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和阿狸,到底是何關係?其實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為阿狸安排一個好去處,何苦讓他一直留在恩濟莊內。”


    宣明曜起身將跪在那兒的江寅扶了起來,而後直截了當地問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


    恩濟莊便是照顧得再好,但那兒人手不足,十幾個孩子住在一間房內,終究抵不上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家,有家人在側關懷照拂來得周到。


    江寅苦笑一聲。


    “殿下有所不知,阿狸是小臣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他是小臣的親孫兒。”


    知道麵前這位景王殿下的手段,江寅也沒想瞞著阿狸的身份,左右景王要是真想知道,這件事又不是多難查,她總能查到,倒不如自己說了出來,也好算作自己對景王殿下的一份投誠和交底。


    阿狸的存在已經被知道了,繼續瞞著也沒什麽意義了。


    孫兒?


    宣明曜一時竟有些沒反應過來。


    江寅,不是內侍嗎?


    怎麽會有子嗣?


    而且,他似乎也就比父皇大了三歲吧?


    雖說這個年齡有孫輩倒是可能,可他是如何做到的?


    “殿下或許不知,小臣並非和其他內侍一般五六歲便入宮了,而是十五歲時才進的宮。幼時家裏窮,上頭好幾個哥哥,供不起這麽多張嘴,所以六歲那年,小臣便被輾轉賣了好幾個去處。隻是這個年齡實在太尷尬了,還不到做活養家的時候,吃的又不算少,加上那時候小臣生得也是黢黑,當個家仆放在身前伺候都不體麵,所以人牙子一直沒找到好的買主,本打算搭著一起賣到北邊兒去當礦夫。可小臣遇見了此生的貴人,一戶家裏沒兒子的人家用三十文買下了小臣。”


    三十文,在皇宮這種地方說出來都覺得有些辱沒了的銀錢,卻買下了彼時的江寅。


    提起那戶人家,江寅那張總是掛著恭謙笑意的臉上,多了幾分真心的意味。


    “小臣的名字,便是他們找了個教書先生給取的,這名字起得好,所以入了宮後管事的和主子們也沒讓改,就這麽繼續用了下來。小臣也有了爹娘和妹妹,雖是以兒子的身份住著,但其實他們也是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找個托付。”


    宣明曜點了點頭,明白了這其中的意味。


    “因為以男為後,財不出戶的律法是嗎?”


    大雍這樣的事不少見,不少家中隻有一個女兒的人家,怕自己死後女兒沒了依靠,更怕族中欺負姑娘守不住家產,到時候直接吃絕戶,所以他們通常會過繼甚至買個男丁回家,充當兒子一般養大,把女兒變成兒媳,為自己找個守得住家產的繼承人。


    說白了,還是律法上對於女子的承繼權規定得實在太窄。


    無論是爵位、戶主身份還是財產繼承,《大雍律令》所規定的繼承基本為男子所專有。


    雖說在父母去世且膝下並無男丁承繼財產的情況下,女子可以繼承所有田產和金銀。


    但,僅限於她未嫁之前。


    一旦嫁人,女子便自動失去了對這些田產和屋舍的處置權,所有財產會收歸族中,若族中無人,便由著官府代為處置。


    雖說可以招婿上門,但到底是外人,是無法承繼來自女方姓氏的財產。


    所以,便衍生出了這般將養子變成兒子,將親生女兒變成兒媳的無奈做法。


    也為了防止戶主死後,沒了家產承繼權更成了“外人”的親生女兒會麵臨被休棄的風險,所以不少人家都是將兒子從小養起,如此一來青梅竹馬長大,心性更好拿捏,也總有一份情分在。


    隻是,便是如此,也是有不少女子在美人遲暮之時被休棄逐出家門。


    這天下,似乎從來沒有一處地方是能徹底歸屬於女子的。


    父親的宅子、夫君的宅子、兒子的宅子。


    總不是她們的宅子,她們的家。


    江寅點了點頭,眼神裏也多了些沉痛。


    這段過往,他從未對外人講過,這也是他一直最為懊悔的地方。


    當年,他為何就不多堅持一下,或許,一切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養父母待我很好,雖然家中清苦,但他們是真的拿我當親生兒子一般對待。甚至還願意花錢送我去私塾識字,想讓我將來去科舉當大官兒。萍兒姐姐也很好,她從不嫌棄我生得黢黑瘦小,她那麽溫柔、聰慧,幾乎這世間所有最美好的詞匯都能用在她身上。她大我三歲,總是像一個姐姐一般包容教導著我。殿下不要笑話,說句心裏話,在江家生活的這幾年,一直是我直到今日都懷念的日子。”


    說起過往的時候,江寅的稱呼不再是謹小慎微的小臣,而是換回了我。


    那時候的他,不是內宮裏呼風喚雨的江大人,還隻是鄉野間一個活潑的少年郎。


    日子雖然清苦一些,可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那麽充滿希望。


    “十四那年,我們就成親了。民間成婚早,我和萍兒姐姐約定好,若是及冠之年我都未曾考中秀才,便不讀書了,我們攢點兒錢開個鋪子,也能過上好日子。可成婚不過幾個月,我去城中買紙筆,回去後卻發現,整個村子都沒了。”


    一抹淚光出現在了江寅的眼中。


    他入宮也快二十年了,從未哭過一次,便是淨身那一日的疼,都未曾讓他掉過半滴眼淚。


    可想到當年的那一幕,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是讓他不自覺紅了眼眶。


    “連日暴雨,山上的泥石滑落,一共四個村子五六百口人全都死了。屋舍、人、田地,全都被吞沒了。我所有的家人,都被埋在了裏頭。”


    那一天,他又再度一無所有了。


    “所有屋舍都被吞沒,加之那年災情太重,官府還要去防範其他地方再發險情,根本無暇顧及這些注定死了的人。我甚至連他們的屍身都沒見到,官府上他們的戶籍變成了已故。後來,我渾渾噩噩流浪了許久,竟是到了皇都天子腳下。有人說宮中要選一批內侍,原本我的年歲有些大了,是選不上的。可那年湊巧應選的人少了些,便讓我進去充個數兒了,小臣就這麽入了宮,後麵慢慢熬出了頭,到陛下身旁伺候著。”


    “萍兒姑娘沒死是嗎?”


    既然江寅說阿狸是他的孫子,那當年萍兒姑娘便未曾死在那場天災中,想來是因為什麽機緣巧合活了下來。


    隻是可惜,當時江寅怕已經離開了故地,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自此怕是再未見上一麵了。


    江寅點了點頭。


    這是他畢生之悔。


    當年若是他多留些時日,或許便能再遇見萍兒姐姐。


    此時,他也該有妻有子,和樂一生。


    這些年來,他隻求榮華富貴,也是靠著這股子心氣兒才能爬到如今這般高位。


    但若是有機會倒轉回曾經,他寧願失去所有的權勢和富貴,換回萍兒姐姐和爹娘。


    “我當年並不知曉,其實她在我離家後也出了門,是去山上摘草藥。泥石滑落的時候,她被滾落的山石衝落到山溪中,順著溪水飄到了別的村莊裏,被人收留暫時住了下來。因著受了重擊,她渾渾噩噩記憶錯落了許久,等到她徹底記起一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小半年了。而那時,她的身孕也已經快六個月了。”


    那個孩子,在遭受如此多災劫的情況下,居然奇跡般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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