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元景被這一巴掌打懵了。


    他捂著臉,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說夠了嗎?發泄夠了你的怨氣嗎?宣元景,我知道你在和我爭,我也從來不怕爭。這世間哪怕是父子親人,許多時候也免不了爭。就算是你和我疏遠,我心下也是理解的。因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父皇樂於見到的。但你因為一次受傷就如此自怨自艾,甚至如今受傷才堪堪半月,你便一副已經斷定日後前程的模樣。如此,卻真是讓我瞧不起你了。”


    宣明曜看得出來,宣元景真的有一頹到底的苗頭了。


    她雖然打定了要爭的念頭,但是卻也不想宣元景以這般模樣退出。


    那樣,他就徹底廢了。


    不是肢體上的廢,而是精神上的廢。


    看來,自己那位“好父皇”又給元景擺了臉子。


    明明這一切是他樂於見到的,故意挑唆的。


    出了事後,倒一切都成了元景的過失。


    元景渴望得到來自父皇的認同,如今來自父皇的“否定”,自然足以擊垮本就精神脆弱的他。


    “崇賢館也好,獵苑也好,我如今是第一,但並不一定日後一直都是魁首。況且就算是第一又如何?這世間藏龍臥虎,天縱奇才無數。誰又敢說自己是第一?”


    宣明曜從不覺得,自己重生回來一次,就一定能夠所有地方都穩占魁首,每一場謀劃都能算無遺策。


    重生不過是給了她更多的閱曆,再來一次的機會。


    但人還是那個人。


    她的每一次謀劃,也不是都有必贏的把握。


    她想要爭那個位子,更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去賭。


    “若是有人在經史子集或是騎射上超過我,我也不會覺得是自己不夠優秀才被人超過。這世上人的才能天賦本就不同。戴安大人你可聽過他的名字。他在治水方麵是個奇才,如今深得父皇重用,但你可知,他曾經連考十八年都不中,被認定是個失敗之人,甚至被逐出過家門。教導我們讀書的張學士,他在詩書方麵的功力十分深厚,當年一首《牡丹芳》的詩文,曾經讓皇都內的牡丹價格瘋漲,人人追捧。可他在繪畫方麵卻是苦手,苦學了二十多載,卻甚至連我都比不過。你能因為這些方麵的不足,說戴大人和張學士不夠出色嗎?”


    “元景,你在詩文上的天賦,我也是不及的。就像大皇子在騎射上的天賦,其實也是比我高的。我不過靠著勤學苦練,才能在騎射之上暫時壓過大皇子。但假以時日,他未必不會有超過我的一日。你隻看到我在崇賢館拔得頭籌,看到我在獵苑被父皇褒獎,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我之間的區別?我是公主,不像皇子,最差也能封王,有封地府兵,能上朝參政,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幕僚和臣屬。我如今的封號和食邑,是因為當年救了父皇才有的,你們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要用性命去搏。元景,如果你我調換位置,你擁有我的身份和一切,你願意嗎?”


    你願意嗎?


    宣元景幾乎下意識搖頭。


    不。


    這後宮裏,各位娘娘為何拚命要生皇子。


    因為皇子是她們家族榮耀的指望。


    皇子和公主,雖然都是皇嗣,但皇子的起點,是公主奮鬥一生也不會達到的終點。


    這是從降生那一刻就寫入骨子裏的不平等。


    是所有人都默認的不平等。


    即便尊貴如皇家,女子也擁有不了平等。


    “是啊,不願意。哪個皇子會願意呢?元景,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我不想到了及笄之年,就那樣匆匆被挑選一個夫婿嫁出去,不想以後史記下所有關於我的記載,都隻是我嫁了誰,生了幾個孩子,這些孩子如何如何。關於宣明曜這個人,卻是一片空白。我想多學些東西,多見識一番天地,想用自己的所學,為百姓做一些事,也為自己留一份名。所以我拚命去學,拚命去爭取。”


    宣明曜說的這些話,是真心話,卻也藏了一半。


    畢竟她真實的心思,如今不能同任何人講。


    “而你呢?你早早就已經擁有了所有人豔羨的一切,嫡出的皇子,冊立的儲君,有力的外家支持。你要做的,是學著如何當一個儲君,而不是處處都爭第一。你將來可以擁有最驍勇善戰的將軍,可以擁有最驚才絕豔的文臣,你要做的是把他們放在合適的位置,而不是拚命和他們爭長短。”


    “所以,宣元景,你不必和我爭,也不必和任何人爭。你的苦讀,你的勤奮,是該為了成為更好的儲君,是該為了將來能夠有更足夠的能力統禦大雍江山,為百姓黎民謀路,為四方征戰定奪。而不是隻是為了所謂的崇賢館或是獵苑的第一。”


    一個儲君,需要一定程度的出色,但又不需要太出色。


    但宣明曜不同。


    她要爭取一些超脫出公主這個身份的權利,就必須足夠出色。


    但父皇就是利用了這點不同,挑起了他們姐弟相爭。


    母後一味隻壓著宣元景苦讀,某種程度上也是造成他如今鑽牛角尖的原因之一。


    宣元景突然覺得腦子一震。


    這些話,從不會有人跟他說。


    他是儲君,身邊的人都是小心侍奉,哪裏敢說犯上僭越之言。


    母後隻是讓他努力用功,讓他一定要是皇子中最出色的,讓他不要疏遠了長姐,說他們一母同胞,總是一家人,說長姐將來也會是他的助力。


    父皇則總是誇讚長姐,對他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滿。


    他從未想過,他和長姐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但同樣,長姐今天的一番話,也讓他深深開始懷疑,他真的適合做一個儲君嗎?


    長姐說的那些責任,他擔得起來嗎?


    他之前覺得,太子應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是所有皇子中最出眾的那一個。


    可如今,他卻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太子這個位子。


    他甚至開始覺得畏懼。


    宣明曜說完這些話,也沒打算繼續久留。


    她不指望能和元景回到最初的親密。


    這宮裏,人都會長大,感情都會變。


    她隻希望,元景不要因為這場意外徹底頹靡下去。


    於公於私,她都是這般心思。


    看了一眼元景的傷腿,宣明曜低聲道,“我會讓人去民間尋一些於傷腿有益的偏方,到時候會讓人給你送來。用不用,都在你了。但是……”


    “一日今年始,一年前事空。今日是年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宣明曜轉身離去。


    而伴著燭火,宣元景坐了良久,良久……


    “去給孤熱藥來,孤要服藥。”


    他啞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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