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豔陽高照,淼淼雲夢澤金光閃耀。秋風送爽,薄霧消散,難得晴空澄澈。


    琅琊灣裏風平浪靜,萬裏藍天浮著朵朵白雲。極目遠舒,水天一色,奇峰異島,曆曆可見,一切明麗如畫,令人心曠神怡。


    琅琊洲原屬南荒琅琊國,聞名天下的桂林八樹便在此處。相傳那片綿延萬裏的參天密林其實隻是由八株巨大的桂樹叢生形成,林中珍禽異獸不計其數,還生活了數以百萬計的菌人。這些身不盈寸、多疑凶殘的侏儒是琅琊國的實際統治者,也是南荒九大蠻族裏最讓人頭痛、恐懼的一族。


    一百五十多年前,苗帝蚩尤率軍橫掃南荒,火燒桂林八樹,將菌人斬殺殆盡。烈火燃燒了整整一年,萬裏密林也險些因此毀於一旦。但此處氣候溫暖潮濕,林木生命力極之旺盛,等到黃帝統一大荒之時,桂林八樹又已鬱鬱蔥蔥,綿延萬裏。


    然而真正的劫難還在後頭。四十五年前,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河傾瀉,洪水泛濫,桂林八樹被淹沒於雲夢澤底,隻剩下琅琊山脈三百裏密林得以幸存水上。從此,琅琊山又被稱為琅琊洲。


    而琅琊灣在琅琊洲的東北部,外窄裏寬,形如月牙壺。灣內清幽寂靜,風浪極小,若不是外麵兩座險礁如狼牙交錯,阻擋了大船進入,此處可算是雲夢澤上最好的避風港之一。


    此時岸邊水裏,密樹重疊錯立,深碧淺綠,紛搖如浪,渾無半分秋日景象。枝須垂拂,仿佛細密翠簾迎風飄搖,忽而在湖麵上劃過無數細紋。


    蘆草紛搖,水聲嘩嘩,一艘鱗光閃閃的狹長船艇搖曳而出。


    首尾五名精壯大漢齊力劃槳,四下掃望,神色警惕。一個姿容絕美的白衣少女坐在當中,她的膝上伏著一個昏昏沉睡的白衣少年。正是尹祁公主一行。


    鳥鳴啾啾,枝葉沙沙。陽光從密密的枝葉間篩落,在水麵上斑斑點點地晃動著。清風徐來,水波瀲灩,涼意繽紛,空氣中夾雜著樹葉、鮮花的濃鬱芬芳。


    尹祁公主環顧四周,塵心盡滌,恍然若夢,低聲道:“這裏好美。”昨夜以來的憂慮、不安……登時消散一空。


    舵手龍七嘿然道:“彩虹河景色更美,等侯爺來了,咱們就從那兒穿過琅琊洲。到時公主就可以好好欣賞兩岸美景啦。”


    “彩虹河?”尹祁公主突然記起小時曾聽母親說過,南荒琅琊洲有一條神秘的長河,自東而西,迤儷貫穿。兩岸奇花異草爭妍鬥豔,映照河中,色彩絢麗難言,船行水上,仿佛穿梭彩虹之中。若是有情人在月夜裏泛舟河上,還可以見到“九月照霓虹”的奇景,因此又叫姻緣河。


    那時她聽了,心裏便極之向往,想不到今日竟可親身曆練,不由一陣歡喜。


    “是啊,出了彩虹河,穿過象蛇澤和象鼻洲,就是九蟒澤了。這條途徑最為快捷,咱們全速航行,大約後天正午就可以到達九蟒城了。”龍七以為她在擔心行程,便又解釋了一句。


    說話間,眾人搖著槳,分花拂柳,穿過漫漫樹須,抵達岸沿。


    這五名龍族水手常年往返大澤,對此處極之熟悉,知道林中有許多凶禽猛獸,不敢貿然進入。當下迅速將船係好,扶著尹祁公主姐弟爬上岸邊的一株巨樹,找了一個隱秘的樹洞,打掃幹淨,讓他們坐下休息。


    琅琊灣內水草豐茂,魚肥蝦多,眾水手片刻間便抓了三五十條大魚,開膛洗淨,用樹枝串烤,脂香四溢。


    劃行了一夜半日,眾人早已餓得脊梁貼肚皮,聞到香味,食指大動,也顧不得熟了沒有,坐在樹上便是一頓胡亂大嚼。


    龍七挑了三條尤為肥美的遞與尹祁公主。她在帝宮中吃慣了精美食肴,從未見過這等粗陋吃法,但見他們吃得口沫橫飛,津津有味,便提起一尾,掩袖小心地咬了一口。


    方一入口,便覺外酥內嫩,鮮美難言,比之宮中魚膳別有一番甘香清甜,心中歡喜,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則用手撕爛了,喂放勳吃下。


