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春從後窗望著那輛巡邏車,手仍然插在口袋裏。


    葉天趕緊在他肘尖上一碰,壓低了聲音提醒:“快把手拿出來,別犯傻了,這是在大陸,不是在拍警匪片。”


    顧惜春立刻抽出手,鐵青著臉喃喃地咒罵:“都他媽的被司空摘星氣傻了,我腦子裏現在想的全都是二戰時候的事,快把眼前的環境當成中日戰場了。”


    葉天也連連苦笑:“沒錯,沒錯,回顧曆史事件多了,的確會產生幻覺,仿佛回到七十年前的中國了。顧先生,千萬顧全大局,別跟司空一般見識,好不好?”


    顧惜春點了點頭:“葉天,看你麵子,所有過節都翻過去了,不再重提。”


    說話的那名警察已經下車,大步向這邊走過來,一把推開司空摘星,俯身向車裏察看了一陣,沒看出破綻,有點泄氣,但馬上掏出罰單本和圓珠筆,潦草地寫了幾筆,哧啦一聲撕下來,塞到司空摘星手裏。


    葉天搶先說:“司空,別惹事了,我趕時間。”


    如果沒有他這句話,司空摘星想必還要無理取鬧地吵吵幾句。這時候,任何節外生枝的麻煩事都不該惹,他希望最快速地息事寧人,重新上路。


    “罰款兩百元,五分鍾內不離開,罰款五百元,直接扣車拖走。”警察毫不客氣地說,並且按下了肩頭的對講機通話鍵,準備呼叫拖車。


    司空摘星隻好乖乖地從口袋裏掏出兩百元交給對方,把罰單揉成一團,用力拋向水溝。


    “快走,快走!”那警察不耐煩了,在車頂上大力拍了一掌。


    司空摘星上車,係上安全帶,繼續上路。


    走出一段距離後,顧惜春回頭向後望,盯著那輛仍舊停在原地的巡邏車若有所思。


    “看什麽呢?大陸的高速巡警就是這種態度,跟台島不能比。再說,不按規定就地停車,的確違規,罰款也是應當的,就當是花錢買平安吧。”葉天苦笑著解釋。


    顧惜春摸著下巴沉思,眼珠轉來轉去,幾分鍾內沒再開口。


    司空摘星又在唱歌了,渾然不覺顧惜春一度拔槍在手,差點就送他進了鬼門關。


    “顧先生,別管剛才的小插曲了,再說說‘後羿射日’那計劃吧。”葉天放鬆身體,調勻呼吸,目光平視屏幕。


    “好吧。當時,間諜網查清了王亞樵的計劃,立刻向上級匯報,該份情報立刻上報到最高長官那裏。長官批示,配合行動,向王亞樵提供最容易獲得他信任的人選,並包括武器、地圖、日本大人物的三個月內行程計劃等。人,選擇的是同在黑道的霹靂堂雷家人馬,他們與苗疆蠱術家族有很深的淵源,上溯四代,還有過家族通婚的親緣關係。他們以‘暗殺日寇為親人報仇’的理由先聯絡王亞樵,裝作與玉羅刹偶然邂逅,很快取得了兩人的信任。間諜網派駐東京的‘地靈’小組迅速竊取了日本主戰派的幾位大人物資料,秘密送達上海。同時,間諜網提供了一百枚最新美式定時炸彈,用於製造混亂,分散敵人的防禦力量。因為有政府最高長官的支持,準備工作進行得無比順利,六周內就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顧惜春停下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兩頰微微有些潮紅。


    在敘述過程中,他的思想的確已經沉浸在那個戰火紛飛、梟雄四起的動亂年代。彼時,隻要是胸懷壯誌的年輕人,都會奮不顧身地投身於救中國、救民族的洪流中去,或以身殉國名垂千古,或大難不死身登廟堂。那個時代,給了年輕人太多一戰成名的機會,而不像現在的和平年代,每個人都活得平凡而安靜,像大海邊的一粒沙子。


