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的病,其實已經纏綿好幾年了。


    在她的父親去世後,她悲傷過度,身子便開始不好了起來。


    起初還隻是日常覺得身子虛浮無力,氣喘胸悶。


    到後麵,人便慢慢沒精神起不來身子了。


    張聘身為太守,自是能夠為自家夫人找來兩江地界上最好的大夫。


    可一波波大夫都看完了,張夫人的身子始終沒什麽起效。


    多數大夫認為,張夫人如此,乃是心病。


    畢竟,張夫人和她的父親感情甚篤,因著父親離世而一病不起,似乎也解釋得通。


    張玘最開始也曾懷疑過。


    是否是後宅陰司導致?


    私下也曾找過大夫診脈。


    但得出的都是一樣的結論。


    加上張夫人一向對後宅管控極為嚴格,妾室們一向也都是安分守己,故而張玘慢慢也便放下了疑心,開始一心各地為母親求藥。


    但如今,淼漪卻告訴他,母親日常服用的湯藥裏居然是有毒的。


    救命的湯藥,反而成了催命符。


    這般有毒的湯藥,母親又到底吃了多久?


    她的身子,如今又到底是何種情況了?


    張淼漪將那藥碗重新放了回去,而後輕輕在張玘手心繼續寫道。


    “子時,雲海軒。”


    張玘凝重點了點頭。


    然後,張淼漪又繼續和張屺客套了幾句話,便起身離開了。


    全程在外頭聽起來,和往日裏張淼漪過來請安的時候一般,並未什麽異樣。


    張淼漪離開後,張玘在病榻前枯坐了許久。


    他想了許久。


    是誰下的毒?


    是誰買通的那些醫師說謊?


    母親的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是她礙著了誰的路?還是她發現了什麽不該發現的?


    所有問題的答案,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人。


    良久後,張玘從張夫人修養的蘭苑中離開。


    剛回到自己的聽風軒,他的手下便匆匆來報。


    “少爺,不好了,蒼鹿山出了事,黑火燃炸,所有人都……”


    即便是見慣了生死,手上更是不乏鮮血的手下,此時說起來都是有些膽寒。


    語氣裏更是帶著不受控製的顫抖。


    “所有人,全都埋在裏頭了,怕是生機渺茫了。”


    手下的頭埋得更低了。


    便是再冷血的人,一下聽到這麽多人死在了裏頭,心裏頭也是難免難受的。


    “都埋在裏頭了……”


    張玘原本正在寫字,聽到手下的話,手裏的狼毫一頓,一大片墨色落在了上好的宣紙上,將一幅字都給毀了。


    但張玘此刻根本沒有心思顧及這些。


    他隻覺自己仿佛聽錯了一般。


    那可是近千人啊。


    全都埋在了裏頭了?


    “是,剛剛傳回來的消息。老爺帶著謝巡察使和紀巡察副使前往蒼鹿山,結果就在山腳下的時候,親眼目睹了黑火燃炸的過程。半座蒼鹿山都差點被炸塌了,裏頭的人自然是沒什麽活路了。如今消息還沒傳回城,隻是,恐怕用不了半日,宛陵城內也該傳得沸沸揚揚了。”


    黑火炸開的巨響,太守府離著遠並未聽到。


    但總有離著蒼鹿山近的人家。


    這般大的聲響,根本是瞞不住的。


    或者說,張聘也根本沒想過瞞。


    “黑火為何會炸了?”


    其實,張屺心裏清楚,這些所謂的能夠傳出來的理由,不過都是父親拿來搪塞眾人的。


    真正的理由隻有一個。


    殺人滅口。


    或者換句話說,那些人被關押起來的那一天,就不可能有活著以外的第二種可能了。


    隻是,張玘沒想到父親動手會這麽快。


    他還想再試試救一救那些人。


    甚至,他已經讓人潛入了關押那些災民的府兵中。


    能救一個是一個。


    可是,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些人竟會用這般慘烈的方式逝去。


    張玘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放下狼毫,垂眸看著那一副被墨跡破壞掉的字,眼神裏滿是震驚和痛苦。


    父親,居然會如此喪心病狂!


    “老爺對謝巡察使說,他得了密報,說蒼鹿山中有鐵礦……”


    手下立刻迅速將張聘對謝望之的那番說辭複述給了自家主子聽。


    距離張聘說出這話不過也就半個時辰左右,所有話就原封不動到了張玘的耳朵裏。


    可見,張聘身邊也是有張玘的人手的。


    不一定是極要緊的心腹,但今日張聘必定也是帶在身邊了。


    “好,你下去吧。”


    張玘努力保持著平靜,讓手下退了下去。


    待屋內隻有他一人時,張玘起身一腳踢翻了書案。


    那書案有百斤沉,尋常兩個精壯男子都不一定能夠抬動,但卻被張玘一腳直接踹翻,上頭的宣紙散落一地,文房四寶也都摔了個幹淨。


    外頭一片沉寂,沒一個人敢在這時候問裏頭發生了什麽,隻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站著,等候主子的吩咐。


    張玘站在那一片嘈雜中,隻覺心頭無比疲憊。


    他的好父親!


    他的好父親啊!


    他已經徹底不把人命當一回事了。


    黑火炸掉的,不光是他的罪證,更是他的最後一絲良知。


    張玘知道,他不能再繼續懦弱下去了。


    再懦弱下去,母親怎麽辦?兩江這些百姓難道真的要為了父親一個縹緲的野心,就付出這麽慘痛的代價嗎?


    他糊塗了這麽多年,懦弱了這麽多年,總以為父親會回頭。


    但如今看來,他亦是個倀鬼。


    蒙著眼睛,掩著耳朵,隻當什麽都看不到。


    但如今,這一炸,徹底炸開了他那雙掩耳盜鈴的手。


    淼漪今日的密告,也徹底撕開了他眼前的蒙眼布。


    他是時候該清醒了。


    母親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淼漪被迫失了清白,婚事被當作工具。


    兩江百姓為了一個不知所謂,連自己這個親生兒子都不能理解的野心而一個接著一個慘死。


    而未來,將會有更多人為了這個野心而喪命。


    父親如今甚至已經將子真和褚小姐都給扯了進來。


    不說褚小姐是否真為榮王血脈,但最起碼目前為止,這位褚小姐並未表現出任何的威脅。


    她手上的鐵礦圖紙尚不知真假,但父親就直接將她推了出去,為自己那隨口編出的謊言圓上最後一環。


    誰死都不要緊。


    這便是父親所推崇的生存之道。


    真是,可笑。


    張玘默默撣了撣袖子,起身到一旁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遊記,坐在尚未被波及到的榻上專心致誌看了起來。


    仿若剛剛的瘋狂和憤怒,都隻是一場夢。


    但唯有他捏著書頁因為用力而隱隱泛白的手指,繼續在訴說著他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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