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噗噗”,四顆子彈全都鑽入了葉天的後背,四處飛濺的熱血一下子抽空了他的體力和精神。於是,他無力地向前跪倒,雙手滑落,抱住那女人的雙腿。


    “娘,我回來了……”他喃喃地低語,臉上帶著滿足而舒心的笑。這麽多年,他從未有過這種滿足感,仿佛內心總在焦灼而急切地追索著什麽,無論得到任何獎賞,都始終不能抵消這種痛苦的感受。現在,他跪在那女人麵前,心頭壓著的沉重大石終於掀掉。


    “娘,我回來了,不要再丟下我……”他說。


    葉天在一陣古琴聲中醒來,他覺得自己全身都被緊緊地綁住了,像一個端午節早上的紅棗粽子。視線之內,是廣袤的青色穹頂,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一個巨大的山洞裏。


    他艱難地轉過頭向前看,卻見一張嚴肅的、鋼澆鐵鑄一樣死板的臉,不帶一絲笑意地死盯著自己。除了五官之外,那張臉上刻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如同被螞蟻包圍的蜜罐。


    “我是在哪裏?”他低聲呻吟著,想動動手腳,才發覺自己被一大卷青布整個兒纏住,足足纏了三四十層,隻露著脖子以上的部分。


    琴音繼續響著,但那張臉卻緩緩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張開懷的笑的臉,眼睛眯成一條線,嘴角上翹如月牙,整張臉都因大笑而扭曲著,令他立刻聯想到“爆笑、狂笑、捶地、笑癱了”等等形容詞。但是,那隻是一張笑臉,他耳邊聽不到任何笑聲,有的隻是那種單調而清幽的琴聲。


    笑臉過後,即是哭臉;哭臉過後,即是鬼臉;鬼臉過後,即是怒臉……


    無數張不同的臉交替變換著,使得葉天頭暈目眩,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調勻呼吸,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娘、方純……”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但不知道她們此刻是否還安然無恙?


    第四章 囚龍之淵


    “你醒了?”那女人走近,灰色的長袍在青石板上拖動著,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別動,你的傷很快就好。”她的雙手溫柔地貼在葉天額頭上,皮膚光滑,指尖微涼。


    “你是我的——”葉天想叫她,但隨即被她捂住了嘴。


    “什麽都不要說,過去的事都付諸於煙花流火,如今在你麵前的,隻是蠱苗聖地最深處‘囚龍之淵’的鎮守者天魔女。把那些話都留在心裏吧,最好永遠都別說出來。”說完,她放開手,提起一把纖細的玉壺,壺嘴湊到葉天嘴邊,微微傾斜,一股帶著花草芬芳的清涼液體便倒進了他的嘴裏。


    不知不覺中,葉天又昏睡過去,四肢百骸痛徹心扉。他記起了貫入體內的四顆子彈,即使非淬毒彈、開花彈,也足夠自己受的了。特別是在沒有開刀取彈條件的蠻荒大山裏,隻怕那四顆鑽入體內的子彈就會要了自己的命。


    在他醒醒睡睡的交替過程中,那些表情各異的臉一直在他眼前走馬燈一樣旋轉著。於是,從大理蝴蝶山莊起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都在眼前浮現出來,生生死死的每一個人、每一場惡戰也都依次還原。他沒想到天魔女是自己的母親,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母子相聚,更沒想到天魔女不容許他說任何話……


    “這是夢嗎?這是夢吧?”他想。


    那些怪臉最終化為一張臉,那就是方純的笑臉。


    “你沒事了。”她的臉俯下來,正對著他微笑著,一邊操著一把老式的剪刀剪開青布,把他從厚重的包裹裏釋放出來。


    他慢慢起身,覺得身體輕捷靈便,毫無中彈重傷的跡象。


    “天魔女救了所有人,而且會永遠地庇護小彩,我們肩上的擔子總算可以卸掉一點了。”曆盡波折,方純眼中依舊有著動人的神采,仿佛永遠不知疲倦似的。


    葉天站起來,前方二十步之外,一尊巨大的雕像緩慢地轉動著。那雕像沒有四肢與身體,隻有一張——不,是十張表情各異的臉,平均分布在雕像表麵。


    “我記得這情景,昔日孔雀、元如意塑造的幻境世界裏,就有這尊十麵天神,還有十世之塔……”記憶開始湧動,葉天回想當日那種波詭雲譎的幻境以及孔雀、元如意、小彩、司空摘星以古文長詩隔空激戰時的情景。也許,當日一戰,正是預示著今日的轉折變化。無論如何,他看到了天魔女,找到了心靈的最終歸宿。


    “走吧,所有人在等你。”方純向他伸出手。


    “去哪裏?”他問。


    “去囚龍之淵,那裏才是蠱苗聖地中最神秘的所在。天魔女說,站在囚龍之淵的盡頭,人類才能明白這世界的最終奧秘。”方純歎息著環顧四麵,“十世之塔是苗疆最神秘的地方,而今我們已經身在塔中。江湖上對於這座塔的傳說成千上萬,但沒有一種是真實而準確的。葉天,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中國苗疆隱藏著的大秘密永遠超乎人類的想象……或者可以這麽說,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我們腳下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埋藏著太多未知之謎,即使窮盡天下智者的腦力,皓首窮經,白發三千,也未必能解答萬分之一。人類絕對沒有必要忙著探索宇宙星空的秘密,反而應該掘地而下,研究我們生存的這個星球……”