    不知不覺間,姐弟二人將三條魚吃得精光。


    用完膳,放勳精神大振,坐起身,靠在樹幹上,開始與眾人談笑風生起來。眾人一字排開,橫坐於樹枝上,涼風習習,枝葉拂麵,極是愜意。


    龍七一邊拿龍骨剔牙,一邊說起上次經過此處,敖侯爺射殺了一隻九尾龍鱉,味道遠勝魚肉百倍雲雲。


    尹祁公主聞言不由又記掛起敖少賢,心中一跳,也不知他現在安然逃脫了沒有?想到那凶狂的龍爪水母,更是一陣凜然擔心,沉吟道:“熾龍侯能找得著咱們麽?”


    眾人齊聲道:“公主放心,侯爺對這裏了如指掌,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可以趕來啦。”


    見他們如此有信心,她的心才稍稍定了定。


    龍七道:“公主、殿下,你們好生休息,我去等侯爺。”讓兩名水手夏魚兒、龍嶽護著尹祁公主、放勳坐回樹洞裏休息,自己則領著另兩名水手攀爬更外沿的樹枝上,翹首等待。


    過了兩個時辰,眼看日頭西落,霧靄漸起,仍然不見敖少賢蹤跡,眾人不由得又重新開始擔憂起來。


    尹祁公主心中忐忑,思緒繚亂,越想越是害怕,幾次三番忍不住起身走到樹洞口眺望,但風聲過耳,倦鳥歸林,哪裏有他的人影?


    放勳斜坐在樹洞口,見她時而眉尖緊蹙,時而咬唇沉吟,焦躁不安,與平素那從容之態迥然兩異,又是吃驚又是有趣,驀地豁然了悟,微笑不語。


    他對胞姐至為了解,在她清麗溫婉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獨立、堅強而驕傲的心。十八年來,也不知有多少王親貴侯爭相追逐,百加討好,她的心卻始終象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雪。


    但在這雲夢澤迷離的暮色裏,她的心卻仿佛開始融化了。難道在這短短一夜之間,那個風雅勇敢的龍族侯爵已經敲開了她的心門?


    但……紫蛇侯呢?放勳的心忽地又是一沉。尹祁公主此行是奉旨和親,下嫁蛇國公次子,倘若她當真喜歡上了敖少賢,豈不是徒惹相思麽?一如侯門深似海,可憐生在帝王家。難道今生今世,她都將深鎖重門,獨自心傷麽?


    想到這裏,他不由怏怏不樂起來。


    忽聽樹洞外的夏魚兒駭然叫道:“這是什麽?”


    尹祁公主、放勳齊齊一凜,探頭望去,隻見下方漣漪蕩漾,越來越急,當中汩汩地冒出血紅色的氣泡,腥臭撲鼻,清澈的湖水瞬間變得渾濁起來。


    “嘩!”水花四濺,一條銀白色的怪物破水衝出,急電似的朝尹祁公主撲來!


    她大吃一驚,耳畔聽到眾人驚呼,放勳眼疾手快,奮起全身之力,猛地將她撲倒入洞。


    “咻!”一條暗紅色的細小之物從那怪物口中怒射而出,筆直地釘入樹幹,倏地蜷縮,“劈裏啪啦”地掙紮不已。


    濯雪驚魂未定,透過枝葉間漏下的夕暉,瞧得一清二楚,那暗紅色的箭一般的東西赫然竟是一條微型的棘尾赤練蛇!


    “呦——嗚!”那白色怪物發出一聲嬰兒似的怪叫,忽地斜竄飛舞,長尾一勾,纏住上方的樹枝,搖蕩甩擺,惡狠狠地瞪著眾人,作勢欲撲。


    怪獸形如五尺長的大雪貂,銀亮柔滑的絲毛,蓬然乍鼓的長尾,四爪又尖又長,泛著淡淡的藍色。耳廓四轉,血紅色的三角眼凶光怒爆,張著口,“赫赫”有聲,細密鋒銳的牙齒之間,長舌跳動,舌頭上赫然卷著一條小赤練蛇。濃烈的腥臭陣陣襲來。


    “箭蛇水貂獸!”眾人麵色陡變,夏魚兒、龍嶽“嗆”地拔出彎刀,搶身擋在樹洞口,全身的每一絲肌肉都已繃緊。


    濯雪、放勳心中一沉,冷汗爬滿脊背。


    這妖獸凶殘劇毒,喜食人肉,隻要被它爪牙劃中,見血封喉。此外,它的體內還藏了大量的小赤練蛇,可以當作毒箭發射,與射蜮龜並稱“南荒雙箭獸”。但最為可怕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這怪獸乃桑十九娘馴養的獵獸。


