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明瑞打開盒子。


    那裏頭,是一張信箋,以及信箋之上壓著的一朵剛剛采摘下的梔子花。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卞明瑞的神色一柔。


    還有兩日,便是樂錦的生辰之日了。


    兩個月前,樂錦曾帶著他偷偷去了西郊的一處宅子。


    那是一處極為普通的民宅,甚至算得上有些寒酸了。


    但樂錦告訴他,這間宅子是屬於她的。


    “樂錦是賤籍,按大雍律是不能擁有任何私產的。這間房子,是在樂錦曾經的一位姐妹的名下。她運氣好,脫了賤籍,有了能夠托付終身的良人。彼時在香坊中,我們二人有著相互扶持的情誼,所以後來她問我可有什麽心願之時,我說,我想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宅邸。於是,我用攢的銀子置辦了這出宅邸,放在了那位姐妹的名下,閑暇時香坊看得沒那麽嚴,我也能過來待上片刻。”


    綺陌香坊的姑娘們,日常是可以在坊外行走的。


    香坊也不怕姑娘們逃跑。


    一則,她們都是賤籍。


    大雍律法有規定,賤籍之人隻能在所屬郡縣中指定的管轄地進行活動。


    像綺陌香坊中的姑娘,她們的郡縣管轄地便是香坊,除了宛陵的各種香坊和秦樓楚館,她們哪裏都不能去。


    若是逃了,可讓官府幫忙追捕。


    而賤籍逃跑,被抓到後是要施加刖刑的。


    即為,斬去雙足。


    所以沒有人敢這麽做。


    那代價太大了。


    二則,香坊樹大根深,背後有世家撐腰,更是打點好了官府,若坊中姑娘逃跑,連城門都沒出便會被發現。


    之前不是沒有過例子。


    六年前,香坊出過一例。


    那個甫一及笄就遇到了心愛書生的姑娘,不願留在香坊中繼續迎來送往,身不由己。


    所以,和自己的情郎趁著月夜偷偷私奔了。


    結果,逃跑了不過半個時辰便被抓了回來。


    他們甚至連城門都未曾出去。


    她的情郎,那個剛剛考過鄉試得了功名的書生,被打斷雙腿,硬生生折斷了雙手,斷了前程,扔回了家中,過了每半年自裁死了。


    而那個姑娘,則是被當著香坊中所有姑娘的麵,生生打了六十鞭子死了。


    那鞭子上是帶了倒刺的。


    一鞭子下去,一行血肉飛濺而起。


    那時,樂錦還未入香坊,並未見過這一幕。


    但邈娘見過。


    她說……


    到最後,掛在那裏的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而是一團血肉。


    甚至,可見白骨。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紅色的,那一刻,她甚至能夠從看到的一切中嗅聞到味道。


    是鋪天蓋地的血腥氣。


    那個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的姑娘,屍身被掛在了香坊後院的樹上,硬生生讓所有人看了三日。


    最後,草席一裹,扔到了亂葬崗中。


    兩個人的死,其中一個還是有功名在身的書生,卻未曾在宛陵城掀起任何風浪,甚至官府的人連來問一聲都不曾。


    那一刻,坊裏所有姑娘曾經生出的那點子蠢蠢欲動的心思,都煙消雲散了。


    這幾年,像樂錦這般的花魁娘子,是可以在城內自由行走的。


    隻是,她們外出也是有極為嚴苛的時間規定。


    過了時辰未曾回坊,便要受刑。


    香坊裏的刑罰,沒有人不害怕的。


    所以即便能夠出去,大部分姑娘還是有些畏懼的。


    但樂錦一直喜歡出來。


    她喜歡到這處宅子來。


    她知道,這處宅子瞞不過香坊的。


    她也沒想瞞。


    她隻是,想要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宅邸罷了。


    在她渾渾噩噩不知前路在何之時,在她無數次想要放棄性命之時,來這裏坐坐,當上幾個時辰的普通人。


    站在滿院尚未開放的梔子花中,樂錦麵含淺笑,陽光打在她的臉上,為其蒙了一層溫柔和清雅。


    “我喜歡梔子,蘭葉春以榮,桂華秋露滋。何如炎炎天,挺此冰雪姿。它雖不及蘭花和桂花那般雅致高潔,但盈香脈脈,自有其清新之處。”


    樂錦麵帶微紅看向了卞明瑞。


    “大人,這一院子的花,沒幾個月便要到了花期,也,也要到了樂錦的生辰了。屆時,可否邀大人來此共賞清宴?”


    那一刻,她不是綺陌香坊裏的花魁娘子,而是一個含羞帶怯邀約自己的心上人共度生辰的普通女子。


    卞明瑞的心中一軟,點了點頭。


    “好。”


    如今,樂錦有些忐忑地送出了這錦盒。


    她害怕卞明瑞忘了當日的應允,卻也懂事地知曉,如今宛陵城內情形特殊,卞明瑞的一舉一動都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的。


    故而,她隻送了錦盒和那句詩,多餘的話,並沒有讓沈胥帶回。


    卞明瑞相信,便是自己最後未曾前去赴約,樂錦也不會多說一句的委屈。


    她總是那般嫻靜溫柔。


    罷了,隻是赴約,沒什麽人知曉。


    無礙的。


    “沈胥,你提前派人去定安巷那處宅子查一查,若無什麽不妥,兩日後,我要去一趟。”


    若是沒什麽不妥,他還是想要成全樂錦的這份心意的。


    而且,他既然存了為樂錦贖身的念頭,也是想要真心實意與她相守一生的。


    他雖然生於陰詭算計中,但這份心,還是真的。


    沈胥立刻躬身。


    “是,大人。”


    在沈胥在那兩天時間裏趕著調查的時候,謝望之也已經帶著人前往太守府了。


    他深思熟慮了一夜,還是決定,先和張聘合作,拉下慶國公再說。


    畢竟,慶國公負責押運糧銀,待兩江局勢穩定後他便要離去。


    自己可是絕不能放他回去的。


    誰知道他回去後會如何在聖上麵前編排自己?


    以往自己可以不在意。


    但如今卿卿有了身孕,自己必須牢牢將權勢抓在手中。


    任何擋他路的人,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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