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起左拳,豎起食指,垂直置於唇上,做出“安靜”的特戰手語。大竹直二怔了隻一秒鍾,便迅速向側麵跨出五步,從另一角度攀援上來。


    “唉——”又是一聲長歎傳來。這次,葉天和大竹直二同時聽到,兩人迅速交換眼神。葉天把左手舉到頭上,彎曲手肘,掌心蓋住天靈蓋,做出“掩護我”的特戰手語。歎息聲來自石堆最頂上,再攀爬一米多,應該就能看清那人。


    大竹直二點點頭,選擇了向右側斜上方緩慢地攀援而上的路線,與即將一躍而上的葉天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這裏怎麽會有人?這裏根本沒有人類生活的跡象,也沒有必須的食物,人怎麽能生存下去?”葉天穩定住情緒,先放鬆四肢,休息了十幾秒鍾,而後突然屈膝騰躍,單手在頭頂處的石塊上一勾,借力一躍,便到了石堆最頂上。


    這次,他果然看到了一個“人”,並且麵對那人的一張“臉”,並且看清那人是處於一種極其古怪的生存狀態。這一切,詭異到了極點,完全超出了葉天的想象力範疇。


    “你是誰?”他吼叫了一聲,胸口、胃、小腹一陣連續翻滾,幾乎要嘔吐出來。


    大竹直二也跟上來,占據了那人背後的有利位置,與葉天兩相呼應。


    “唉……”那人歎了第三聲,抬起長滿了黑色體毛和碧色苔蘚的手臂,在灰蒙蒙的臉上抹了抹。他的頭發極長,垂落到腰間後,又胡亂地堆在地上,估計有四五米長,如同一堆用舊了的麻繩。之所以是“垂到腰間”,是因為那人的下半身全都被石塊埋住,隻露出腰部以上的部分。石堆頂上有一個一人深、直徑兩米的凹陷處,那人就位於凹陷處正中央,像是插在玻璃碗裏的短燭。


    “你是誰?回答。”大竹直二接著喝問。


    定下神來後,葉天發現那人身上穿的是一件二戰時期的舊款日本軍裝,但衣領和肩膀上全都空著,沒有任何軍銜標誌。


    “我是……是個被世界……遺忘了的……人……”這句不算太長的話,那人竟然分別用了日語、英語、中文,隻是他的嘴唇開闔不是太靈便,聲音幹澀而生硬。他的臉不是因為塵土、汙垢而變灰的,而是皮膚完全變為青灰色,與身邊的石頭顏色接近。當他抬頭凝視葉天時,兩顆眼珠分不出黑白兩色,全都是籠統的灰色,仿佛兩顆灰蒙蒙的玻璃球。


    “名字?你的名字?”葉天又問。


    “是鬼門嗎?你是鬼門十兵衛嗎?”大竹直二跟著追問。


    “嘿……嘿嘿,鬼門十兵衛……天皇陛下的老師……日本第一勇士、第一智者、第一全能忍者、第一劍道師、陸軍部第一教官……那麽多頭銜,那麽多光輝燦爛的往事,我很久沒回憶過了。在這裏,我隻跟石頭和大山做朋友……他們正在左右我的靈魂……”那人桀桀怪笑著,十指插入頭發裏,吭哧吭哧地撓起來。隨即,他的軍服上落了滿滿的一層灰色頭皮屑。


    大竹直二小心地繞到葉天這邊來,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那人。


    “你們是……誰?從什麽地方……來……北海道、關西、還是……京都?”那人垂下手,捏住一小撮頭皮屑,放在嘴邊噗地一吹,本來有十幾片的碎屑竟突然化成細細的粉末,隨著他的口氣飛舞散開。


    “好,好功夫。”大竹直二輕輕地鼓掌,雙眼中露出喜色。


    “你懂?”那人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他的指甲亦是灰色的,邊緣被啃得凹凸不平,亂七八糟。