    隻要它出現,“蛇箭娘子”必不遠矣。


    “蛇箭娘子”桑十九娘是共工叛黨相繇的得力幹將,也是聞名遐邇的“南荒四妖女”之一。她原是蜮人族酋首桑巴哈爾的妻子,後因與丈夫吵翻,一怒之下將其射殺,帶著族人投入相繇旗下,成為叛黨中為首不多的女魁首。


    遠處的龍七等人聽到驚呼,立即踏枝踩葉,飛也似的趕了過來。


    “咻咻!”箭蛇水貂一弓身,驀地射出兩條毒蛇。


    龍嶽大喝一聲,手起刀落,將蛇箭斬為兩截。夏魚兒卻避之不及,被那蛇箭穿入臉頰,登時發出一聲淒厲恐怖的慘叫,慌不迭地丟去長刀,雙手胡亂抓臉,黑血“吃吃”亂射。


    “不要抓!”龍嶽奮力拉開夏魚兒的雙手,彎刀電閃,硬生生將他的半邊臉頰劈了下來!


    夏魚兒痛極慘呼,龍嶽正要撕下衣帛,為他包紮傷口,箭蛇水貂一聲怪吼,如鬼魅般疾撲而至,“咻咻”之聲大作,紅影閃爍,又是幾條蛇箭破空射來。


    尹祁公主又是驚駭,又是惡心,花容雪白,叫道:“小心!”


    “哧哧”連響,夏魚兒、龍嶽兩人一僵,四條赤練蛇破體穿出,直沒樹幹,蜷縮擺舞。


    兩人驚駭地互相瞪視,臉容急速變作醬紫色,又倏然化為青黑,身子劇顫萎縮,晃了一晃,筆直地摔落水中。


    “卟嗵!”水花濺起老高,黑色的汙血迅速泛散開來。


    “小魚,老九!”龍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我操你奶奶的水耗子,老子和你拚了!”抄足飛掠,雙手揮刀,朝著上下跳竄的箭蛇水貂一通亂砍。


    另兩名水手則衝向樹洞,叫道:“公主,殿下,快走!”


    尹祁公主拉起放勳,正欲衝將出去,忽然聽到三聲淒烈的慘叫,“卟嗵”連聲,既而一片死寂。


    白影一閃,妖獸業已衝到樹洞口,弓起身,乍著尾,紅目猙獰地瞪著放勳姐弟,長舌吞吐,兩條赤練蛇蜷縮一團,蓄勢待發。


    刹那之間,五名龍族戰士已全部死在這妖獸的蛇箭之下!


    尹祁公主驚怒交集,嬌軀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抬起頭,凝視著那雙邪惡凶獰的紅眼,心裏卻反而奇異地平定下來,移身擋在放勳的前麵,低聲道:“父王給你的割虎刀呢?隻要妖獸一動,你就將姐姐朝前推,然後拔刀將它刺死。生死攸關,千萬別遲疑……”


    放勳知她決意舍身救己,心中大痛,悄悄吐出舌下的“百辟珠”,咳嗽著笑道:“姐姐,你若有個閃失,將來還有誰來照顧我這不成器的弟弟?蛇國公豈不是要找我拚命麽?”


    尹祁公主眼眶濕熱,心中泛起溫柔之意,低聲道:“傻瓜,姐姐今後不能照顧你了,你要……”話音未落,眼前一花,放勳的手忽然蓋在她的嘴上,一顆冰涼圓潤之物滑入喉中,倏地滾入腹內。


    耳邊隻聽放勳笑道:“姐姐,我這就宰了它,給你作一件貂皮圍領!”人影一閃,刀光閃動,他已經向那妖獸撲了過去。


    電光石火之間,她霍然明白自己吞入的是南海番國所獻的辟易百毒的神珠,驚駭焦急,叫道:“放勳!”伸手想要將他拉回,卻已不及。


    箭蛇水貂一齜牙,發出嬰兒似的號哭,“嗖嗖”兩條赤練蛇怒射而出。


    放勳“啊”地一聲,身形一顫,頓時跪倒在地。


    白影撲閃,怪獸緊接著又猛衝撲至。


    “放勳……”尹祁公主心中一沉,所有的希望都在刹那間煙消雲散。張開嘴,想要呼喚放勳的名字,卻叫不出聲來。身子一晃,幾欲暈厥。


    “呦——嗚!”那怪獸旋風似的衝到她的跟前,前爪“啪”地搭在她的肩頭,麵對麵瞪視著她,血口暴張,紅舌吞吐,赤練蛇“噝噝”有聲,在她鼻尖前搖擺晃動。


    腥臭之味濃烈撲鼻,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但她腦中空茫一片,恍惚不覺。眼前晃動著的盡是弟弟的笑貌音容、十幾年來共同生活的諸多情狀……閉上雙眼,淚水洶洶流出。


    妖獸歪著頭,猙獰地瞪了她半晌,突然裂開大口,尖牙森森,朝她臉上猛咬而下!


