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忍不住問,卻聽耶律休哥笑看著他,“誇你呢!”


    說畢他就朝太後一笑,太後陡然笑出來,韓德昌看了看耶律斜珍,噗嗤一聲也笑出來,駙馬見大家笑,也忍不住嗬嗬一笑,皇帝見大家笑,也隨之笑起來……


    太後定目看了看沉思的皇帝,略笑道:“南朝人的東西可是越來越精致了,看看你們家的女娃娃們就知道,南朝人的鬼點子可真多,駙馬,你覺得他們現在是軍隊更進步了呢,還是他們的機巧心思更進步了呢?”


    太後問得相當平和,可重臣們卻恭恭敬敬,立住不動。


    駙馬道:“兒臣覺得,南朝人的軍隊沒什麽進步可言,他們不會打仗,也害怕打仗!看看這些玩意就知道了。”


    太後笑道:“哦?繼續說。”


    駙馬道:“是,兒臣以為他們整天琢磨著那些瑣碎的玩意,玩物喪誌,喪誌亡國!漢人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們做不到!一旦到了太平年月就滿心思放在吃喝玩樂上,連他們的皇帝都樂在其中,何況其他人。兒臣以為,收拾完草原各部,就該揮兵南下直搗汴梁城,讓他們永遠屈服在大契丹的鐵騎之下!南朝人不是自詡兵法無雙嘛,那就打掉他們的驕傲!把他們的姿態踹到馬腿底下去!”


    說畢,蕭冠壓俯首施禮,看了看幾位大臣,又稍稍挺起胸膛。


    太後道:“韓大人說說看吧。”


    韓德昌道:“啟稟太後,臣不這麽認為!”


    駙馬猛地回頭,略笑道:“宰相大人怎麽看?”


    韓德昌看了看耶律休哥,“啟稟太後,還請大於越先說說看吧。”


    太後道:“那好,大於越你先說吧,朕也好好聽聽你們的高見。”


    太後一如既往地稱朕,皇帝一如既往地俯首悉聽。


    大於越耶律休哥道:“臣覺得駙馬說得對!”


    蕭冠壓滿眼的企望,心思,“大於越,您和我想的一樣,太好了……”


    “但是,卻遠遠不夠!”


    大於越鏗鏘有力地說罷,皇帝就笑了,看了眼危坐飲茶的太後,皇帝心思,“駙馬,你個笨蛋,太後讓你說話,自然不是表麵意思,還扯那麽多,不好好讀書,平時讓你多思考,這下丟人了。”


    想罷看了眼駙馬,駙馬嘴角一撇,心思,“皇弟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昨晚也不通知我一下,我也好有個準備,我哪知道截了這些東西還要回答問題,可我想的,難道不對嗎?”


    “駙馬昨晚因為去對付草原部落,而臣等的北院議論他也沒聽到,所以……”


    “北院議論?議論什麽?”


    蕭冠壓看著庇護他的耶律斜珍,還沒反應過來,皇帝就笑道:“太後,還是讓韓大人給駙馬爺說說吧,不然,憑他的智商,難。”


    韓德昌這才將昨晚的禦前大會給大家重新匯報了一遍,卻說這會開得那是龍目瞠然,群臣激昂。


    “打!一定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要讓大契丹國祚延脈千秋萬代,唯有迫草原大漠以俯首,兵臨南朝人的城池之下,讓他們乖乖順服!”


    繡著九條飛龍的大黃賬之內,大於越耶律休哥說得是豪氣萬丈,眼睛裏透射著蒼鷹的銳利和猛虎的雄肆。


    耶律休哥道:“鐵騎驅馳,刀箭縱橫,是從來都不可以稍稍鬆懈的立國根本!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柔弱的南朝人都懂得這個道理,何況我大契丹。現在的年輕人,沒有經曆過多少殺戮,卻妄談懷柔伎倆,愚蠢至極!”


    耶律休哥兩手微顫地指著,頭頂的金花氈冠、額前的紫發帶綴珠都跟著晃動起來。


    紫黑色的窄袍裹著緋紅條革,兩腿邁出幾步,那鞋子上綴飾著鎏金的靛石,便停在了北府宰相韓德昌的腳前。


    耶律休哥道:“宰相,你我都是輔弼重臣,陪著陛下和太後衝破過千難萬阻,我信任你,欽佩你,可能是因為我老啦……”


    說著耶律休哥仰起頭,“你們的漢製,執行得很不錯,一國裏,兩班治策,數十年來有條不紊,嗬嗬,我看陛下那麽地喜歡寫寫畫畫,不會把騎馬射箭的本領淡忘了吧?莫非陛下隻愛書畫,不愛江山?”


    皇帝欲要開口,卻被韓德昌截住道:


    “大於越,切莫擔心!皇帝天生龍體威武,騎馬射箭,當然不在話下!陛下又博學聖才,周覽漢人方略,將來文治武功,自是一代聖主。大於越實心用事,在下佩服!”