    大竹直二點頭致意:“略知一二,因為家父曾說過,當世英雄不計其數,如晴朗夏夜裏的璀璨星河,但其中頂尖者,卻是十五夜的滿月。星再多,也無法跟明月相比。他平生最佩服的隻有兩人,一位是被尊稱為‘第六天魔王’的織田信長大名,一位在現代,就是二戰時最受天皇恩寵、欽敬、佩服的重臣兼密友鬼門十兵衛先生。家父還說,除刀劍武功外,鬼門先生最擅長的是獸語、鳥語、魚語、風語、占卜、符咒、巫術、天文,是第一次中日戰爭之後當之無愧的亞洲第一英雄。”


    織田信長是活躍於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戰國大名,他曾以畢生之力,成功控製以近畿地方為主的日本政治文化核心地帶,使織田氏成為日本戰國時代中晚期最強大的大名。日本史學家對他的評價是“冷酷、孤傲、不近人情、一意孤行”,正因如此,他也成為日本近代黑道大人物們崇拜、模仿的榜樣。


    葉天聽說過鬼門十兵衛的名字,也見過他在史料中穿和服、掛長刀的武士形象,但卻無法將麵前這個深埋在石堆中的怪人與二戰時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聯係起來。


    “你父親是誰?”鬼門的聲音變得流暢起來,但與普通人的聲音稍有不同,每個字都夾雜著金石鏗鏘之聲。


    “我父親大竹茂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他的名字,鬼門先生不會知道。”大竹直二挺起了胸膛,言辭雖謙和,但從他提及父親名字時那種發自肺腑的尊敬崇拜表情可知,在他心中,大竹茂的地位無可替代。


    鬼門又抬起手,把指甲塞進齒縫裏,慢慢啃著,不停地發出“哢嚓”聲。


    “你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他的名字,也是叫‘大竹茂’。我和他的父親是好朋友,有一天,他被父親帶到皇宮裏來玩,我還教過他武功。他非常聰明,武功招式隻教一遍就會,當時雖然隻有十二歲,在劍道修養上就已經超過了我最得意的門徒。過後,我向天皇提及此事,天皇說曾考察過那孩子的智力,頭腦聰慧,過目不忘。更重要的是,他從七歲起就開始研究中國的曆史、人文和版圖,有著強烈的為大和民族開拓疆土的責任感。從那時到今天,許多年過去,不知道他究竟成了什麽樣子……”鬼門說到此,呸地一聲吐出一片碎指甲,慢慢地仰起頭,再次看著大竹直二。


    “當年那孩子,就是家父。帶他去皇宮拜謁天皇並接受鬼門前輩考較的,就是我的爺爺大竹神光先生。”大竹直二眼中湧出了熱淚。


    日本人的性格低調內斂,如果他不是心潮難抑,絕不輕易在公開場合宣泄感情。


    看著他落淚,葉天心裏也升起了另一種異樣的感覺。母子連心,父子天性。在每一個男人心中,自己的父親都是不可褻瀆的真神,任何外人敢於侮辱神祗,雖流血五步必誅殺之;有人真誠讚美神祗,雖肝腦塗地必報答之。


    “如果有人害死父親,我必定親手把他開膛挖心、千刀淩遲,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這一刻,他胸中的熱血又一次沸騰燃燒起來。


    鬼門低聲笑起來:“很好,很好,我果然沒猜錯。大竹家族的每一代男人都不是平庸之輩,我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出自關西大劍道師賀野重一門下。賀野重一當年在日本本土東西聯盟十番大決戰中敗在我的手上,沒能摘取‘日本第一強手’桂冠,氣得當場將隨身佩劍‘割夜之虹’、佩刀‘瀨月水光’全部折斷。你一定是賀野門下最優秀的弟子,但你為什麽要舍近求遠投入賀野門下,而不是向你的父親學習?大竹家族的武功是從戰國時代一脈流傳下來的,絕不在賀野重一之下……”


    他在笑的過程中,上身與普通人一樣輕輕顫抖,但腰部以下卻一動不動,就像長在石頭中一樣。


    “我父親三十一歲時,因過度癡迷於‘幻影一刀流’和‘落梅逃脫術’,貪圖練功速成,突然走火入魔,導致大半身癱瘓,所以才把我送到賀野門下。他把後半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日夜勤學不輟,才終於有機會破除萬難,來到這裏,營救鬼門前輩。”大竹直二對那些沉痛的往事一語帶過,不願再度提起。


