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節了,梧葉遮天蔽日,池蓮亭亭玉立,陽光透亮,地氣蒸騰,錦城的天氣熱起來。


    快下班,袁慧來通知,公司大門不能開車出入了,要離開的員工,可以在物管的引導下走側門。


    “有人來討要工程款,三十來號人,堵大門半天了,下班時間人越圍越多。安保部正在處理。”袁慧對誌成說 。遇到群體性事件,公司有處置流程,袁慧負責部裏的綜合事務,參加了應急處置小組,她能最先得到信息。


    “派出所沒有警察來?”誌成問。


    “來了,隻有兩名。派出所警力不足。這群人起了心鬧大,怎麽勸說和威脅,全然不管用!”


    五月份,有人來公司門口拉橫幅,橫幅兩條,白色的,用黑體字寫:“血汗錢,金龍還!”人被安保部的人帶走了,沒有鬧出什麽動靜。當時誌成想,往年討賬,常常從中秋國慶開始,直到元旦和春節,以元旦和春節時最盛,今年討要工程款來得真早,不知為什麽。


    誌成趕緊問:“堵門的是不是金龍?”


    得到肯定回答,誌成下了樓,走到公司門口,遠遠地看。夜色裏,門口拉著兩道警戒警線。一群人,一些人墊了麻袋躺著,一些人抱著膝蓋坐著,一些人抄著雙手站著。一名警察對站著的人比劃交談,一名警察忙著把橫幅卷起來。這群人穿著汗衫和短袖,不少人幹脆露著肩膀裸著上身,在夜色裏格外紮眼。


    “哎!”誌成歎了口氣,盤算著加班到九點,人群如果散去,能開車進出公司,不開車回家,明天上班不好辦哩。不過他沒有責怪堵門人的意思,他知道,民工們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誰會跑到公司來做擾亂辦公秩序的事,引得派出所幹涉。老家縣上也有外出務工的,聽說過人家妻離子散、食不果腹的悲慘遭遇,多半為幹活沒有拿到錢。


    忽然聽到往側門去的員工在叫:“有人要跳樓!”誌成順著別人手指,往辦公大樓頂上望去,看到兩個人影在頂樓的邊緣,再仔細地看,四條腿懸空垂在外麵。那兩個人為了吸引人注意,開了手機的電筒,相互對著晃動,照出臉部、腹部和腿部,傳達出視死如歸氣氛。


    安保部兩個人陪著一個警察,向大樓電梯跑去,警察邊跑邊喊:“哎呀,沒有看住?從哪裏鑽到樓頂的?”


    誌成回到辦公室時,看袁慧拿著筆記本,說去安保部開緊急會議,此時已經早過了下班時間。誌成說:“黃總和向總走了?有什麽事情,打我電話吧。”


    剛說完,手機振動起來,誌成接起來,對方很禮貌地說:“王總好! 我是采購部的嶽昊,打擾你了,請問方便講話嗎?”


    一聽是嶽昊,立即熱情起來,“兄弟,方便的,方便的,有什麽事?” 嶽昊在信息係統上很給力,羅邊疆說請過他兩次聚會,誌成沒有參加。


    嶽昊說:“我們公司有一個大的供應商,叫金龍,不知王總聽說過沒有。他們最近在收款方麵有一些事情,想找你匯報一下。你明天上午方便嗎?如果方便,我讓他們到辦公室找你。”


    “兄弟,你打招呼來的,沒有問題。需要我去樓下迎接一下不?把昊兄弟的麵子給足。” 誌成故意說。


    “哪敢讓王總去接。你在辦公室就行。我帶他們到你那裏來。明天十點。”


    “好,聽你的。什麽時候聚一下,共享中心的事,多虧你拔刀相助。”


    “王總,不要提那個事,那是我的工作。當心向總聽到了,對我不滿。”


    “明白,明白。”


    離開辦公室前,誌成給江大強電話。江大強拍大腿的聲音,話筒裏清晰可辨,“誌成,給金龍那邊講講,我們倆鐵哥們,最好說我是你老師。做金融的公司多如牛毛,金龍那個實際控製人,挑剔得很。現在還沒有搞定。他們來找你,裏應外合的好機會來了!”