    文武大臣們聽了,齊齊稱頌皇帝,聽得皇帝欲言又止,卻聽韓德昌自信地揚聲道:


    “太後派出皇太妃和蕭大督軍去鎮守西北各部,就是堅持了大於越說的立國根本,永遠都不要忘記大契丹征伐天下的雄心壯誌。如今,雖然各屬國和部族表麵上臣服,實則各懷鬼胎,北到千裏之遙居住在翰海的黠戛斯,西到遊牧於金山地帶的粘八葛部,東北的室韋和女真,西南的回鵠各部,東南的高麗,阻卜、烏古、敵烈,依然要時時敲打,才能使其永遠臣服於陛下的隆威之下,大契丹的霸主地位也能穩固,但是……”


    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接道:“但是什麽?但是我們依然有不足,依然有缺點,是不是?”


    “大王高明!”


    韓德昌一拜,眼角略過一抹靈犀,彼此都心知肚明。


    韓德昌道:“我朝以武立國,開疆拓土,才有今日局麵,但同時,我們也要朝著更遠的將來想一想。”


    皇帝道:“有多遠?”


    年輕的天子終於打破了習慣性的傾聽和沉默。


    他已經保持了十五年,現在他好似不願再緊閉其口。


    眾人都朝皇帝看去,一個儒雅的仿佛南朝翰林學士,少了太多契丹男子的雄豪彪悍之氣。


    韓德昌知道皇帝早晚要開口,卻沒想到今日皇帝憋住了。


    潛龍勿用的時間好似已經過,儒雅的皇帝挺起日角隆準,注望著韓德昌,可沒等韓德昌回答,大於越就宏聲一句,“千秋萬代!臣等要讓太祖的基業永續不敗!”


    皇帝沒有憋住笑,道:“可炎黃以來,哪有永續不敗的王朝?”


    皇帝本不想問,因為這次的禦前會議,是太後臨時安排的,他也不知道三位輔臣葫蘆裏的治國之藥。


    可他這一發問聽得群臣們怔怔相覷,卻聽得韓德昌微微一笑,“陛下問得好!”


    韓德昌圍著大臣們動了步子,“諸位可曾想過,草原部族幾千年來都想吞噬掉南方那廣袤而又肥沃的疆土,可結果呢?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回鵠人……一波波去了,一波波又跑了。這麽一群柔弱的南朝人,依靠著讀書和種地,居然能抵抗得了草原民族迅疾的戰馬和鋒利的彎刀,這是為什麽?”


    一個武將張口就問,“對啊,為什麽?咱們也想知道。”


    武將文臣們作了短暫交流。


    韓德昌道:“太祖皇帝當年也想知道為什麽,他就問了我爺爺,大家想不想知道我爺爺當初是怎麽回答的?”


    “哎呀,宰相大人快說吧,我們都急死了。”


    武將們雖不耐煩卻都不敢大聲喧鬧,卻見著韓德昌俯身一拜,學著當年韓知古的樣子,道:


    “‘陛下取耶律之氏,恩遇老臣,更是其因。’”


    一句聽得皇帝傾身笑了。


    當年耶律阿保機對著韓德昌的爺爺韓知古驕傲地說道:


    “朕,崇拜漢高祖劉邦,所以用劉氏為本族姓氏,耶律就是漢人的劉姓。然而漢人曆史久遠,文化又極其複雜,朕相信後世子孫定能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但要守得住,僅依靠鐵騎,遠遠不夠,所以,朕願意實行漢製,為後世子孫謀,為萬裏疆土謀,還請中書令萬萬教朕。”


    耶律阿保機這番肺腑之言,感動了中書令韓知古,從此韓家三代傾囊輔佐,一步步推行漢製。


    然而九十年來,契丹上下鮮卑族的特征仍舊格外明鮮,一國兩製分南北,既有大利,亦有大弊。幾十年來,在民族意識和治國理政上,契丹民族已經高度覺醒,但太後認為還遠遠不夠。


    契丹貴族們,依然奉“馬背生馬背死”為絕大光榮,仍視超過南朝遠甚的萬裏疆土為馬場牛棚。


    一方麵要不忘根本,一方麵要推行漢製,怎樣平衡偌大的複雜的各部勢力,讓守舊派和革新派同舟共濟,太後不得不慎之又慎。


    可看著儒雅的皇帝耶律隆緒,就該知道,契丹推行的漢製已經大為成功。


    韓德昌道:“秦始皇帝統一南境以來,他們從上到下從外到內,用一整套完備的秩序,將國家綁成一個整體。君權神授,宰執輔弼,萬千黎民耕織不息,官稱父母,民稱子民,君臣父子,千年來都讓南朝人運用得得心應手。我們的鐵騎強弩並沒有讓他們屈服,反而吃了不少虧。如果我們不反省,早晚有一天也會像我說的那幾個族群一樣,逃得遠遠的,試問大家願意嗎?”


    韓德昌問向大家,眼睛卻直瞅著皇帝。


    “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


    眾人一呐喊,立刻把大於越喊醒了,他居然站著還能打盹。


    “哦,不願意什麽?”他剛問了句就被兩個內侍官攙扶坐下,可他又不願意,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著他硬撐著疼痛的臉色,皇帝笑了,“大於越還是坐下吧,朕請你坐下。”


    可皇帝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老了,大於越老了……


    皇帝終於明白兩人為何一開始便有火藥味,原來,進一步改革大契丹,才是三位的終極目的。


    現在,駙馬聽了,雖不能全部明白重臣的話,卻知道了漢人能抵禦草原民族長達數千年,並非憑借那玩物喪誌的“機巧心思”。


    此刻,太後麵前,皇帝揚聲道:“兩個字!一個是‘力’,一個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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