    就在這時,尹祁公主忽然聽見“哧”的一聲輕響,那妖獸在她耳旁發出怪異的痛吼,肩頭一鬆,腥臭陡然轉淡。


    她睜開雙眼,隻見那妖獸重重撞落在身後的樹洞角落,“仆”地一聲,蜷縮一團,簌簌顫抖,不斷地發出嬰兒似的啼哭,脊背血肉模糊,汙血汩汩湧出。


    尹祁公主心中茫然淆亂,一時之間不知發生了何事,忽然瞧見一隻血淋淋的大手“啪”地攀在樹洞口沿,陡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情不自禁地朝後踉蹌退去。


    “公主,是我。”洞外那人沉聲低喝,翻身躍入洞中。雙目炯炯,俊秀挺拔,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也不知受了多少處傷,赫然正是熾龍侯敖少賢!


    “敖公子!”尹祁公主又驚又喜,突然之間周身酸軟,如被抽去所有氣力,喜慰、悲傷、委屈、苦楚……如狂潮怒浪,一齊湧入心頭,哽咽道:“你……你終於來啦,放勳……放勳他……他……”心如刀絞,淚似泉湧,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就此人事不醒。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水聲丁冬,從耳畔淙淙流過,仿佛琴聲笛語,說不出悅耳動聽。隱隱地傳來幾聲鳥鳴,輕柔婉轉,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際。


    起風了,她的衣袂翻飛鼓舞,發絲擦過自己的臉頰,麻麻癢癢。鼻息之中盡是淡淡的花草清香,夾雜著一縷陌生而又好聞的男性氣息。忽然,幾顆水珠飛濺在她的臉上,清涼,清涼。


    尹祁公主微微一動,徐徐睜開眼睛。


    圓月當空,瑩光皎皎。薄霧如輕紗,嫋嫋不絕地飛過。兩側樹影交錯,穿梭後退,那重重疊疊的葉子碧翠紅紫,霞光流彩,在月色中閃耀著絢麗而柔和的光芒,就連那清亮的月光也仿佛被染成了淡淡的彩色。


    清風吹過,樹木沙沙搖曳,發出海浪似的歎息。數百片色彩斑斕的葉子悠然卷舞,從她額前、臉旁翻飛飄落。她可以清晰地聽見水波回旋,漣漪蕩漾的聲音。


    有一瞬間,她渾然不知此身為誰,身在何地。


    “公主,你醒了?”一個黑影忽然壓了過來,擋住了半天的月光。


    她吃了一驚,驀地認出那人正是敖少賢,心中登時一鬆,既而又陡然抽緊,失聲道:“放勳!”猛地坐起身來。


    月朗星稀,大河粼粼,水波霓光閃耀,仿佛一條彩虹迤儷朝西。兩岸花樹綺麗,異彩紛呈,倒映在河裏,五光十色,亦真亦幻。


    她心中一震,想來這就是彩虹河了,怔怔地望著這瑰麗奇景,恍然若夢。但立時便回過神來,轉身道:“敖公子,放勳他……”話音未落,便瞥見陶唐侯安然躺在船艙裏,臉容蒼白,微微胸膛起伏,正在昏昏沉睡。


    “放勳他……他沒有死?”尹祁公主大出意外,驚喜難抑,熱淚順著臉頰倏然滑落,目光往下一轉,突然“啊”地叫出聲來,腦中轟然,周身瞬時冰涼。


    放勳雙腿包著繃帶,膝蓋以下已被齊齊斬斷!


    敖少賢淡淡道:“殿下雙腿被赤練蛇箭射中,如果不立即切斷,毒血攻心,神仙難救。情勢緊急,在下隻好自作主張,請公主賜罪。”


    尹祁公主怔怔望著放勳,櫻唇翕張,心如刀剜,半晌才低聲道:“多虧敖公子當機立斷,救了他的性命。公子大恩,孤家銘記不忘。”但想到從此之後,這活潑好動的弟弟形同廢人,眼圈一紅,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敖少賢淡然道:“勤王護主,人臣之本。在下救駕來遲,公主不予責罰,已自慚愧,怎敢討賞?”快速而輕盈地劃動雙槳,水聲嘩嘩,霓光波碎,潛龍艇飛速前行。


    “公子為孤家舍生忘死,這恩情自然不能忘……”忽然覺得這句話有些別扭,尹祁公主雙靨微微一紅,低聲道,“……將那龍爪水母殺了?”


