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聽完了宣明曜說的話,陷入了許久的沉默。


    他最終隻是又重複問了一遍剛剛他的問題。


    “所以,您需要我做什麽?”


    宣明曜認真看向他。


    “我會派一支隊伍保護你和這些災民,讓你們悄悄去到皇都,去皇宮門口,去紫宸殿外,將這兩江的現狀,將這百姓的哀苦,都說給那些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富貴天家人聽。皇宮外,有一麵敬天鼓,李進校尉,我需要你去敲響它!”


    她一時還離不開兩江,所以需要一張嘴,去和皇都裏頭的人說清楚這裏的一切。


    更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援軍。


    如今,宣明曜隻來了兩江這些時日,她就已經發現,兩江的現狀其實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


    不管是從之前命鏡上看到的,還是上一世記憶裏得到的那些信息,那都隻是蒼白冰冷的記憶。


    但這一路走來,坐在那輛精美的馬車中,宣明曜第一次感覺到了,吃人的世道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史冊之上簡單的一句死傷無數,化作了實體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


    在進入茂臨城之前,她曾遇到過一幫逃荒的災民。


    他們被從茂臨城中趕出來了。


    在城中來了賑災官員的當下,作為災民的他們反而被趕了出來。


    因為,城中不可有太多災民,這不是說明了為官者的無能嗎?


    他們要展現給皇都來的賑災官員的場景是,這裏有災民,但一切都在可控的範疇內。


    朝廷來的賑災銀糧,大大緩解了城中的災情,如今一切欣欣向榮,正在急速轉好。


    所以,那些“多餘”的災民,便被無情驅逐出城池。


    盡管他們世世代代戶籍都在這裏,即便他們如今已經沒了家,離開了這裏也不知道該去往何方。


    但城內的官員如何會在意他們?


    宣明曜坐在馬車內,掀開車簾看向路邊。


    那些已經走不動路的災民,他們緊緊倚靠在一起,迎著太陽,苟延殘喘著。


    馬車內剛剛沏好的碧螺春的茶香,瞬間被鑽進車內的血腥味掩蓋。


    那是一個失去了右臂的女人。


    她僅存的左臂靜靜抱著一個繈褓嬰兒。


    她的眼神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那一行人大概三十多人,明明人很多,卻隻靜靜坐在路旁,用一種幾乎沒有波瀾的眼神看著這支車隊。


    馬車上寶石閃耀出的光芒,讓他們幾乎都有些睜不開眼,更緊緊蜷縮起了自己,努力往路邊再挪動了幾步,生怕因為擋著路被不留情麵的馬鞭甩到身上。


    之前便是這樣的。


    他們因著饑餓沒有力氣走路慢了些,便被那些官兵狠狠朝背上抽鞭子。


    那明明是他們的家,他們卻被趕了出來。


    宣明曜揮了揮手,元穎立刻出聲。


    “停下!”


    不過兩瞬,長長的車隊便停了下來。


    宣明曜看著路邊那些蜷縮的身影。


    如今正值晌午,日頭很毒,車內放著從上一座城池裏重金買的冰卻依舊有微微熱氣,但那些災民卻隻能蜷縮在被烈日炙烤得發燙的土地上,被曬得睜不開眼,被一點點蠶食著生機。


    偶爾隻有幾聲哀嚎,因為數日的饑渴,喉嚨裏發的每一個音節,都在消耗他們殘存不多力氣。


    “給他們分些吃食和碎銀吧。”


    宣明曜眼下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她那一身嫁衣華服其實並不方便下車,實在太過紮眼。


    她摘下寶冠,除去華麗的外衣,隨意從車上攏了一件披風穿在外頭,而後便下了車。


    車隊裏有隨身攜帶的一些幹糧和鹹肉。


    那是為了防止遇到突發情況而準備的。


    為著能夠在這般炎熱的天氣保存一天,這些食物其實並不精致可口。


    或是加了分量不少的鹽巴,或是直接曬成了幹巴巴的模樣,吃的時候要兌著水才能咽下去。


    但那些災民卻一哄而上的上來瘋搶。


    他們顧不得那鹹肉鹹得讓人落淚,那幹糧幾乎要磕掉人的牙齒。


    他們拚命地咀嚼,抻著脖子想要咽下去。


    眼淚從已經幹涸的眼眶中滑落,落在了幹糧上,落在了鹹肉上,讓入嘴的味道帶了一絲濕潤的鹹。


    這是他們這麽多日子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


    一路走來,他們吃樹皮,吃草根,吃泥土。


    甚至於,吃……


    可災民太多了。


    這裏能吃的東西幾乎都被吃光了。


    曾經水土豐茂的兩江,漸漸失去了曾經的生機。


    “哇!”


