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宣明曜心中最不確定的,還是此刻紀晟的心到底是否倒向自己這邊。


    其實他的話是說得通的。


    上一世,紀晟便是在入朝為官後沒多久便主動辭官了,按照時間推算,正好是在下兩江前不久。


    而後他雖然在皇都住了一些時日,但很快便雲遊修行去了,幾乎等於主動放棄了自己的皇親貴胄身份。


    若說對朝堂失望,對聖上失望,也對得上。


    這一世,因著靜一上師的那封信,他多留了一些時日,遇到了兩江巡察這件事。


    而兩江巡察這一路上,他一直在觀察,觀察自己是否是靜一上師口中的那個變化。


    一切都說得通,但宣明曜心中還是有疑問。


    “表哥似乎對這一切接受得有些太快了?倒是讓本王有些意外了。”


    她從不懷疑這個時代下男子天然對女子的惡意。


    女子為帝,這是與亙古以來所倡導的男子為尊的思想,是徹底相悖的。


    經史子集也好,史冊傳記也罷,他們都在傳頌男人的功德。


    宣明曜有時翻閱書冊,都有一種荒謬之感。


    身為男子,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被歌頌,被褒獎,甚至連孝順父母、兄友弟恭這等最基礎不過的德行,都可以被記錄傳頌。


    雖然被冠以百行之本,眾善之初的所謂名頭,但這些東西,女子難道沒有嗎?


    她們當然有,而且做得比男子好千倍萬倍。


    她們不光孝順自己的父母,友愛自己的手足,更要在出嫁後恭謹侍奉公婆,關懷夫家的弟妹,稍有不足便會被冠以逆德之罪。


    男子多情謂之風流,女子多愛謂之淫。


    男子言語鋒利謂之三寸不爛之舌,女子便是多說一個字都有可能被冠上口多言的七出罪名。


    可即便她們做到了極致,做到了比男子好千倍萬倍,史冊之上也永遠是吝於留下她們的隻言片語。


    人們總說,這世上天縱奇才的男子多不勝數,女子卻隻寥寥幾個。


    殊不知,女子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站上那頁史冊的機會。


    他們連女子比其多說一句話都要大加抨擊,更何況被一個女人壓在頭上,徹底成為主宰他們命運的人?


    元景接受這一切,是因為潛移默化的影響,更是因為他身居太子之位日日戰戰兢兢,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繼續坐這個太子,不是死於手足相殘,便是落敗於父皇的猜忌之下,甚至有可能,他會隨時被陳家背刺。


    母後接受這一切,是因為元景已經做出了選擇,而她權衡利弊,認為無論自己還是元景登上那個位子,於她而言都是一般。


    同樣,她也有同為女子對那份可能的期許,但宣明曜想,這份期許並不是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最重要原因。


    若是元景這個太子之位坐得安穩,他會如此輕易接受自己想要爭奪那個位置的想法嗎?


    若是沒有紀容卿的存在讓母後看清了父皇的涼薄,沒有元景受傷所導致的那一係列變故,母後會堅定不移站在自己身邊麽?


    宣明曜從不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如今的結果,是元景願意支持她,母後也願意支持她。


    這是自己的血緣至親,都要經過數年的輾轉思考,才能做出最後那個決定。


    而像元穎和裴九安,他們或是和自己一同長大,早已情逾至親,或是跟自己同曆生死,方才給出了那份忠心。


    紀晟,為何會如此輕易就接受?


    “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是男是女根本無所謂,甚至是不是宣家人,也根本無所謂。”


    紀晟的話,很瘋狂,但他的眼神卻很平靜。


    “比起一個昏庸無度隻一心想著粉飾太平的男人,我倒覺得,一個殺伐果斷,仁義與霸道並存的女人,才是更適合這天下的主人。”


    仁義?


    宣明曜靜靜望向紀晟,似乎是無聲的詢問。


    “殿下想為李進翻案,是嗎?”


    在宛陵那場大戰中,李進拖著傷軀奮戰在前,可回到皇都後,他便失去了蹤跡。


    紀晟對此人印象頗深,他的一身功夫不像是尋常百姓能學會的,有許多都像是軍中的門道。


    於是,便查到了當年元定安的同僚中,有一個也叫李進的人。


    他去翻查了當年的軍中記載,終於能夠確認,此李進就是當年軍中那個鎮北軍翊麾副尉李進。


    想到李進在宛陵一事後的消失,想到元定安和景王之間的關係,紀晟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這份猜測,在他發現當年兵部中的相關記檔有人調閱之時,終於確認了。


    陛下,想為李進翻案。


    “你居然能查到這一步?”


    宣明曜對紀晟的能力,真是愈發感興趣了。


    他的敏銳度和探查力,的確是一流的。


    不過,她也沒隱瞞,直接點了頭。


    “是,李進當年一事本就是為人所構陷,所謂的證詞更是疑點重重,當時不過是為了快速安撫軍心,所以草草定了李進的罪名。證人已死,證物缺失,嫌犯也根本未曾認罪,就這麽定了罪名。這樁案子放在如今來看,簡直是玩笑至極!況且,就算不為了李進,當年潛入的那五百士兵,他們的命也不該就這麽不明不白沒了。”


    “當年有嫌疑的那些人,都是元大將軍的同僚,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也是各個身居高位,殿下如今已經在文臣這裏得罪了一大批人,是準備將武將也都得罪了嗎?”


    紀晟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但話中所說的卻是明明白白的現狀。


    宣明曜在這短短幾個月內,清除兩江叛黨是立下大功,可同樣也牽扯到了不少皇都內的兩江姻親,為自己樹了不少暗中的敵人。


    而後,便是鄉試舞弊一案,雖然如今案子尚未有最終定局,但隻輕輕抖摟出一點東西便拖了吏部下水,秦夷重更是為此丟了性命,這皇都乃至大雍,又有多少心懷鬼胎之人惶惶不安?


    如今,還有戶部查賬一事……


    可以說,宣明曜在這皇都中幾乎已經稱得上是十步一敵了。


    武將那裏,她雖有元定安,但元定安這些年軍中並無多少實權,更多是往日的威望和如今被陛下委以高位充當一個安撫武將的工具。


    她若真想翻案,可是得罪了不少如今手握實權的武將,甚至,是忤逆了先帝,極容易被扣上一頂忤逆不孝的帽子。


    為了李進,值得嗎?


    “得罪?是他們做錯在先,而本王所做的不過是將一切扳回到正途。為何成了得罪?做錯之人尚未心虛害怕,本王倒要畏手畏腳?”


    “冤案就該平反昭昭,無論哪朝哪代,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無論皇親貴胄還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樣的規矩,這是天下人都要守的規矩!”


    得罪?


    是他們得罪了規矩,得罪了律法,得罪了這公理道義!


    紀晟看著宣明曜良久,而後撫琴大笑。


    “所以,殿下您是帝星啊。”


    人這一生都會懂許多道理,可隻有極少人會踏出那一步。


    殿下,她十分知曉如何能夠讓自己活得更舒服,路走得更平坦。


    可她不想那樣。


    就算所有人約定成俗那條路是對的,可她不會走。


    與鮮花簇錦相對的另一條路,或許滿布荊棘險阻,但卻是唯一能夠聽到真實聲音的地方。


    她便是那把會燎燒完一切汙濁的浮屠焰火。


    她注定,會站在萬裏江山之巔,聽眾人俯首稱臣,聽這無邊子民口呼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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