    第二天,嶽昊準時帶來了三個人前來。嶽昊介紹完來人,說:“你們好好給王總匯報,他有的是辦法。”說完拱了拱手,稱去找羅邊疆商量信息係統的事情,閃身走了。


    為首的是名叫李香蓮的女人,女人後麵跟著兩個男人。李香蓮短發,挑染著幾縷黃色的發絲,穿一身黑色的裙子,斜背著挎包,手上握著一台手機,像要去商場買時裝的樣子,氣場十足。嶽昊剛介紹完客人,李香蓮猛地拉了一下後麵一個男人的衣角,“這是執行董事兼總經理,田華強先生。這位…..“,指著更後麵一位男人,”這是財務經理,劉星宇先生。”分別聽見,李香蓮稱兩位男人“先生”的時候,拖長了音調,有戲謔的意味。


    兩個男人沒有理會李香蓮的戲謔,掏出了名片,捧著遞給誌成。又聽得李香蓮在旁邊說:“老土老土了,還用什麽名片,直接加微信不好?”然後打開手機,亮出自己的微信名片二維碼,對誌成說:“王總,加我的微信吧。” 手機是雙屏,打開時寬如一台pad,大得可以遮住李香蓮半張臉。加上微信好友,李香蓮立即發了一個名片過來,信息上帶著“這是我的數字名片,請收下。”隨手一點,那名片上有電話、郵箱、qq、通信地址和企業情況簡介等等一連串的信息。


    誌成來不及細看名片信息,問:“美女,你是?”


    李香蓮揚了揚下巴,“實際控製人,你就當我是董事長。”話講得剛剛的,一股女強人的味道撲麵而來。


    李香蓮光潔的額頭、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美中不足的是,嘴唇不厚,薄薄的,如果這點缺陷沒有,李香蓮百分之百的美女,現在隻能得九十分了。誌成聽人講過,嘴唇薄的女人,比較絕情和刻薄。


    誌成收了田華強和劉星宇的名片,又加了微信。落座沙發,李香蓮坐在田華強和劉星宇的正中,沒有等誌成講話,李香蓮又開始指揮了,說:“田華強先生,你先給王總報告一下情況。”


    田華強苦著臉,說:“王總,我們找你,想商量兩個事情。第一件,請你們不要向我們公司付款了。”


    誌強不動聲色地說:“有錢不收,聞所未聞。你們的錢,放在信建公司,就那麽放心?不怕以後收不到嗎?”


    田華強說:“我們有訴訟,債權人申請了法院做訴中擔保,我們的收款賬戶被查封了。你們一付款,全部凍結死了,會被債權人拿走。”


    誌強說:“這個不難,我找采購部,兩個部門暗地裏下個通知就是了,嶽昊和我們可以辦好。明的通知不能下,要下暗的。明的通知對抗法院,幹不得。”


    李香蓮著急地插話,“王總,不能隻下個通知,你還要說,錦龍的應付賬款,超了付款期,不考核各個單位才行。我們找你,這個是關鍵!”


    誌強“哦”了一聲,“為什麽?”


    李香蓮說:“你們信建公司這樣的國企,不缺錢,現在考核分公司,有什麽付款率之說,如果我們的應收賬款,遲了一點兒付,省裏要通報分公司,嚴重的要考核。經常有分公司,催著我們去拿錢。有的時候,我們公司開不出增值稅專用發票了,還要罵我們,不,是批評我們。我們給信建做生意啊,最喜歡這一點,利潤薄得很都要做,為什麽啊,收款快啊。現在有訴訟,不想收款了,架不住你們的分公司硬要給。”


    誌強知道這個情況,追著供應商付款,因為要考核中小民營企業付款率。聽起來像笑話,財務的教科書教收款盡量快,付款盡量慢,現實與之相反。誌成說:“我們善待民企,你們應該像我們一樣,對你的債權人好點,不要拖著人家的款。”


    李香蓮說:“我們哪能給你們比。“


    田華強見第一個問題得到了誌成的同意,就繼續說:“貴公司欠我們的款,能否付到一個新的賬號?這是第二個問題。”


    誌強奇怪地問:“啊,付到什麽新的賬號啊?如果要把款付到新的賬號,那還是從采購部發起,走一個收款賬戶變更的流程。隻是,你們現在能開設新的銀行賬戶嗎?”


