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院外,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那裏。


    張玘抱著被披風裹得密不透風的張夫人,幹脆利落跳下了馬車。


    慈幼院的人都有些詫異地望著這位貴公子,似乎覺得他和這慈幼院有些格格不入。


    傅老夫人今日也在慈幼院,她主動喚住了腳步匆忙的張屺。


    “張家後生,你是找誰?”


    “傅老夫人。”


    張玘還是認識傅老夫人的,畢竟當年傅老夫人也曾是宛陵有名的才女,成婚後也是在夫人圈子裏頗有佳名。


    便是剛強如張夫人,之前也是對傅老夫人頗為佩服的。


    明知丈夫早死的命數,還是能夠勇敢遵循自己的心意嫁過去,在丈夫早死後獨自一人撫育兒孫三代人,各個都教養得極好,且素日裏也是樂善好施,因著這世道女子多艱辛,她還特意在慈幼院自設女學教導年幼的女孩子。


    這般能力和品性,自然是受人敬仰的。


    張玘對其也是極為尊敬的。


    “晚輩想尋丁秦川丁神醫為家母看病,家母得了急症,如今耽誤不得。”


    傅老夫人那清明的眼神在他懷中緊抱著的看不清麵容的人身上掃過,而後,輕歎了一口氣。


    “孩子,你來晚了。丁秦川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說是要去摘一味什麽珍稀藥草,最早也得明晚才能回來了。”


    “丁神醫不是才剛剛中毒蘇醒嗎?”


    張玘的臉上滿是錯愕。


    他剛剛已經帶著張夫人去了城中最大的醫館。


    可那些人一診脈便立刻變了神色。


    “夫人的身子已經是枯朽之像,竟像是到了壽數一般,請恕在下才疏學淺,如今這般脈象,的確是救不得了。而且,怕是今日都不一定能熬過了。”


    外頭的大夫的確給張玘說了句真話,可這真話卻實在是太致命了。


    到了壽數?


    怎會到了壽數?


    母親才三十有七,哪裏就到了壽數了?


    見醫館內的醫師已然束手無策,他想到了在慈幼院的那位神醫,於是便顧不得是否要給東方家打聲招呼,帶著人便匆匆趕了過來。


    可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是剛蘇醒,東方家的長公子還特意來看過他。隻是丁秦川說那藥草過了期限摘下便沒了藥效,又不放心其他人摘,誰勸都不管用,一大早便急匆匆走了。”


    東方家長公子。


    特意來看過。


    急匆匆走了。


    張玘不由地多想了一些。


    會不會……


    會不會是父親同他說過些什麽,所以這丁秦川特意被支走了!


    今日父親也是一大早便不在府中,府邸的人去官府找過也未曾見人。


    就好似,是在特意避開什麽一般。


    他毫不懷疑東方晉之會幫忙這件事。


    畢竟,從東方家這些年來和太守府的關係來看,當年秦姝的遭遇,怕是曾經的東方家主也有參與其中。


    一條繩上的螞蚱,怎麽會不幫呢?


    張玘的眼神裏滿是絕望。


    明晚。


    母親根本熬不到那個時候。


    “傅老夫人,您可知曉那丁神醫是去何處采藥草了?”


    張玘還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若是能夠追上。


    當然,前提是建立在那丁秦川是真的去采藥草上。


    傅老夫人緩緩搖了搖頭。


    “他向來獨來獨往,老身同其也不過點頭之交。他雖然住在慈幼院中,但是和誰關係都不親密,因而並不知曉他的行蹤。”


    這話,抽走了最後一棵稻草。


    張玘愣了許久,最後,隻能緩緩收緊了臂彎,抱著張夫人準備轉身離開。


    他看明白了,父親是準備耗死母親了。


    他如今並不知曉自己已然知道了母親病重的真相。


    在他看來,這是一場順理成章的病重和逝世。


    他甚至還可以在回府後,表演一場痛哭流涕,表演一場未能見到發妻最後一麵的追悔莫及。


    “等等。”


    傅老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張玘。


    “孩子,你的孝心,老身看在眼裏。隻是老身托大問你一句,若是今日你的孝心,來日會阻了你的前程,你的心還是一般無二嗎?”


    她那通透的目光仿若看穿了一切,直直看到了張玘的心中。


    “你想好了再說。”


    張玘淡然一笑。


    “傅老夫人,晚輩這條命全都是仰賴母親才能夠降生於世,莫說前程,便是要了晚輩的性命去,都是沒有任何二話的。晚輩如今唯一後悔的,便是未曾早早發現母親的病情。以至事情到了如今地步,追悔莫及。”


    若是他能夠早點發現,若是他多關心母親一點,若是他沒有對父親的那些舉動視若無睹……


    這中間的每一環,隻要有一個若是他做好了,事情都不至於成了如今地步。


    他麵上謙謙君子,其實內裏也不過是個卑劣小人。


    一直到火燒到了自己頭上,整個家族都要被燎沒了,他才“頓悟”知曉。


    其實許多事,不過是自己裝傻罷了。


    總覺得事情沒有糟到這一步。


    但如今,一切都是在告訴他,事情就是糟到了這一步,甚至比他所能想的還要糟糕。


    “你也算是個孝順的孩子。既如此,那老身就給你指一條路。”


    傅老夫人的話瞬間讓張玘的眸光一亮。


    “請老夫人指教。”


    “老身那未來的孫媳如今正在梧織巷的傅家舊宅裏住著,她是皇都來的貴女,身旁自幼便跟著名醫照料脈案。如今她身旁跟著的那位女醫,醫術冠絕無雙,前幾日剛剛救下了卞長史的夫人。一箭穿心,都挽回了生機。你若是有心,可以去試試,她總會給老身幾分薄麵的。”


    褚明月?


    張玘一愣。


    他知道卞明瑞府上那件事,緊接著的驛站著火和謝望之遇刺一事,也能讓他大致猜出這件事情的脈絡。


    最關鍵的是,府上少了好幾個人,父親書房裏夜間也是拖出去了一具屍體。


    這些,都說明刺殺一事父親是被卷進去的。


    如今他若是去梧織巷求醫,幾乎是等於立場鮮明和父親決裂了。


    畢竟,明麵上看,是這位褚小姐壞了父親的好事。


    可很快,張玘的眼神堅定了起來。


    他因為抱著母親無法行禮,隻能深深頷首朝著傅老夫人致謝。


    “多謝傅老夫人,晚輩這就去。”


    而後,匆忙抱著張夫人離開。


    決裂便決裂吧,沒什麽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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