    敖少賢又隻淡淡地“恩”了一聲,算是回答。


    眼角瞥處,見他衣裳裂碎,絲縷飄飛,露出堅實強壯、疤痕累累的身體,尹祁公主“啊”地一聲,心底大是關切,忍不住道:“你……你受的傷重麽?好象流了許多血。”


    敖少賢“唔”了一聲,道:“不重,隻是皮肉之傷,多謝公主關心。”不知何以,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冰冷生硬,與原先的溫文風雅迥然兩判。


    尹祁公主心下微微有些詫異,定了定神,又道:“是了,龍七、小魚他們……如何了?”


    敖少賢又簡單答道:“埋了。”不再多言,目光四掃,警惕地察探兩岸。


    尹祁公主“啊”了一聲,心中一陣悵然難過,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心想,他這般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倒似是自己在搭訕找話一般,臉上莫名地燒燙起來,重又轉過身去。


    水聲潺潺,槳聲寥落,兩人半晌無話。


    明月漸漸西沉,圓盤似的掛在前方上空,水波粼粼,霓光閃耀,整條彩虹河仿佛都要融化開來了。夜風溫柔,拂動兩人的衣袖,獵獵飛卷,飄飄欲仙,越發象在天河暢遊。


    兩人相隔數尺,氣息相聞。看著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自己的身上,忽而緊密相依,忽而若即若離,尹祁公主心裏嘭嘭地跳了起來,暈生雙頰,轉過頭去。


    河水清澈,幻麗流離。他的身影倒映在水中,被槳攪倏然碎,又波蕩愈合,迷離而又神秘。


    她心底忽然有些恍惚,又想:“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龍七他們的死,讓他忽然變得冷淡許多?倒象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想到此處,莫名地有些失落。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探手撥弄水波。春蔥纖指方甫探入河水,卻聽敖少賢厲喝道:“你作什麽!”聲如暴雷,震得她陡然一驚,船身搖曳,衣袖、裙擺盡皆浸濕。


    還未回過神來,一隻鐵鉗似的手便倏地將她手腕抓住,狠狠地朝後一扯。尹祁公主猝不及防,嚶嚀一聲,撞入他的懷中,又羞又怒,掙紮起身,紅著臉嗔道:“你放肆!放手……”


    方一抬頭,撞見他的眼睛,陡然又是一驚,隻覺一股寒意鑽心徹骨,剩下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敖少賢目光淩厲獰惡,冷冷地抿著嘴,如一座刀削斧鑿的險山高嶽,氣勢咄咄逼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刹那之間,他竟仿佛變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雖然俊秀依舊,但那溫雅之態卻蕩然無存,渾身上下散發出如野獸般凶狂桀驁的危險氣息,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還未說話,隻聽“吃”的一聲,他竟將她的外裳撕裂開來,既而“吃吃”連聲,轉眼之間她的外裳、長裙都被撕扯得寸縷不剩!


    須臾之間,她身上僅剩下鵝黃蠶絲褻衣,雪白玲瓏的軀體幾乎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


    他驀地一震,雙眸中閃過狂野怪異的神色,周身仿佛瞬間凝結。


    尹祁公主驚怒交加,羞得耳根紅透,顫聲喝道:“敖少賢,你想作什麽?欺君罔上麽?”


    敖少賢呆了一呆,陡然醒覺,目中厲光大斂。驀地鬆開手,將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她的身上,伏倒沉聲道:“在下一時失態,但此舉萬不得已,請公主恕罪。”


    尹祁公主又羞又惱,又氣又恨。拔身而起,眉尖一擰,原想厲聲訓斥,但心中莫名一酸,淚水反倒滾滾流了下來。淚珠剛一奪眶,便即驚覺,不知一向堅強的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脆弱?僅僅因為這個男子露出了原形真相麽?虧得自己先前竟為他牽腸掛肚!


