夠了,上去吧!”我順著渦流,離弦之箭似的離心疾衝,到了冰冷徹骨的“寒水”裏。此時意識澄明,真氣充沛,絲毫不感到寒冷,隻覺得饑腸轆轆。


    恰好一條豹紋鯊遊弋而來,我一掌揮出,氣浪卷著水波,猛擊在它尖鼻上,它吃痛翻騰,氣泡汩汩。


    我趁勢反撩柴刀,閃電似的劈人它的腹部,不顧它猛烈掙紮,拖著它朝上遊去。鮮血如紫霧,在海水裏繚繞彌散。遠處的鯊群聞見腥昧,紛紛掉頭衝來。我左手氣刀連舞,水波劇蕩,又有兩條鯊魚被劈得鮮血四溢,群鯊頓時圍撲而去,頃刻間就將它們撕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我趁勢朝海麵遊去,“嘩”的一聲,高高衝天躍起。


    那兩隻獅龍獸正虎視眈眈地盤旋在漩渦上空,看見我的身影,立即又咆哮著展翅追來。


    火球、冰錐交替著呼嘯衝至,被我柴刀格擋,轟然猛擊在冰麵上,大浪炸舞,嚇得那些或漫步、或閑坐的白熊紛紛四散狂奔。


    相隔不過幾個時辰,我仿佛已有了脫胎換骨似的變化,無論是刀芒、氣浪的聲勢,還是禦風飛行的速度,都有了極大的提升。不過片刻,便有驚無險地踏著絕壁,衝上了五色石所托頂的斷層。


    那兩隻孽畜隻能悻悻盤旋,怒吼不止。


    我哈哈大笑,許久以來第一次這麽暢快。一但轉頭看見羅沄斜倚彩石,蛇尾盤蜷,仍然沉睡不醒,心中的喜悅頓時又淡了下去。


    我用柴刀在石壁上剜出一大塊石頭,磨成石鍋,再將鯊魚鰭切成薄絲兒,和著冰雪倒入鍋中,雙手燃氣為火,燒了鍋魚翅羹美美地吃了一頓。


    吃飽喝足,困意上湧,我和衣躺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東邊天海處依舊大霧茫茫,霞光鍍染,紅日似乎一動也未曾動過。


    羅沄斜倚石壁,低眉垂睫,東風拂動著繚亂的發絲,雙頰嫣紅,凝著一層層淡淡的冰霜。


    我的咽喉又像被什麽堵住了,即使她沉睡著,卻也仿佛有莫大的魔力,讓我難以逼視,無法呼吸。伸出手,想要為她拂去薄霜,她耳垂上的那兩條碧蛇卻蜷起身,噝噝吐芯。


    康回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在鏡子裏嘿嘿冷笑:“小子,你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蛇族的妖女。蛇族的女人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什麽時候被她囫圇吞進肚裏還不知道呢!”


    我臉上一燙,霍然起身,說:“誰說我喜歡她了?我隻是……隻是欠她一條性命,不可不報。請問前……師父你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嗎?”


    康回“哼”的一聲:“她中了‘蛇咒’,哪有這麽容易解開?又不知吃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藥丸,加上元神受損,受了十九處傷,能活到現在已屬僥幸了。”


    我聽他語氣,知道必有解救之法,一咬牙,俯身在地,朝著銅鏡叩了三個響頭,正式拜他為師,懇請他瞧在師徒情分上,救羅沄一命。


    不料康回不喜反怒,在鏡子裏暴跳如雷:“臭小子,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為一個蛇族妖女,不惜下跪求人,還他奶奶的算得上老子的徒弟,配得上共工的名字嗎?老子和蛇族妖女向來誓不兩立,你要真想做我的徒弟,先將這妖女大卸八塊,熬一鍋蛇肉羹獻祭老子!”


