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表姐將華霓裳的神誌拉回,她詫然抬眼。


    雲恬一步步朝她走來,那姿勢,那眼神,活脫脫就是換了臉的慕長纓。


    華霓裳心中波瀾,極力維持著麵上冷靜,“你喊誰表姐呢?雲二小姐。”


    雲恬隨意坐到她對麵,開始熟練地烹茶。


    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被推到華霓裳跟前。


    雲恬才開口,“我這烹茶的手藝可是表姐你手把手教的,今日我換了一個身子,表姐嚐嚐,徒兒的手藝可退步了?”


    華霓裳怔怔看著她烹茶時行雲流水的動作,指尖輕顫著,捧起茶盞慢慢啜了一口。


    茶味甘苦,咽下後方覺微甜。


    是她自創的甘泉苦心茶。


    華霓裳整個人僵在原地,“你……”


    不僅氣味,連火候和烹茶神韻,皆是如出一轍!


    她眼底的震驚幾乎壓不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換了身子,是何意?”


    雲恬聞言,將臉湊近她,“表姐是醫者,你摸一摸我的臉便知道了。”


    華霓裳伸出手,在觸及她無暇的肌膚後愣住了,“所以,你想說,這是神魂附體?”


    心裏有個聲音呐喊著不信,可那毫無瑕疵的麵容和熟悉的神態,卻又一遍遍地證明……


    眼前的人,就是慕長纓!


    雲恬放下茶盞,迎著她震驚的目光問,“表姐今日故地重遊,可是思念舊人了?”


    對麵的華霓裳猛地站起來。


    她繞過茶幾,蹲在雲恬跟前,用力攥住她的雙手,“你……你真是長纓!”


    這個世上,知道她與承恩侯府舊怨的人,唯慕長纓一人!


    那是她們姐妹倆交換心事,答應彼此永遠守口如瓶的秘密。


    她的小表妹,還活著!


    聽見她喚自己的名字,雲恬一雙眼睛不知不覺變得通紅。


    “長纓此名,已隨鎮國將軍府滿門,長埋地底。”


    “表姐日後便喚我恬恬吧。”


    華霓裳瞳孔驟縮。


    慕長纓的乳名,也叫甜甜。


    她急急朝門外看了一眼,改了稱謂,“甜甜,你別這樣......”


    淚水無聲落下,砸在華霓裳手背,她柔聲勸道,“慕家一案,到底有何內情?你說與我聽,我們一起打探可好。”


    聞言,雲恬的眼神空洞,仿佛陷入無盡的痛苦中。


    初聞父兄戰死的消息時,祖母當場昏倒,好不容易熬了半個月,終於等到父兄屍身歸京,她們甚至還來不及好好哭一哭,禦林軍就圍了將軍府。


    “禦林軍趁我們都在前廳辨認屍首,強行闖入後宅,在主屋搜到了蠻奴三王子寫給我父親的許多信件。”


    “不過片刻,太後的親信譚公公就捧著懿旨和一壺毒酒,說父兄勾結敵軍,至十萬慕家軍埋骨青雲關,不論通敵信件是否他人栽贓,慕家人都難逃一死。”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宣讀懿旨時,父親的屍身就躺在那卷半敞的破草席上,斑駁血跡早已風幹,死後被敵軍切開的腹部裏,依稀能看到殘留的樹皮草根……


    威風凜凜的鎮國大將軍,再也沒能站起來,為自己一生忠名辯駁半句。


    隻能任人汙蔑,含恨而終!


    她上過戰場,深知該是如何慘烈艱難的戰役,才能將父兄逼至吞樹皮,啃草根的絕境。


    她了解父兄,知道定是詭譎狡詐的陰謀和背刺,才能讓向來警惕的他們中伏遇險,在劫難逃。


    那一刻,她心如刀絞,還來不及質疑為何青雲關援軍遲遲不到,就見禦林軍副統領拿著那一疊信,狠狠扔在他身上,罵罵咧咧朝著他的遺體吐了口痰。


    士可殺不可辱!


    這是父親自幼教她的。


    一股滔天憤怒,瞬間將她吞沒。


    她長劍出鞘,當場斬下了那副統領的頭顱!


    母親和嫂嫂們同樣憤慨,紛紛拔劍,與府中家將們誓死反抗。


    慕家人可以死,但決不能吞下這份天大的冤屈,無聲無息地死!


    便是難逃一劫,她也要用一身熱血和手中之刃,讓天下人知道,慕家人,即便隻剩滿門女眷,亦是不屈不撓,至死不認那莫須有的叛國汙名!


    忍著淚聽完了所有,連向來伶牙俐齒的華霓裳也忍不住哽咽,說道,“他們不會白死,你振作一點!”


    雲恬聞言,慢慢抬起眼。


    她反握住華霓裳的手,顫聲道,“表姐,是上天厚澤……”


    “讓我成為承恩侯府嫡女雲恬,成為雲薇的姐姐,讓我有機會洗刷慕家冤屈,還慕家一個公道,為父母兄嫂,為慕家枉死的八十六道冤魂,報仇雪恨!”