    想到自己與放勳二人處境孤單險惡,隻能依靠眼前此人,心中更是一陣淒苦委屈。乘著他低頭尚未瞧見,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淡淡道:“敖公子,起來罷。你這麽做必有原由,說來讓孤家聽聽。”


    刹那之間,她又恢複為堅強從容的尹祁公主。聲音雖轉柔和,但語氣驟變,刻意拉開兩人距離。


    敖少賢抬起頭,雙眸冷峻而淩厲,沉聲道:“公主,你可知道為何自離京以來,叛軍就如附骨之蛆,甩脫不得?這箭蛇水貂又是如何追循到你們的麽?”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蹙眉道:“你是說……”


    敖少賢指尖一彈,一道紅光破舞怒射,“呼”地一聲,散落在艙板上的碎衣裂帛登時燃燒起來。


    既而隻聽“噝噝”幾聲輕響,濃香撲鼻,幾道藍影從火光裏飛射而出,在半空頓了一頓,齊齊墜落,白煙直冒。


    “這是什麽?”尹祁公主花容微變,駭訝已極。


    煙氣繚繞,藍光渙散,艙板上赫然多了幾隻半寸來長的淡青色甲蟲,兩兩相抱,蜷作一團。


    敖少賢指尖一摁,將甲蟲一隻隻捏得粉碎,冷冷道:“這是南荒蠱蟲‘合huan香’,無影無形,隻有在高溫之下才會現出真身。叛軍在你們身上下了雌蟲,又在雲夢澤所有的重要交通水域布滿了雄蟲,隻要你們沾著水,雄蟲便從水裏到了衣服上,與雌蟲交歡,發出獨特的香氣。叛軍循著香氣,就能輕而易舉地尾隨追來。”


    尹祁公主恍然大悟,但想到“合huan香”三字,登時雙靨飛紅。定了定神,蹙眉道:“敖公子,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早一點說明?”


    敖少賢淡淡道:“在下也是突然才想到的。”頓了頓,又拱手道:“公主,不消半個時辰,叛軍就會追蹤到此。我們不如立即更變計劃,將沾了蠱蟲的衣服留在船上,聲東擊西,改從桂林集乘船前往九蟒澤。公主意下如何?”


    尹祁公主心下一凜,點頭應諾。想起方才自己對他的誤解,臉上微燙,羞澀之中反倒是歡喜居多,低聲道:“敖公子,孤家適才錯怪你了,你別往心裏去。”


    敖少賢搖了搖頭道:“在下一心將公主、殿下安全送抵九蟒城,因此有些莽撞無禮。多謝公主寬宏大量。”將兀自昏睡的放勳一把扛在肩上,沉聲道:“事不宜遲,公主走罷。”


    尹祁公主正欲答應,忽然低咦一聲,雙頰紅暈流轉,怔怔地望著前方。


    敖少賢心中一沉,轉頭望去,卻見大河霓波流彩,水氣漾漾,絢光縱橫映空,宛如一道彩虹橫跨天地;前方,明月似已沉入河中,與虹河映照,清輝瀲灩,閃耀不絕,仿佛九輪圓月環環相照。其景奇譎瑰麗,見所未見。


    尹祁公主目眩神迷,低聲道:“這就是‘九月照霓虹’麽?果然好生壯麗。”心裏忽然“咯噔”一跳,想起傳說中,惟有情緣篤定的男女才能瞧見這等奇景,難道……登時心旌搖震,驚疑、駭訝、羞澀、張皇、歡喜、恐懼……轟然襲上心頭,百感翻雜,一片混亂。


    敖少賢等得有些不耐,皺眉道:“公主?”


    她嬌軀一顫,方自醒覺,低聲道:“走罷。”


    見她嬌靨酡紅,眼波似醉,神情奇怪,嬌媚難言,敖少賢心下奇怪,但不及多想,大步上前,淡淡道:“公主,得罪了。”猿臂舒張,驀地將她扛在右肩,騰空飛掠,朝岸上衝去。


    尹祁公主“啊”地一聲,如被電擊,全身登時酥軟,想要掙紮,卻哪有半分氣力?


    她金枝玉葉之身,從小備受尊崇,就算要牽她一角衣襟,旁人也須小心恭請,何嚐有男子敢如此粗魯挾扛?此刻破天荒被他鐵鉗似的手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隻覺天旋地轉,腦中空白,一顆心怦怦狂跳,幾欲暈厥。


    兩側樹影倒掠,幻彩紛亂,夜風呼呼過耳,濃鬱花香卷拂撲麵。轉瞬間,兩人已衝出數裏之外。


    她雙頰如火燒,周身滾燙,從未有過的纖軟柔弱。沉溺在那陽剛而好聞的男性氣息裏,又是慌亂迷茫,又是慍惱羞赧,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喜悅,比之先前被他鉗箍手腕的情景,同是無法掙紮,心情卻迥乎天地。


