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殿內。


    明明是年節的喜慶日子,但殿內伺候的人卻都小心翼翼半點兒笑意都不敢有,一個個低垂著頭,走路的時候落腳都是輕之又輕。


    盡管他們這些伺候的下人剛剛得了年節賞錢,但如今誰敢麵露喜色呢?


    太子殿下傷了腿,能不能恢複如初,如今滿宮裏誰都不敢說。


    若真的落下了殘缺,那前朝後宮可是要起大風波了。


    他們如今每個人也都是戰戰兢兢。


    伺候太子殿下的活兒之前的確是人人豔羨的。


    可若是這承慶殿來日換了主子,他們的前程又在哪裏呢?


    內殿。


    宣元景麻木地看著床邊燃著的鎏金鏨花喜福有餘宮燈。


    那是上個月,自己崇賢館的功課得了父皇誇讚,父皇特意從他的私庫裏賞賜給自己的。


    自己寶貝非常,將其好好放在床邊,覺得那代表自己會慢慢重新奪回父皇的關注,代表自己會壓倒長姐,成為父皇最出色的孩子。


    但如今,這喜福有餘的宮燈,卻成了一種諷刺一般。


    一個因為一意孤行,非要積雪未除就去騎馬的衝動太子。


    得到的就是硬生生別斷了自己的腿這般可笑的結局。


    一開始,宣元景還可以覺得這是旁人害他,懷疑馬匹被人動了手腳,懷疑那馬場上是不是有什麽機關。


    他懷疑大皇兄,懷疑其他皇子的母妃,甚至懷疑過自己的姐姐。


    是不是他們嫉妒自己最近表現得太多努力出眾?


    所以要下手害自己。


    那樣,他就能為自己找一個可以恨的人。


    但是,父皇在他受傷後的第四天,帶來了最終的調查結果。


    是意外。


    前一日下過雪,外頭實在是太冷了。


    若是戰馬還好些,可獵苑裏的馬都是精心養著給各位皇子貴人騎馬用的,平日裏下雪,那些貴人們自然不會來騎馬,這些馬幾乎從未在雪天被長時間騎著奔馳,自然是不適應那般溫度的。


    所以,凍得過頭了,便出現了那遭意外。


    宣元景不願相信。


    他聲淚俱下讓父皇再查一查。


    他不相信這是意外。


    可聖上當時的眼神,宣元景想,他大概這一輩子都忘不掉。


    幾分失望,幾分嫌惡,幾分無奈。


    唯獨,缺少一個父親的心疼。


    “太子,這件事朕是讓太平司親自去查的,你所騎的那匹馬當日的飼料,用的馬具,甚至喝的水,馬場的每一塊地皮,他們都仔細查過了,馬場當日所有在場的人也都一一問過。這就是意外。”


    太平司是天子直轄的調查機構,獨立於大理寺,隻負責機密案件。


    這次聖上動用了太平司而不是直接讓宮正司去查,可見他一開始的確也是懷疑太子受傷背後是有人出手。


    可事實就是,沒有人出手。


    這就是意外。


    下過雪的馬場不適合跑馬,可太子太過心急想要練好馬術,所以不顧鄭柏堰等人的諫言,執意上了馬。


    若是騎個一兩圈下來也沒事,可太子堅持要完成每日必須的練習,那馬凍過了頭,最後果然出事了。


    這一切,誰都沒錯。


    獵苑的人勸過了,最後以裴九安為首的一眾校尉也都忠心救下了太子,避免了更壞的結果。


    停了獵苑課程這件事,是鄭柏堰雪後奏呈聖上,聖上親允的。


    那天本就不適合跑馬。


    太子有錯嗎?


    似乎也沒有。


    他隻是害怕自己的功課落後於人,所以哪怕下了雪,哪怕外頭那麽冷,他依舊要去練習。


    他想獲得自己父皇的嘉許,想成為所有人中最出色的存在。


    因為身為太子,不出色本就是一種過錯。


    就算他有些太急了,過於急於求成而忽略了危險。


    可是誰讓他產生了這份急促之心呢?


    是聖上。


    他那所謂的平衡之舉,徹底讓年齡本就不大的宣元景徹底心態失衡。


    他想要找回曾經的關注,想要找回所有人稱讚的神情。


    但聖上是不會覺得自己有錯的。


    那錯的會是誰?


    獵苑的鄭柏堰被撤了職,負責養太子那匹馬的一應人等也都被打了一頓攆出去了。


    但再重罰,也沒了理由。


    畢竟他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裴九安還衝上前去救了太子。


    最後,這件事就隻到此為止了。


    裴九安還被升了兩階,來年開春後便要去千牛衛了。


    那剩下的大半錯,就隻能是太子自己背了。


    聖上冷冷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裏全是不滿和失望。


    “君子不立危牆下,你是儲君,自然該好好愛護自身,你的安康關乎大雍的未來,但你卻如此衝動,若不是被救下,太子,你甚至有可能被那馬直接踏碎了頭顱!身為儲君,卻連保護自身都做不到,明明身旁人已然多番勸諫,你卻執意而為,真是讓朕失望透頂!”


    迎著宣元景那滿是淚珠的臉龐,聖上長歎一口氣。


    “罷了,事情已經出了,你好好養傷,也好好靜思己過。這個儲君的位子,你該如何去坐?好好改了你那衝動執拗的性子!待你傷好之後,朕再來看你。”


    說著,拂袖離去。


    陳皇後日日來陪他,可也喚不起來宣元景的精神了。


    他被那日聖上的一番話傷得徹骨。


    而且,宣元景更怕自己的腿日後真的落下了殘疾。


    雖然他還小,可也知道,大雍立國數代,從未有過身有缺憾的國君。


    若是……


    可越心急,他就越覺得自己的腿傷好得慢,盡管陳皇後每日都勸他放寬些心才能好得快,但宣元景仿若走進了牛角尖一般,日日焦慮到無法安寢,甚至要靠著安神湯藥入眠。


    如今,年節熱鬧,所有皇子公主都去參加年宴了。


    唯有他。


    身為太子,卻隻能疲弱無力地躺在這裏。


    那些宗親王族和文武百官會如何想?


    宣元景隻覺得,那些猜疑和議論的聲音,已經從年宴舉辦的太平宮裏傳到了承慶殿。


    宣元景不想喝藥,也不想吃飯,就那麽呆呆半躺著看著燭火。


    直到過了不知多久,殿外傳來了小內侍的聲音。


    “殿下,樂安公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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