    姐妹交握的兩雙手不自覺顫動,指骨泛白,淚水緊隨而落。


    一滴滴砸在手背上。


    溫熱,沉重,泛著絲絲縷縷的傷痛,悄然隱於指縫之間。


    兩人一通痛哭後,雲恬心中驟失至親的悲慟終於得以宣泄,人也跟著精神許多。


    知道了今日清心園發生的事,華霓裳拉著她的手,輕拍,“看你能振作起來,我也放心許多。”


    “頹廢自棄,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雲恬柳眉微揚。


    熟識慕長纓的人都知道,那神態是獨屬於慕長纓的。


    自信,飛揚,愛憎分明。


    華霓裳暗暗鬆了口氣,“不論如何,今日能拿回嫡女身份已是不易,日後你在承恩侯府行事也會方便許多。至於雲薇,她於慕家一案,最多也是個棋子而已,你切不可操之過急,打草驚蛇。”


    “今日多謝表姐了。”雲恬有些歉然,“我明知道表姐不喜何氏,卻還讓你出手……”


    “傻話。”華霓裳如往常一般刮了她的鼻子,“我是醫者,人命關天,不至於這點肚量都沒有,你若有事,盡管差人來找我,別自己擅自行動。”


    她望著窗外的荷池輕歎一聲,“更何況,我與承恩侯府的淵源,早就已經過去了。倒是你,肅王妃向雲薇提親,究竟是不是裴遠廷的意思?”


    “肅王妃大張旗鼓提親,全京都城都知道,他不可能不知情。”雲恬抬袖抹去眼角的淚漬。


    華霓裳的臉色瞬間難看,“這裴遠廷,平日裏道貌岸然的,慕家出事,他就這般急於撇清?”


    她沒有錯過雲恬眼底的黯然,安撫道,“你先別難過,我讓人去探一探,說不定,他有難言之隱呢?”


    雲恬想了想,終是頷首,“那就有勞表姐了。”


    她實在不願相信……


    不願相信連他也如這世間千千萬萬趨炎附勢之人一般,冷心冷血!


    “你我之間說什麽謝。”華霓裳順勢抓起她的手,手指按在她脈搏之上,“聽說雲家二小姐天生患有心疾,我得幫你好好調理一番。”


    雲恬聞言,抬手按住心髒處,感受到那裏撲通撲通的跳動,啞聲道,“她……確實是心疾發作而死的。”


    到現在,她仿佛還能感受到心髒劇烈收縮的絞痛感。


    鑽心刻骨。


    華霓裳將她兩隻手輪流把脈,又翻看了她的內眼瞼,嬌豔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議。


    雲恬納悶,“怎麽了,表姐?”


    華霓裳道,“你的身體,除了孱弱之外,並無其他疾病。”


    雲恬眼底流露一絲喜悅,“你是說,重生後,心疾也痊愈了?”


    見華霓裳點頭,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掌,“難怪我今日這麽折騰身體也沒鬧毛病……也就是說,日後隻要我多多強身健體,便能恢複從前的體魄和武功?”


    “武功招式你記在心裏,自然隨時可用,不過想要凝練內功,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這期間,大概還要吃不少苦頭。”


    雲恬幾乎喜極而泣,“我從不怕吃苦,隻要能恢複,我什麽都不怕!”


    “傻丫頭。”華霓裳推著她走到榻上,“你現在先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再想其他。”


    “雲薇有肅王府的婚約保命,那間柴房困不了她多久,你須得養足精神,才有氣力與她們博弈。”


    雲恬不肯躺下,“至少讓我先送你出去……”


    “聽話,這承恩侯府的路,我可能比你熟。”


    雲恬終於不再堅持。


    她很清楚,奪回嫡女之位,得到何氏的信任,隻不過是對付雲薇的第一步。


    雲薇當了十七年的嫡長女,寵愛她的不僅是承恩侯夫人何氏,還有年逾七十的老夫人,她們的祖母。


    這位老夫人姓蘇,是蘇姨娘的表姑母,向來就是個偏心眼,對孱弱膽怯的雲恬更是從小不屑一顧。


    今日大清早,祖母去護國寺祈福,日落方歸。若知道她的寶貝疙瘩雲薇挨了板子,還被關在柴房,不知作何反應。


    明日,大概還有一場大戲要開羅。


    她還需找機會再添一把柴,讓承恩侯府這火燒得更旺才行。


    華霓裳默默替她蓋上薄被,轉身離開,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


    雲恬不知不覺模糊了雙眼。


    日後在這世間,她能信的,也隻有表姐了。


    至於其他人……


    雲恬闔上眼,渾身冰冷。


    而事實證明,雲恬的預判是準確的。


    當晚,雲薇就被蘇老夫人身邊的桂嬤嬤親自扶出柴房。


    翌日大早,被她派去盯著清心園的雨疏匆匆來報,說蘇老夫人帶著雲薇,親自去了何氏房裏,說是賠罪。


    雲恬正好梳妝完畢,“我親自去瞧一眼。”


    她添柴的機會,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奪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踏月摘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踏月摘星並收藏奪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