    我耳根燒燙如燒,被他罵得又羞叉怒,但既已拜他為師,又欠了羅沄救命之恩,就隻有任他數落了。


    他破口大罵了半響,才漸漸鬆了口,叫道:“罷了罷了!老子遇到你這麽一倒黴徒弟,其能自認晦氣。醜話說在前頭,老子隻能將小妖女的‘蛇咒’暫時壓鎮,要想讓她永不再回複蛇身,隻有找南疆巫氐。哼,過了幾千年,也不知道那些人魚巫女被蛇族殺光了沒?”


    頓了頓,又說:“不周山頂有一種花,並蒂而開,雙瓣雙蕊,是伏羲那廝栽在這裏,討女媧歡喜的,叫做‘女媧花’。寒暑之水的海底白沙裏,長了一種草,雙葉雙枝,黑白兩色,叫做‘陰陽草’。你將這兩種花草采來,研磨成粉,喂這小妖女吃了,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回複不了蛇形。”


    我從沒聽說過南疆有人魚女巫,也沒聽說過“女媧花”與“陰陽草”,但聽說有藥醫治,已心花怒放,差點兒笑出聲來。


    康回冷笑著說:“你先別忙著高興,那‘女媧花’長在離這兒三萬仞的高峰,‘陰陽草’生在‘水火海竅’的正下方海底,以你現在的修為,還沒采到,就被獅龍獸咬得粉碎了。要想救你心上人,先將‘春洪訣’練得初有小成了再說。”


    從那日起,我又用冰塊和鯊魚骨做了十二個沙漏,依從康回指點,在不周山與寒暑之水間靜心修行。


    每天先在“水火海竅”裏煉三個時辰的陰陽二炁,然後捕殺些鯊魚海獸,帶到裂洞中,或搭架燒烤,或煮成羹湯,大快朵頤。再將熬得細滑的魚羹小心地灌入羅沄的口中,為她輸氣活脈。


    她雖然依舊昏睡不醒,但氣血平和,呼吸均勻。倒也沒有惡化的征兆,我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了下來。每天喂她羹湯之時,看著陽光下,她熟睡著的甜美容顏,心中總像被什麽緊緊握住,酸痛、甜蜜而窒息。


    在這不周山明媚的陽光裏,在這冷暖交替的風中,什麽王圖霸業,什麽報仇雪恥,都漸漸變得縹緲模糊起來,就像那永遠被大霧遮掩的天海交界,遙遠而不可及。


    我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能永遠這麽陪伴著她,哪怕她永不醒來,哪怕我永遠無法離開這裏,也要比從前那顛沛流離、四處征戰的日子快活得多了。但每次稍一念及,眼前立即便又晃過姥姥的臉容,不敢再多想。


    沙漏翻了又立,立了又翻,這麽過了七十多天,那輪紅日終於升出了茫茫大霧。我經脈中那滯脹刺痛的鬱結感也早已消散一空。


    康回所授的“春洪訣”雖然還沒有完全領悟,但早已倒背如流,大有斬獲。體內真氣越來越強沛,潛藏在丹田與任督脈中的陰陽二炁也已能隨心所欲地掌握,每一次氣刀揮出,都有兩輪氣勁,循環飛舞。


    起初與陰陽獅龍獸周旋時,隻有躲避、招架之功,少有還手之力。到了三十天後,除了能抵住雙獸狂風暴雨的攻擊,也漸漸有了頗具威力的反擊。到了六十天以後,那兩隻孽畜竟已被我殺得應接不暇,嗷嗷亂叫,輕易不敢再來挑釁。


    每次見我稍有喜悅、自得之態,康回就立即潑以冷水,說以我現在的真氣,砍砍柴、劈劈石頭尚可,要想挖出“女媧花”,震開“太極鏡”,還差之甚遠,更別說稱霸天下了。


    這一天,修完陰陽二炁,吃過烤魚,他忽然說:“小子,你現在的真元勉強夠格了,老子傳你一套‘無形刀’,等你修成此刀,嘿嘿,除了老子,天下再沒人是你的敵手!”


    話音剛落,西南天海交接處,突然“轟”地衝起一道紅光,將茫茫大霧照得通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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