    在這美麗的琅琊洲,在這茫茫的月色裏,她的身體內仿佛有什麽東西一寸寸地迸碎了,融化了,猛烈而溫柔地攪動著,帶給她酸澀而甜蜜的痛楚,讓她窒堵而無法呼吸。


    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象變成了春風裏的一絲柳絮,輕飄飄地在半空裏沉浮,又仿佛化作了流水裏的一瓣桃花,悠忽忽地在波濤裏跌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這一刻,她寧願作隨波逐流的飄萍,任由他帶著,飄往不知名的地方去……


    敖少賢扛著兩人穿林越河,一路飛奔。琅琊洲風景瑰麗,虹河、峽穀、彩樹林、莽原……無不恍然仙界,如行畫中。


    尹祁公主雙靨如醉,軟綿綿地垂在他的肩頭,如小鳥依人,弱柳扶風。亦真亦幻,時喜時驚,想著奇怪的心事,這一路行來,如在夢裏雲端,恍惚不定。


    將近四更時分,三人到了桂林集。


    桂林集位於琅琊洲西南角的龍牙群島,與百餘裏外的象鼻洲兩兩相望,互為犄角,亦是連接東南麵赤虎國與西北麵白象國的水路中轉線。


    龍牙群島暗礁密布,扼守要衝,如屏風般將雲夢南澤切割成東西兩半,也阻斷了南澤的水陸交通。


    桂林集原不過是一個偏僻的小漁村,但自從雲夢澤被叛軍、水賊盤踞之後,許多商賈繞道而行,經由南荒陸路到了赤虎國的北望城,從那裏乘船前往桂林集東灣,再由桂林集西灣轉乘其他商船前往白象洲。


    這樣大大縮減了水陸行程,又減少了許多風險。桂林集也因此從荒蕪島鎮一躍成為交通要衝、黃金寶地。


    桂林集分東西兩灣,由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組成。島上驛站紛立,彼此以浮橋相連,外圍則以西海鐵木圈繞構築成兩座城池。分屬赤虎國、白象國管轄,兩國各駐紮了數千精兵,保護過往商旅,征收賦稅。


    由於龍牙群島地理險要,又處於赤虎國、白象國兩國之間,與炎蛇國也不過二百裏之遙,防衛極嚴,共工八股黨雖然猖獗,卻也不敢貿然到此掠劫。故而桂林集又被稱為雲夢澤最為安全的集鎮,日益繁榮。


    此時天色濃黑混沌,萬籟俱寂,西灣城上空霧氣彌漫,白茫茫地漂浮籠罩。隱隱約約可以瞧見城牆的輪廓,在濛濛水光映襯下,就象一條蜿蜒的巨蛇,匍匐水麵。


    敖少賢對此處極為熟悉,扛著放勳姐弟二人一路無聲無息地狂奔,踏波穿浪,掠過漫漫險礁,轉瞬間便到了城牆腳下,輕輕一踩,便如大鳥似的穿飛騰掠,翻牆入城。


    礁島錯落,水光波蕩,黑漆漆地瞧不見一盞燈光。


    敖少賢穿過浮橋,東折西轉,奔到一座高兀險峭的大島上。放眼四顧,島上更梆寥落,秋蟲寂寂,街巷空無一人。兩側屋宇錯落,簷角如鉤,全是高樓大驛。


    他在一家驛站門口停下,輕輕款扣青銅大門。門前燈籠搖曳,紅光如豆,燈罩上寫著“歸雁”二字,想來便是這驛站的名字。


    過了片刻,“吱呀”一聲,大門打了,探出一個腦袋。那人瞧見敖少賢,瞠目結舌,驚駭之色漸漸轉為狂喜,慌慌張張迎上前,壓低了聲音笑道:“侯爺,怎麽……怎麽是您!你怎麽不事先說一聲……”也不知是寒冷,還是激動,搓著手,聲音都有些發抖。


    敖少賢低聲道:“小五,現在有房麽?”


    那人忙道:“有有有,我把驛長的房間騰給侯爺您,反正他今天也不在。”拽著他便往裏走。


    尹祁公主臉上發燙,掙紮著想要下來,卻被他緊緊箍住。所幸那“小五”對她與放勳熟視無睹,隻顧與敖少賢低語,提著燈籠將他們迎了進去,尹祁公主慌亂羞澀之意方才稍稍平定。


    驛站內黑乎乎地什麽也瞧不見,小五提燈引路,迤儷繞折,依稀穿過一個花園,邊走邊低聲道:“侯爺,聽說帝使要到九蟒澤封賞蛇國公,這幾天集裏所有的驛站房間都住滿了人,全是趕去看熱鬧的。幸虧您找到我這兒來了……”


    尹祁公主心中一凜,果然如敖少賢所言,此行自以為隱秘,卻早已在大荒傳得沸沸揚揚,人所盡知了。


    敖少賢淡淡道:“這幾天集裏有什麽消息麽?”