    葉天通讀過各國史學家們編著的二戰史,深知抗日戰爭初期和中期,國民黨政府很好地擔負起了“正麵抗日”的重擔。所以,政府“資助”王亞樵的情節,是真實而可信的。


    “那麽,後來出現了什麽變故,才導致了政府與王亞樵間的火拚呢?”顧惜春解開了衣領上的兩粒扣子,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悵地自問自答:“曆史上有太多不可思議之處,遠的不說,單說‘後羿射日’計劃,隻要王亞樵不節外生枝,很可能就要一次性地將日本政界、軍界的十二位大員一起消滅,使之成為無頭之蛇、無源之水,內部大亂,潰不成軍。如此一來,等不到七七盧溝橋事變發生,日本就會撤出中國了。曆史上後裔射的‘日’是太陽,我們射的卻是‘日本國鼎盛命運’,由該計劃命名為‘射日’,可見王亞樵是個文武雙全、聰明無比的人。可聰明人總是會走捷徑、出怪招,最後往往演變成‘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不得不說是曆史的大遺憾、中國國民的大遺憾。”


    葉天不想猜,隻靜靜聽結果。以王亞樵的能力、智謀、黑道號召力,如果能持之以恒地展開刺殺日酋的行動,取得的成績必定不僅僅是曆史記載的那寥寥數筆。他的死,是中國抗日陣營的重大損失。


    顧惜春脫下外套,隨手丟在後麵的屍袋上,繼續往下講:“問題的關鍵,是王亞樵當時竟然異想天開,要把玉羅刹的‘咒殺’搶先一步用到政府身上去——”


    司空摘星驚訝地“嘖”了一聲,吐了吐舌頭。


    葉天點點頭,以王亞樵的人生野心、自身履曆來看,做出那種事,是必然而非偶然。


    “讀過《王亞樵傳》的人,一定會注意到‘1936年春夏之交王亞樵困居梧州’一節,就是在那段時間裏,他的世界觀、人生觀有了天翻地覆的轉折,由‘聯合國民黨抗日’轉變為‘聯合共產黨抗日’。此一變,就將他送上了不歸路、斷頭台。”顧惜春不無遺憾地扼腕歎息著說。


    司空摘星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隨即憤憤不平地說:“原來,黑道老大最後還是做了‘攘外必先安內’的犧牲品。那時候中國東三省淪陷在日寇鐵蹄之下,全國上下最重要的任務是‘抗日’,國民黨政府何必先拿著同胞之頭祭刀?大敵當前,同仇敵愾才是王道,誰破壞了抗日大計,誰就是國家公敵、曆史罪人……”


    他的憤慨,隻換來葉天的淡淡一笑。“翻史書罵皇帝”的事誰都會做,但卻是紙上談兵,無濟於事,隻適合做街頭巷尾、茶坊酒肆裏的飯後談資。


    曆史記載,1936年春末,王亞樵偕鄭抱真、許誌遠、餘亞農、張獻廷、蔡克強、王國屏等逃亡於廣西梧州,居住梧州市西江岸一幢房子,改名匡盈舒,跟隨人員分住於梧州市。李濟深即與李宗仁、白崇禧商談,對王亞樵加以保護,由廣西省政府每月撥給500元生活費。王亞樵曾去南寧三次,見李宗仁、白崇禧,建議興兵討蔣,李、白拒絕。王亞樵梧州寄跡,處於絕境,國土之大無立錐之地,擬出奔延安,特密派餘亞農、張獻廷前往延安與中共接頭。亞樵在困居梧州時作詞一首,內有“閩海羊城興義師”、“北顧延河非孤雲”等句。


    從種種細節看,王亞樵的“投共”已成定局。政府若不立即采取行動,恐怕被炸得人仰馬翻的不是日寇戰艦,而成了自己的辦公大樓。非常時期實施非常手段,也是形勢使然,不得不行,難說孰是孰非。


    葉天輕輕咳嗽了一聲,既不接司空摘星的“憤青”牢騷,也不接顧惜春的低眉慨歎,而是雙手互握,一字一句地說出了另外一種觀點:“顧先生,關於玉羅刹的‘咒殺’,昔日的‘黑室’還搜索到什麽秘密資料?”


    顧惜春隨口回答:“還有很多,卷宗摞起來有兩尺厚,都是玉羅刹隱居浙江奉化、寧波等地采集材料閉關煉蠱的文字和圖片。資料證實,如果沒有政府在人力、物力、財力上的支持,她的‘咒殺’計劃根本無法完成。彼時的王亞樵妄圖以一己之力反撲政府,實在是不自量力,猶如孫悟空在如來佛手中翻筋鬥一般。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卻不知一切盡在政府的掌握之中。”


    他說了很長一段話,察覺葉天始終沒有反應,隻好停下。


    車子又行駛了一陣,司空摘星沉不住氣了,回頭問:“葉天,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們到底要聊什麽?還是別說玉羅刹了,替古人操心有什麽用?趕緊轉到黃金堡壘的話題上來吧?”