    聽到“營救”二字,鬼門突然爆發出一連串聲嘶力竭的大笑,震得葉天耳鼓嗡嗡作響。


    驀然之間,水聲嘩地一響,將鬼門的怪笑聲截斷。


    葉天猛然回頭,隻見水花紛飛之中,一個黑衣的女子筆直地躍出水麵,像一條受了驚嚇的劍魚般飛出兩米多高,重重地落地。


    “花輪書?她怎麽來了?”大竹直二回頭一瞥,立即惱怒地低語。


    那的確是山口組三大女殺手之一的“京都第一女刺客”花輪書,此刻應該留守在山洞外聽候柚子的差遣才對,絕不該擅自跟蹤闖入,打亂大竹直二的計劃。


    “似乎……有些不對?”葉天意識到情況不妙,來不及從石堆上躍下,花輪書已經直挺挺地向前撲倒,死撲撲地臥在地上。


    葉天一躍而下,腳尖點地五次,便到了花輪書旁邊。他不敢冒然接觸她的身體,隻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對方的手肘。花輪書一動不動,一聲不出。葉天隻好腳尖發力,勾住她的肩頭,把她的身體翻轉過來。


    花輪書的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瞪著,臉色灰白如紙,已經沒了呼吸。她的外衣沒有破損處,頭臉、四肢也沒有外傷,看不出是何處受傷。葉天觀察了一陣,輕輕地掣出小刀,俯身下去,刀刃按在她的腳腕內側血管上。他在懷疑,對方的死因與裴鵲一樣,都是被怪蟒吸幹了全身血液而亡。


    事實上,刀刃抵住的血管已經異常幹癟,像一條曬幹了的蚯蚓,匍匐在皮膚之下,泛著青紫色的冷光。


    “得罪了。”葉天向著屍體低語。即使那隻是一具屍體,但他仍然謹守禮儀,給予必要的尊重。刀刃一晃,花輪書腳腕上便裂開了一條半寸長的口子。正如葉天所料,沒有一滴血湧出來。為了保險起見,葉天又在花輪書頸下劃了一刀,連大動脈都沒有出血,可知那怪蟒吸血的能力有多強大了。


    “你不該來,這座大熔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冒死進入的。你雖然不怕死,但死神絕不會因此而放過你。”他替花輪書闔上眼瞼,在屍體旁默哀三分鍾,才向石堆那邊返回。


    “沒有人能救得了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救我,我的生命已經奉獻給了這山、這大地、這地下的靈魂,永遠跟它們融為一體。現在,我就是這片土地的靈魂,也是曆史的承載者、記錄者……我在這裏很好,很快樂……”鬼門的吼聲陣陣傳來,在山洞中激起片片回聲。


    葉天皺了皺眉,在石堆前停步。再次看到石頭上的“天書”時,他的心情又被攪動,像被花輪書驚碎的那一片波平如鏡的水麵。


    “鬼門前輩,請告訴我超級武器的事,我必須知道那個秘密,挽救大和民族的命運。七十年來,你蟄居地底,為的不就是保存這個秘密,等待自己人到來嗎?現在我來了,隻要你告訴我,就等於讓日本人民、太陽的子孫們獲得了重新屹立東方的機會。告訴我,告訴我……”大竹直二也吼起來。


    葉天抬頭望了望,一陣倦怠無力感襲來,他搖搖晃晃地坐下,背靠石堆,閉眼小憩。


    “我當然知道所有的秘密,所有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事,所有那些活在中國人神話傳說中的諸神的秘密,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冠冕堂皇的謊言,就像之前到過此地的兩個人那樣。你們最好在我發怒之前離開,否則一旦惹火了我,捏死你們,比捏死一隻螞蟻費不了多少事!”鬼門囂張地怪笑著,聲音尖銳,越拔越高。


    “秘密?又是超級武器的秘密?原來大竹直二費盡辛苦想要的,也隻是超級武器。看起來,隻要那東西存在一天,這世界就無法實現真正的和平。”葉天自嘲地搖頭微笑,仿佛看到了大竹直二咬牙切齒、原形畢露的那張臉。


    第五章 神之詭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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