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滴水不漏,一時間許多圍觀的百姓神色也都和緩了不少。


    加上雖然張聘官聲一般,甚至百姓常暗中稱呼他張饕餮,意思是說張聘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就如同上古凶獸饕餮一般。


    但張玘反倒是和他的父親不同。


    他一直以來都是溫和禮下的模樣,名聲極佳,在外素有瓊文公子的美譽。


    瓊,美玉也,足可見兩江文人對其的推崇。


    之前兩江蝗災,張玘號召官學學生辦了一場雅會,變賣字畫籌集銀子,素日裏從不輕易作畫的瓊文公子,卻為了百姓日夜以繼畫了三十多幅畫,換來了數萬兩銀子,為當時宛陵一代因著蝗災損失慘重的百姓解了燃眉之急。


    故而雖說張玘是張聘的長子,但對於張玘說的話,這些百姓倒還是能夠聽幾句的。


    “瓊文公子所言有理,不如便去請巡察使大人裁定!”


    “是啊,那是皇都來的大官,代表陛下巡察兩江的!定會為我們做主的!”


    人群內,提前安排好的幾個人立刻開始起哄抬氣氛,百姓們被這麽一鼓動,也都紛紛讚同。


    “是啊是啊!請巡察使大老爺為我們做主!”


    “為我們做主啊!”


    百姓們心中如何不會有怨言?


    雖說他們大多是居住於城內的百姓,相比起城外那些日夜勞作的農戶,日子能略微好過些。


    此次水災,他們所受的波及也能略小一些。


    但堤壩決堤之後,城外的耕田盡數被淹,城內的糧食一夜之間漲到了天價,他們難道看不到嗎?


    他們也是有親眷族人的,也有人的家人在城外耕田謀生,他們也是普通的老百姓啊!


    在皇都賑災銀糧到達之前,他們可是在這宛陵的大街小巷都隨時可見哭泣的災民的。


    更何況,兩江難道是從這次水患才徹底爛掉的嗎?


    他們之前每日兢兢業業的勞作,病了都不敢去瞧大夫,隻能硬生生扛著,都已經辛勤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們的日子有好過嗎?


    各式各樣的名目盤剝,今日交這個稅賦,明日交那個銀錢。


    原本朝廷規定隻是交田賦和戶賦,且兩樣並不疊加。


    即有耕田者,需得按田畝交納地稅糧食。


    大雍的田賦,是二十納一。


    即收獲了二十斤的糧食,便需要向官府交納一斤糧食作為田賦。


    比起前朝十納三的沉重田賦,大雍如今的稅賦,於耕種者而言無疑是可以休養生息的。


    而從事耕種外的其他百姓,則是每戶按資產交納戶稅。


    大雍戶法將全國戶按其資產分為上、中、下三等,三等內再劃三等,共九等。


    按戶等高下征收不同的稅錢,成為定製。


    三年一大稅,每年一小稅。


    其中,上上戶的稅錢不過每年四千文,便是大稅之年也不過六千文。


    而下下戶小稅之年的稅錢是三百文,大稅之年便升到了五百文。


    這個稅錢的要求,既能每年為國庫征收足夠的銀錢用以官員俸祿和軍餉支出,也能夠讓各地百姓不至於負擔過重,能夠留足餘地休養生息。


    但朝廷的規定是朝廷的規定,兩江這些年,慢慢也有了自己的規定。


    在朝廷規定的田賦和戶賦之外,兩江更有布匹賦、商賦、伶人賦等各種名目繁多的賦稅。


    往往一個人身上,細究起來要擔上四五種賦稅。


    一種賦稅征收的銀錢或許不多,但四五種疊加起來,卻足以讓百姓一年到頭的辛苦勞作到最後一無所有,甚至還要倒欠官府許多銀錢。


    不是沒有人想過去皇都告禦狀。


    但是,一則這些多出來的賦稅,很大一部分被用來維係皇都的關係,普通百姓便是去了皇都,也根本是求告無門。


    就算有官員願意幫忙,奏報的折子也根本到不了禦前便被截了下來。


    另則,這些賦稅被官府以各種名目巧妙分給了各個豪族世家負責,收繳上來的賦稅,官府會按照比例與這些世家豪族瓜分。


    哪怕隻是千百分取一,更有無數世家參與進來瓜分這些利益,但幾十年累積起來,這依舊是一筆十分駭人的數目。


    都得了利益,誰願意有人來打破兩江的“平靜”。


    兩江的一些年輕人,甚至都不知曉,其實他們背負的那些繁重賦稅,根本就是不應當存在的。


    壓在頭頂的大山,幾乎已經長在了兩江百姓的身上。


    他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壓彎了腰,直至最後,徹底壓進了塵土中。


    故而如今有人願意站出來,哪怕說的不是賦稅之事,但圍觀的一些百姓心裏還是燃起了一點火星。


    若是能夠借著這一件事撕開口子,是不是他們也能搬除掉祖祖輩輩身上的這座大山?!


    張玘帶著那兩個災民走進了驛站。


    圍觀的百姓們卻沒有離開,而是都圍在了驛站門口,翹首以待。


    他們在等著驛站內那皇都來的大官給他們一份希望。


    此時滿懷期待的他們渾然不知,驛站內的謝望之,根本承載不了這份沉甸甸的百姓寄望。


    “慶國公,謝巡察使。晚生宛陵官學學子張玘,拜見兩位大人。”


    驛站內,張玘斯文有禮地向上首的常珣和謝望之行了大禮。


    而後,他輕輕一指身後跪著的兩名蓬頭垢麵的百姓。


    “外頭剛剛的喧鬧,想必兩位大人也有所聽聞。兩江水患如今乃是大雍所有人的目光所在,聖上牽掛,特派兩位大人來此巡察監檢。為的是百姓安寧,更是江山福祉穩固。如今既有當街狀告之人,身為官學學子,朝廷舉人,定當水火不辭,責無旁貸為百姓,為朝廷分憂。隻家父正是被狀告的兩江太守,此事與家父有關,晚生自當回避,如今便將此二人帶至兩位大人麵前,還請兩位大人細查,以正朝堂清明,以肅兩江官場。更以還無辜之人清白,解不明之人疑竇。”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表達了他為朝廷分憂之心,又表達了他主動避嫌的考量,更彰顯了他和太守府問心無愧的沉穩。


    這兩江,還真是“人才濟濟”啊。


    常珣眸光冷淡地望向了一旁的謝望之。


    謝望之,你準備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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