    顧惜春也察覺出了葉天的異樣,禁不住雙眉緊皺,狠狠地搓著雙手,等他開口。


    “我在想——”葉天又清了清嗓子,沉重而苦澀地說,“包括‘黑室’在內的國民黨二戰諜報網可能全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個……改變曆史、改變國家命運的大錯誤。蠱術的最高境界,並非一定要履行某種儀式、執行某種程序或是擺出某種高深莫測的古怪架勢,往往在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就完成了下蠱的過程。苗疆煉蠱師的宗派、淵源、支脈多不勝數,即使是最資深的煉蠱師,也說不清苗疆有多少種蠱術、多少煉蠱門派。”


    “這個……”顧惜春對這些話似懂非懂。


    “所有人隻知道發生在日艦雪風號上的悲壯咒殺一幕,以為那就是玉羅刹曆時五年精心籌劃的‘後羿射日’計劃,以為‘咒殺結束、玉羅刹與眾殺手全軍覆滅、直至1945年日本天皇下令投降’就是這一計劃的全過程、全結果。然後,大家把記錄此次事件的卷宗封存起來,束之高閣,不再翻動。錯、錯、錯,全錯了,我判斷,玉羅刹在登上日艦雪風號之前,甚至早在王亞樵梧州被殺前,針對於國民黨政府的‘咒殺’已經完成,而且做得極端機密,天衣無縫。至於‘咒殺’的結果,我們早就看到了。”葉天語調平靜地講完這一切,緩緩地舒出一口氣,轉頭向著窗外看風景,給司空摘星和顧惜春驚愕、哀歎、深思、消化的時間和空間。


    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中藏著的線索猶如草灰蛇線,隻有熟讀曆史、頭腦聰穎、善於融會貫通的人才能總結出來。無疑,葉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唉。”他聽到一聲細微而短促的低歎,不知是顧惜春還是司空摘星發出的。


    《舊唐書·魏徵傳》李世民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


    縱觀七十年前的曆史事件,的確可以洞察蠱術的強大力量。葉天深信,在苗疆蠱術日漸式微的今天,一定還有一些人固守信仰,潛心修行煉蠱術,保護著這種神秘文化的起源地。他記得元如意和孔雀不止一次地提到過“天魔女”的名字,或許那個神秘人物就是最高深蠱術的持有者。


    那麽,“咒殺”能斬斷日本國的鼎盛命運,是否也能移作他用,如法炮製地實施於另外的目標身上?那樣算來,“蠱術戰”也可以進入世界列強奉行的“太空戰”、“軍備戰”、“細菌戰”、“信息戰”之內,成為第五種大國武器。


    他的視線雖然投向車外,但所有景物並未在眼中留下任何印象,隻在頭腦深處轟響著“後羿射日”這個名字。遠古時,神箭手後裔能以一己之力連射九日,使地上的人類得以平安生活,留下了動人的神話傳說。昔日,玉羅刹秉持“後羿射日”之威勢在日艦雪風號上的“咒殺”,震驚四座。今日呢?又有誰將發出平地驚雷,締造全新的曆史?


    葉天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就像麵對眼下這條平坦筆直的高速公路一樣,龍虎鎮是此次旅途的盡頭,但“黃金堡壘、超級武器”事件的盡頭又將在哪裏呢?


    第八章 咒殺內幕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奶奶的……”沒說正文,司空摘星先爆出一連串的口頭禪,以表示他內心的震撼。


    “夠了,閉嘴吧!”顧惜春立刻阻止他,並在他肩上猛擊了一掌,令飛馳中的車子向右一扭,險些吻上公路邊的鋼管護欄。幸好葉天手疾眼快,從後座伸手,在方向盤上猛拉了一把,使車子回到正常線路上來。


    “他奶奶的,好險好險!”司空摘星嘴上如此說,但臉上沒有後怕的表情,而是連連齜牙咧嘴,為葉天剛剛爆出的內幕而吃驚。


    “好好開車,不行就換我的。”葉天輕輕拍打著司空摘星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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