    抱著繈褓的女人,原本將孩子暫時放在了路邊,自己過來拿了一塊鹹肉正努力往嘴裏塞。


    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動作一滯,而後將剩下的那一大口鹹肉都塞到了嘴裏,努力咀嚼咽下去。


    鹹,實在太鹹了,鹹到她有些想吐的衝動。


    可她還是努力捂著嘴讓自己咽下去。


    這是肉。


    肉對她來說,實在太珍貴了。


    走到孩子跟前,女人熟練地用左手解開了右臂上粗糙綁著的破布。


    然後隨意抓了塊地上的石頭朝著傷口一擊。


    “呃!”


    女人緊緊咬著唇,將所有的痛呼聲咽了回去。


    然後,她用左臂抱起孩子,自己坐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地麵上,讓孩子靠近自己右臂正汩汩冒血的傷口吮吸。


    元穎驚呆了。


    “怎麽能讓孩子喝血呢?”


    宣明曜卻已經明白了。


    她讓元穎回到馬車上,拿了一個羊皮囊走了下來。


    那裏頭是為了兌牛乳茶準備的牛乳。


    宣明曜接過那羊皮囊,遞給了那個婦人,輕聲道。


    “這是牛乳,給孩子喝這個吧。”


    婦人驚訝又欣喜地抬起頭。


    她想要伸手去接過那羊皮囊,可她如今隻有一隻手了。


    那隻手此刻正抱著孩子,根本無法二用。


    “我幫你抱著孩子,你來喂他吧。”


    宣明曜主動蹲下身子,將那嬰孩抱了起來。


    好輕,好瘦。


    那孩子應該是才幾個月大,臉幾乎快要瘦沒了,隻一雙大大的眼睛在那裏忽閃著,嘴角還有幾滴血。


    沒了“食物”,她焦急得雙手亂揮,嘴裏也發出啊啊的叫聲。


    但宣明曜熟練地輕輕拍了拍孩子,孩子漸漸也止住了哭聲。


    女人忙用腿固定住羊皮囊,左手將羊皮囊打開,迫不及待湊到了孩子跟前。


    牛乳的香氣讓孩子迫不及待朝著羊皮囊湊了過去。


    那羊皮囊口子有點大,但女人喂得很小心,一點兒都沒有撒出來。


    她很珍惜這羊皮囊裏的牛乳。


    “對不住您,貴人,嚇著您了吧。”


    女人苦笑一聲,看向麵前明顯是金尊玉貴養出來的宣明曜。


    真好看啊,這位貴人。


    “我的奶水沒了很久了,孩子太小,吃不了別的,也沒有米湯什麽的喂他,隻能如此了。”


    大人都快餓死了,哪裏還能有奶水呢?


    孩子拚命吮吸,卻也得不到一點兒能讓他填飽饑餓感的東西。


    沒辦法,隻能這樣了。


    宣明曜的視線落在女人的臉上。


    她其實生得不錯,若是在皇都內,她可以繡花,可以織布,可以紡紗,可以去鋪子裏做工,總有千千萬萬種辦法活下去,好好養育著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如今這般跪在地上,讓孩子吃著自己的血。


    “你的胳膊……”


    元穎站在宣明曜身後,猶豫了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女人沒有避諱。


    她垂下眸子看向繈褓中的孩子。


    “砍掉了。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我用自己的右臂,換來了孩子跟著一個有奶水的女人吃了一頓飽飯。”


    女人沒有明說,但元穎瞬間明白了過來。


    她的那隻胳膊,成了災民們活下去的一頓餐食。


    甚至,麵前這個女人也有可能食過自己的血肉。


    為了活下去。


    隻是為了活下去。


    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也為了讓孩子活下去。


    這個用女人血肉孕育出的孩子,如今繼續靠著女人的血肉活下去。


    元穎站在宣明曜的身後,滿臉都是震驚。


    那一刻,感覺自己曾經所建立的一切認知都轟然倒塌了。


    她也是皇城裏數一數二的名門千金,吃的最大的苦頭便是為了練武所受的那些辛苦。


    她從未見過,原來,人是可以苦到這個地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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