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故意問了句,他怎能不曉得這句話,在被自己終結的五代裏,盡人皆知。


    “你,寂寞了。”趙元佐笑道。


    依舊厚實,清正的嗓音,依舊耿介,幹脆的口吻。趙元佐說得是那麽輕易。


    “嗬,嗬嗬!”


    皇帝幹笑了幾聲,揮了下袖子,捏起一樽清冽的酒,飲了一口,便置於案前,雙目緊緊盯著對麵的兒子,“皇帝,從來都是寂寞,從古到今,哪位帝王不是孤家,寡人?剿滅諸藩,定鼎中原,四海至廣,萬幾至眾,朕,從來都是一人。既是一人,何言寂寞之有?”


    “好啊,好個從來都是一人!那今日為何招我進來?我這顆肉中刺,是不是,也到了該拔的時候了?”


    寒風打得窗戶邊呼啦啦脆響,聽得那皇帝陛下,大宋官家身子一傾,雙目如獅虎般盡裂開來,“你!你這個逆子……朕,何時何地說要,你給朕跪下,跪下……”


    他已經氣得五內翻滾,雙手打顫得晃著桌案也跟著顫起來。


    他跪下了,腰背卻直如蒼鬆。


    “十年!我給了你十年時間去悔過,人!一輩子才幾個十年呢!嗯?”


    皇帝喘著粗氣,已經五十五歲的年紀,卻好似耄耋的老人,隻眉眼間存留著帝王的威霸之氣,雖怒不可遏,卻依舊緩著語速,“朕,今天叫你來,是重新讓你做個選擇,也許,是最後一次選擇。”


    對麵無話,甚至連呼吸聲都難以聞見。


    其實,此刻皇帝的耳朵,已經被自己的話震懾住了,言者亦是先聞者。就在剛才他還在內心深處煎熬著,讓自己的長子做出選擇,也是對天下黎民百姓的一次曆史抉擇。


    “草民已經是庶人了,還能有什麽選擇,若皇帝陛下垂憐草民,懇請下旨讓草民去為先皇守陵。”


    說罷,他一頭點下,重重地磕在金磚之上。


    “守,守陵?”


    皇帝微張著嘴唇,看著地上的兒子,好似已經斷絕了關係一般。


    十年來,他無數次地想起這位聰慧過人,麵容像極了自己的長子,他曾暢想著,將皇位傳給他,是今生做出的又一英明決定。


    然而今日今時,在皇宮內外還沒蘇醒過來之際,這個兒子,要和自己永遠地疏離開去,他甚至都沒問問是什麽樣的選擇,就如此決絕地要去守陵,看得皇帝一時僵住了。


    可皇帝畢竟是皇帝,一國軍政要理,一朝文武要用。他是永不可能按照別人的意誌去行為的,哪怕是皇長子的忠誠和良心大發,隻要危及龍座,哪怕一時泯滅天性,也要在所不惜。去寬容一個個的敵人,哪怕是已經倒下的,隻能用史書來粉飾了。


    “朕,戎馬半生,隨皇兄蕩平宇內,滅後蜀,收荊湖,降江南,摧南唐,納福建,破北漢,征遼夏……寰宇鮮有不服,垂拱以來,圖治天下,夙夜憂勞,以成今日大宋朝局。朕……”


    皇帝還沒進入豐功偉績的回憶裏,便被一聲嗤笑斷了思路。


    “狡兔盡,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


    敵國破,謀臣亡。”


    說罷,他便直起身子,靜靜地望著案上君王。


    “你……”


    那太宗近來腿疾複發,疼痛難忍,又忌躁忌怒。然而此刻的他,即便神仙在旁,也再難壓住他的龍顏怒火。


    “嘭”的一聲響,他幾乎將渾身氣力都砸在了桌案上,他已經感覺不到手的疼痛,全身的神經,已經極速地抽搐起來。


    他本欲大罵出去,卻依然憑借天賦的內忍壓製了憤怒,短暫的冷靜後,他企圖對兒子作最後的說服。


    “汝,雖貴為皇長子,豈知人心善惡?國之興衰,孺子可察乎?欲克服八方,威臨萬國,使遐邇悉歸於皇化,華夷致於隆平,必先務振朝綱。五代承唐紀喪亂,權在方鎮,征伐不由朝廷,而怙勢內侮。故王室常微弱,仰人鼻息者,何其少耶?無論享國之久。皇兄光宅天下,深救斯弊,故收天下兵權,除藩鎮於微漸。且諸將,多奮於草野,出身戎行,雖盜賊無賴亦廁其間,與屠狗販繒者何異?為皇為帝,不折其猛悍不可屈之氣,不使其俯首改事,盡力為治用,何以謝蒼天垂佑,何以告萬民擁戴?子如不知,枉為皇化之人,如此,雖為天子兒,亦不憐之。”


    言罷,那太宗皇帝威嚴溢滿殿內,以為此番皇皇大論,必能讓對麵的兒子慚愧受教,可他卻大大失算了。


    “天下人都在議論‘燭影斧聲’,草民原來不以為意,然而,太祖崩後,皇兄皇叔一一隕落,功勳元老,一一遇難……伴君如伴虎,可虎毒不食子!”