    此刻這高十幾米、寬幾十米的闊大山洞裏隻有他們兩人,而那些斷斷續續的古琴之聲,全都是洞頂滴落的水珠落入凹處水潭所造成。大部分石壁的下端都層層疊疊地覆蓋著濃密的深青色苔蘚,那是山洞已經存在了幾十、幾百年漫長歲月的真實見證。


    兩人攜手繞過那尊十麵天神,沿著一條傾斜的石階向下,大約下降一百級台階後,到達了一個橢圓形的天然石台。黑衣女子、小彩正坐在石階上休息,司空摘星則是抓耳撓腮地四處溜達,一刻也不安定。


    “喂喂,葉天,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司空摘星跳過來,不停地撓著頭發,邊走邊飄下灰白色的頭皮屑。


    “隨你好了,先聽哪個都行。”葉天淡淡地回答。


    “那我先說好消息,隻要從這石台下去,就能到達天下煉蠱師個個向往的‘囚龍之淵’,據說這裏是世間任何蠱蟲的力量之源,又被稱為‘蟲之聖地’。我們到達那裏再回來,以後就不怕任何蠱術、降頭術的侵害了,等於是提前注射了他奶奶的免疫效果無比強大的疫苗,你說好不好?”司空摘星一個跟鬥翻到了石台邊緣,探頭向下麵幽暗的深淵中眺望著,像是一頭見獵心喜、心癢難耐的大猴子。


    葉天握緊了方純的手,心中一喜,如果她身中的‘牛頭馬麵降’也被連根拔除,那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壞消息呢?”方純淡淡地問。


    司空摘星撓著後腦勺回答:“壞消息就是你中的牛頭馬麵降幾乎是無解的,連天魔女都沒辦法處理。”


    葉天的心猛地一沉,五指下意識地攥緊,令方純“呀”地叫了一聲。


    此時,小彩站起來,大聲說:“走吧,天魔女在下麵等我們。”


    她沒有看葉天和方純,帶頭走下了平台正前方的台階。


    “真是抱歉,我們是朋友,所以隻好實話實說。如果在這裏都治不好牛頭馬麵降,世界上就無藥可解了。不過,別難過,如今的整容技術那麽發達,被降頭術破壞掉的,肯定能用整容術彌補回來。走吧,我們先到穀底看看那裏有什麽!”司空摘星跟上去,黑衣女子也起身跟隨。


    “沒錯,就算花容月貌沒有了,我還是方純。大不了,完成這項任務後就隱退山林,再不露麵。”方純淡淡地說。


    葉天的心情越發沉重,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她,隻有牽著她的手默默前行。


    那些之字形回轉的台階開鑿於兀立的山崖上,每下行三十級就有轉折,繞著那山崖一段一段順時針下行。在這裏,空氣是完全靜止的,台階外即是萬丈深淵,不小心跌下去就將粉身碎骨。向遠處看,百米開外是另外的山峰、絕壁、懸崖,兩下之間根本無法飛渡。形象一點說,他們腳下的山崖是一根深穀中凸起的手指,孤絕挺立,無鄰無伴。


    大約下行了五百多級台階,他們已經深入地下,石階外的世界漸漸變得昏暗。


    “看外麵那些……”方純抬頭,指向正前方。由於極度震撼,她隻說了半句話就停住,左手攥緊了葉天的手指。


    前方的虛空世界中,有許多石頭、樹木、花草靜靜地浮在半空裏,完全靜止,一動不動,如同嵌在一大塊水晶玻璃裏的標本一樣。


    方純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觸不到玻璃,隻有空氣,但那些東西又是憑借什麽樣的力量克服無處不在的地心引力後輕易懸浮在那裏呢?


    “別去。”葉天輕輕環住方純的腰,製止她要向台階外踏出去的意圖。


    “我隻是……這一切太難理解了,我隻是想看個究竟。”方純苦笑,深吸了一口氣,帶頭前行,放棄那不切實際的想法。


    其實,世間萬事萬物,有些疑惑能夠獲得答案,有些則是絕對無解,比數學界的“猜想式難題”更難解答。正如苗疆蠱術、南洋降頭術、危地馬拉黑巫術、墨西哥毒人術、日本忍術一樣,統統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絞盡腦汁、窮盡智慧,也無法破譯其中的奧秘。


    再下降了一百多級台階,懸浮空中的物體越來越多,竟然包括了一種雙頭、紅眼、黑鱗、三尾的怪魚,身體有五米多長,頭上腳下,與一頭巨大的青色長毛野象緊貼在一起。距離它們不遠處,則有一大群穿著獸皮鎧甲、提著青銅重劍的男人,或坐或立,或仰視或低頭,每個人的動作都不一樣。


    “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方純站定,使勁揉了揉眼睛,看著眼前這千奇百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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