    田華強說:“公章和印簽被查封了,不能開新的銀行賬戶。”


    “這個就難搞了。哦,你們所謂的新的賬號,應該是另外的公司的賬號吧?你們想出具一個委托,就讓我們把資金劃到另外的公司賬上吧?國企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李香蓮衝著田華強揮了揮手,示意自己來講,“我們出股東會、董事會的會議紀要,加上全體股東和全體董事的簽字,這樣行不行?”不等誌成回答,又說:”我們谘詢了兩位律師,沒有公章和印簽,仍有法律效力的。法律上,這叫做債權的讓與,是沒有問題的。“


    誌成慢慢地說:“美女董事長,我也是律師。”


    李香蓮麵露喜色,不由分說,一把拉住誌成的手,用力地握了握,說:“那我們運氣太好了。債權讓與,沒有問題的嘛?” 田華強和劉星宇的眼裏也迸出了亮光。


    誌成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李香蓮激動的樣子,讓他有一股別樣的快感。其實,律師執業和不執業,差別大了去。


    誌成說:“簽字比公章更管用嘛,應該沒有問題;債權的讓與,法律上也站得住腳 。但是我們公司沒有這麽操作過啊。我們已知你們有訴訟,向新帳號付款,在這種情況下,誰敢拍這個板,將來法院找我們怎麽辦?是我,還是采購部,或者是分管的副總?我看沒有人敢承擔這個責任。”


    李香蓮又來拉誌成的手,說:“拜托王總想想辦法啊。”


    誌成急忙抽回手,說:“你們拿出會議紀要和簽字,去找法律部,讓他們簽個意見,我們財務和采購才能執行。首先法律部要明確表態,這個就不好辦,就算有了表態,涉及到三個部門,不好協調。“


    “王總,你救金龍公司於水火之中,幫了忙,我們必有重謝。我們在信建做了這麽多年,言出必行,有口皆碑。隻可惜認識王總你晚了一些。你之前對我們不了解。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從今天開始,要讓王總信任我們,支持我們。”


    李香蓮顯然是比兩個男人更厲害的角色,敢當麵許以好處,深諳人性。聽到有重謝,還不知是真是假是多少,那受人尊重的感覺又回來了,突然覺得同李香蓮拉近了距離 。但誌成嘴上仍說:“這是我的工作,不要講重謝這些。這樣說,好像我沒有原則似的。”


    李香蓮陪笑,說:“不敢不敢,知道王總是有原則的人。”


    誌成說:“你們把寶押在我這裏, 多半此路不通,還是作最壞的打算吧。你先把資料拿給我,盡快。說實話,不是嶽昊這個兄弟古道熱腸,我根本不想管這個事情。你們要說謝,就好好謝謝嶽昊吧。”


    李香蓮一行告辭,誌成說:“李總,你留一下,我有句話要單獨同你說一下。” 李香蓮麵露疑惑之色,疑惑之中有幾分期待。田華強和劉星宇見狀,一前一後知趣地出了辦公室。


    誌成笑笑,“李總,你認識江大強嗎?”


    李香蓮“哎”了一聲,“江大強?搞信貸公司的嘛?認識的認識的。”


    誌成說:“上周,強哥電話我,說要多支持你們。他說,你們有訴訟,法院很可能要到信建公司來凍結金龍的應收賬款了,讓我早為你們做些準備。”


    李香蓮問:“真的?太好了。我還以為江總誇口,吹牛說在信建幹過。民營企業陷阱多,生存不易,我不得不防。”


    誌成說:“金龍在我這裏,應收賬款四個億。其中,‘待結算’的金額一點五億,已經‘開具發票’的金額六千萬。李總,法院如果上門,凍結哪個金額啊?”


    李香蓮說:“老娘一分錢也不想被凍結。”


    自稱“老娘”了。談到錢,女人同男人一樣,變得粗魯和豪邁了。


    誌成說:“你再去找找強哥吧,好好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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