    一句“虎毒不食子”,聽得案上猛咳一陣,殿門被極速推開,那王公公帶著十數個內侍官就飛奔過來。


    那皇帝見眾人進來,抓起杯子就砸過桌案去,“滾!”


    王公公一聽皇帝大怒,以為皇帝要處置大皇子,眉眼忽的一開,且喜且憤,趕忙令手下去抓他。


    “哼!陛下如此隆恩,你卻一意孤行,不要怪老身無禮!”


    皇帝見那群太監都朝趙元佐奔去,恍惚中,太宗一聲嗬斥,“放肆!朕叫你們給我滾!”


    那王公公的臉色驟然間蒼白如紙,門外大雪,身上卻已經冷汗浹背。


    “老奴該死!”


    王公公一跪,眾人盡皆伏地。


    皇帝麵前,十數人等,唯有一人挺身直立,此刻,雪照雲天,分外亮堂。


    “都給我滾出去!”


    隻聽得太宗將那桌案上的文書奏折,一股腦地推倒了,眾人連爬帶滾地跑將出去。


    殿內又陷入了非比尋常的冷清。


    “朕,朕自即位,就將太祖諸子及廷美諸子並稱皇子,其女也並稱為皇女,與汝等無一毫異。他們的離去,朕何時不痛哀尤甚!唉……昊昊皇天,悠悠蒼冥,何其所極?皇兄棄我等於不顧,朕,何時不思念斷腸?”


    說到這,太宗便以袖拭麵,哀泣非常。


    然而趙元佐卻視而不見,“生在帝王家,君命大如天,為天下計,太祖在時,雖收兵符,尚且優待功勳,厚顧元老。天下萬民所稱道的‘義社十兄弟’,卻一一不得善終。李公,楊公,黨叔,相繼離奇亡故。就連溫雅恭讓的皇兄德昭,都不得其死。”


    “他是自殺,天下皆知,有什麽好說的!”


    太宗不以為意。


    “皇兄德芳,不過弱冠年紀,何病之有?繼而又離奇夭絕。”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庸人自擾!”


    “皇叔,素來耿介,難道一母同胞,都真的不了解嗎?卻仍舊慘遭奸人陷害,鬱鬱而終。”


    說到這,太宗一揮袖子,“你已經是一介草民,還什麽皇兄皇叔?他也不是朕的皇親,朕早就說過,叛臣趙廷美,乃是朕乳母的私生子,受恩已隆,撫養罷了,竟勾結亂臣賊子,意欲謀反,其心可誅!你,切勿捏造謊言!”


    太宗說得輕鬆,聲量又小,卻身子登時一顫,被那大笑狂笑的趙元佐,嚇得眉眼僵住一般。


    “哈哈哈哈……謊言,謊言!親兄弟都不認了!四叔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千古奇冤莫過於此……”


    “逆子,還不悔過!你想跟他們一樣謀反嗎?”


    “對!我是跟他們一樣,跟他們一樣,都是趙家子孫,跟他們一樣,都是血脈相連,跟他們一樣,都是清白之身,跟他們一樣,都是被奸人所害,上天好生,必會憐憫我等忠良,哈哈哈哈……草民請賜一死!”


    這時,那趙元佐並沒有再磕頭,而是堅定著信念,欲從先皇叔先皇兄等而去。


    “你想死?你死了,允升、允言他們怎麽辦?朕的皇孫,豈不成了孤兒?”


    “哈哈哈哈……”


    趙元佐的再次苦笑,聽得皇帝閉了眼睛。


    “偌大的京城內,孤兒還少嗎?偌大的皇宮內,孤兒還少嗎?草民但請一死。”


    “嗬!朕一生,掃蕩寰宇,未有不服,不知敵人為誰,今日,卻……卻見辱於親生兒子,天何悲朕之心也,天何苦朕之意也……”


    “老少競浮沈,


    須知歲月深。


    開花如似夢,


    世有幾般心?


    開花如似夢,


    世有幾般心?”


    一句一叩首,一句一傷悲,聽得那太宗皇帝抿住嘴,一言不發,趙元佐故意吟出太宗這首緣識詩,聽得自己好似夢中一般,雪光之中,他好似看到了諸位亡人,站在了太宗身旁……


    “你想死,朕,卻不能殺你,你走吧,朕,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臨走之前,我還要提醒一句話,看好你的那些潛邸舊臣,尤其是邊關重將,小心誤了國家……”


    “不用你操心!”


    說著那太宗站起身子,背對著趙元佐,一直在緩緩地揮著手,口內哆嗦著聽不清的話語……


    趙元佐行了一個大禮,起身後,站立了片刻,然後頭也不回地就此離去。


    等到再也聽不見雪地裏那個“不孝子”的腳步聲了,太宗皇帝才回過身來,剛要坐下,卻心口一陣絞痛,忽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王公公們,飛奔而入,齊聲喊著“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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