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沉思之時,殿內鴉雀無聲,一旁的江寅更是連呼吸聲都放緩了許多。


    直到一旁的蠟燭爆燃了幾次,燭蠟也在燭台上堆積成了一座小山之時,聖上終於再度開口了。


    “禮王如今醒來了嗎?”


    這話問的是江寅。


    江寅立刻低聲道。


    “已經醒來了,隻是精神頭兒不大好,人也一直在喊頭疼,人渾渾噩噩吐了好幾遭,太醫正在伺候著呢,說是傷了根裏,需好好靜養,但暫時並無大礙。”


    “並無大礙。”


    聖上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而後輕歎一句。


    “可惜了。”


    可惜什麽?


    江寅的心中不由升起一句疑問。


    是可惜禮王的前程,還是可惜他並無大礙這件事?


    “傳朕旨意,禮王其人,不遵國法,不敬祖宗,屢有悖逆之舉,朕雖屢加訓誡,冀其悔過自新。然其冥頑不靈,終不改過,朕心痛之。為保江山穩固,百姓福祉,今廢其禮王尊爵,貶為庶人,圈禁燕山行宮,其身旁一應侍從人等一並處死,以儆效尤。明日午時之前,將其挪出宮去送往行宮。至於婕妤秦氏,教子不善,不堪婕妤之位,著降為采女,終生不得晉封,禁足華陽殿偏殿中,無旨不得擅出。秦尚判處斬首之刑,族中三代在朝為官之人盡數罷官免職,且自秦尚而始,五代之內不得入仕。江寅,去著禮部擬旨吧。”


    在問詢過宣元辰的情況後,關於他的處置,也終於塵埃落定了。


    聖上,終於還是決定讓宣元辰來頂下這個人禍的選擇。


    他不想背上殺子的名聲,廢棄親王爵位,幽禁至死,這已經是一個皇子能得到的最嚴重的懲罰了。


    說實話,他其實一開始並不想廢掉宣元辰的親王之位。


    宣元辰想要出手對付明月奴這一點,他其實也是讚同的。


    隻是,宣元辰實在太過了。


    他不是過在下手太狠,致使那麽多無辜百姓慘死,而是過在居然妄圖在皇都內操縱流言,來逼使自己處置明月奴。


    是,自己如今的確不滿明月奴光芒太甚,也覺得她是時候暫時沉寂一二,免得朝中一家獨大,反倒是讓自己不放心。


    可這不代表宣元辰可以做他的主!


    如今還不過是個沒實權的親王就已經狂妄到了如此程度,他日若是稍稍得了權勢,豈不這皇位立刻便要讓給他坐了。


    所以,自己必須要嚴懲宣元辰,以他做筏子,好讓其他人知道,皇權威儀,到底是有多麽不可觸碰。


    左右宣元辰如今表現出的資質和心性,也不足以讓自己再繼續抬舉他了。


    可他畢竟是長子,留在朝堂之上對於太子也是個鉗製。


    所以,聖上原本打算保留其親王之位,但裁撤掉他手上的全部權力,同時命其閉門思過半年。


    將廢未廢的棋子,還能榨幹最後一絲價值。


    給宣元辰一絲希望,才能讓其迸發出更大的能量。


    可宣元辰實在是運氣太差了些。


    江山閣垮塌一事,徹底絕了他的後路。


    這件事,絕不能定義成為天譴。


    所以,隻能用人禍,來衝淡百姓口中的議論。


    從宣元辰開始,自上而下,包括本就元氣大傷的秦家,全都被處置了個幹淨。


    “是。”


    聽到這道意料之中的旨意,江寅的心中還是略略劃過一道不甘。


    或許在陛下看來,削爵囚禁對於宣元辰這等天家貴胄來說已經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了,可在他看來,不夠,這遠遠不夠。


    律法有言,殺人償命。


    那些慘死在廢墟下的人,那些即便活下來也身有殘缺的人,那些人生才剛剛開始便已經注定殘缺的孩子們,他們難道就不值得宣元辰以命償命的結果嗎?


    二百多條人命,卻也不過是削爵囚禁罷了。


    皇子的命,就是如此金貴。就算被囚禁於燕山行宮,但看前禹王宣巍在行宮的日子,也知道在衣食住行上他們依舊享受著遠超普通貴族的標準。


    平民百姓的命,就是如此輕賤如螻蟻。


    他害了那麽多無辜百姓,百姓們卻依舊要用自己的血汗稅糧養著他的錦衣玉食。


    這是何等不公。


    可偏偏,江寅又清楚地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若是沒有江山閣的意外,這件事由原本的爭權演變成了對聖上皇權的動搖,怕是陛下最後依舊是將這件事輕拿輕放。


    江寅踏出宮殿時,看著殿外天空之上那一輪高懸的明月,不由心下惆悵。


    可惜,他也清楚地知曉,自己根本無力改變什麽。


    那些惆悵,也就永遠隻能是惆悵了。


    殿內,聖上思忖了片刻,突然對底下垂首站著的晉贇發問道。


    “晉贇,如今殿內沒有外人,你同朕說句實話,你是如何看待景王在此事中的牽扯?不罰,有些不合適。可罰,似乎也有些不合適。你說,朕該當如何?”


    在聖上看來,在恩濟莊一事中,宣明曜雖是無辜,但到底是有失察之責,且彼時她與宣元辰同為親王之位,對其大打出手,鬧得百姓議論紛紛,終究是過了些。


    如今,此事雖然定了宣元辰的罪責,但如今民間關於她的非議之聲也不算小。


    這件事,雖不至於鬧成各打五十大板的地步,畢竟宣明曜如今在朝堂之上也算得力,且除此之外並無大錯。


    可聖上彼時想要壓下宣明曜風頭的心還是未曾更改的。


    隻是這事,倒有些難辦了。


    宣元辰被廢黜親王之位,等於徹底退出了奪嫡之爭,若再壓下了宣明曜,等於太子一家獨大了。


    可若不處置,朝廷的局麵似乎也免不了一邊倒的趨勢。


    聖上心中輕歎了口氣。


    說白了,還是這幾個兒子太過不爭氣了。也或者說,是明月奴太過出色了。


    但身為帝王,憂慮於皇嗣不夠出色,卻也會恐懼於皇嗣過於出色。


    聖上如今,也是兩難。


    這話可不好回答,尤其問的又是晉贇。


    幾個月前,晉贇才剛剛因為和宣明曜走得過近,而差點兒失了他的大閣領一職。


    若是回答不好,難免顯得他偏幫景王,到時又遭猜忌。


    不過,晉贇早已想好了答案。


    “陛下既然問了,微臣便鬥膽說上幾句。恩濟莊一事雖然您嚴懲了禮王,不,如今是庶人宣元辰了。但到底民間非議之聲已起,景王事涉其中,若全無懲戒,倒容易再滋生風波。不如陛下讓景王殿下在朝堂上淡些時日,一則避避風頭,也彰顯陛下大中至正的公允。二則也算是小懲大誡,讓景王殿下牢記您對她的教誨。”


    淡些時日?


    聖上麵上平靜,看不出什麽情緒,但輕敲的手指,無疑說明他正在思考晉贇的話。


    這番話,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讓明月奴在朝堂上淡些時日倒是好處理,隻是,她淡出的這些時日裏,如何讓太子的野心和權勢不要滋生太甚呢?


    聖上輕敲的手指突然停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桑月見剛剛端進殿的藥碗上。


    或許,月見能幫他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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