    冷風吹來,小五打了個寒顫,哆嗦著絮絮叨叨:“聽說叛軍為了攔劫帝使,傾巢而出,北澤被攪得腥風血雨,一塌糊塗,連翡翠城、溟羅城都被賊軍攻陷了,你們龍族商舟這次也沒幸免,少說被擊沉了八九十來艘……各諸侯國紛紛派遣水軍趕往北澤,尋找陶唐侯和尹祁公主,不過……不過到現在還是沒什麽消息。南澤總算還算太平,集裏的客人都是從南澤過來的……是了,侯爺這次是也從南澤過來的?”


    敖少賢含糊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尹祁公主心裏“咯噔”一響,不知是憂是喜。桂林集南來北往,訊息靈通,這驛站夥計未聽說火龍王號消息,也不知是因為火龍王號平安突圍了呢,還是等不到援兵來救,已被賊軍擊沉?隻怕還是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


    她心下揣揣不安,偷望敖少賢,卻見他麵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小五將三人領到主閣二樓,道:“侯爺,到了……咦,這兩位朋友是誰?”仿佛剛剛發現尹祁公主,抬起燈,想要端詳清楚。


    尹祁公主吃了一驚,急忙將頭鑽入敖少賢懷中。驚羞慍惱,呼吸險些停頓。


    敖少賢側身一擋,淡淡道:“打聽得太多,小心讓風吹掉耳朵。侯爺今日有要事,別讓旁人知道我在這兒,否則仔細你的腦袋。”賞了他一袋珍貝。


    小五幹笑一聲,連連稱是,攥著袋子,眉花眼笑地去了。走得太急,趔趔趄趄,險些被絆了一跤。


    關上門,敖少賢走到床邊,將尹祁公主與放勳放了下來,又說了一聲:“公主,得罪了。”


    尹祁公主伏在他肩上許多,血脈不暢,早已有些麻痹,坐倒在床,隻覺周身酥麻如電擊,又是難受又是暢快。想到這一路情景,心跳如鹿,臉上滾燙,虧得四周黑暗,彼此瞧不真切。


    當下定了定神,低聲道:“敖公子,這裏是白象國屬地,為何不直接去找駐軍守將,讓他們護送前往?”


    敖少賢淡淡道:“公主,眼下局勢險惡,人心難測,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敵人。白象國與炎蛇國又素有間隙,在下不敢以小人之心妄自揣測,但更加不敢拿公主的安危來冒險。”


    尹祁公主蹙眉道:“可是驛站裏龍蛇混雜,耳目眾多,住在這裏豈不是更加不安全麽?萬一那小五一時嘴快,走漏了風聲……”


    “公主放心。小五是在下故交,就算有十張嘴也不敢亂說。”敖少賢截口道,“正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正因驛站裏閑人混雜,就算叛軍追到此處,也不會猜到我們竟住在驛站,而不去尋找守軍庇佑。公主若信任在下,就聽我安排,不必多問。”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微笑沉吟不語。她原是極有主見之人,但不知何以,聽他這般略帶霸道的囑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溫柔的歡喜。


    敖少賢也不掌燈,環首四顧,瞥見屋角有一個大木桶,水光搖蕩,當下一翻手掌,一團紅光真氣蓬然飛舞,籠罩在木桶四周。過不片刻,桶裏便冒出絲絲白汽。


    尹祁公主不知他此舉何意,正自猜度,忽然腰上一緊,又被他橫空抱起。


    尹祁公主陡地一顫,驚道:“你……你作什麽?”話音未落,熱汽撲麵,“嘩”地一聲,周身浸入溫熱的水中。


    “公主,‘合huan香’還附在你們身上。若不想讓叛軍追蹤發覺,請準許在下用真氣加熱水溫,將蠱蟲盡快逼出來。”他低著頭,吐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脖頸上,令她周身雞皮疙瘩盡數泛起。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容,隻看見一雙黑瞳光芒灼灼閃耀,咄咄逼人地凝視自己,猶如蟄伏的猛獸,古怪、桀驁而又危險。


    她雖然穿著衣裳,浸在木桶的熱水裏,但在他這狂肆而熾熱的目光的炙烤下,卻仿佛百無遮攔,一絲不掛。


    閉上眼睛,心中突突劇跳,喉嚨裏仿佛被什麽堵住了,連氣也喘不過來,緊張、害怕、張皇,又帶著莫名的期待……但究竟在期待些什麽呢?自己卻絲毫也不明白。


    “好吧。”半晌,她才聽到一個不象是自己嗓音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細如蚊吟地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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