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召阿磐的人是周子胥。


    隻急匆匆地來小帳引她。


    先是蘭湯沐浴,火燒了眉毛似的一個勁兒地催,“衛姑娘再快一些。”


    阿磐著急忙慌地在蘭湯中一泡,就在這著急忙慌的空當,仍舊敏銳地察覺出來。


    不,這不是蘭湯,這溫熱的水裏氳著一股極淡的藥草氣。


    還來不及細細分辨,又被周子胥催了起來,“衛姑娘,急急急!”


    匆匆裹好長袍,隻一支梨花簪隨手挽了垂髻,趕緊跟著周子胥往中軍大帳裏去。


    周子胥是素來穩當的人,這一遭卻走得風風火火,你瞧他腰間的大刀把那一身的軟甲都能撞得錚錚作響。


    阿磐小跑著跟上去,問他,“大人怎麽了?將軍看起來很急。”


    周子胥比關伯昭麵善,相由心生,人自然也比關伯昭要好上許多。


    他是個實在人,謝玄既留了她,周子胥便也沒有拿她當外人,因而壓低了聲,好心勸著。


    “主君在找人,找不到人,發了脾氣。衛姑娘隻管進帳侍奉,千萬不要多嘴,要是惹得主君不悅,受罪的還是衛姑娘自己。”


    阿磐心想,果然,還是因了找人的事。


    應了一聲,不再追問下去,怕帳中的主人等急了,垂眉跟著周子胥疾疾走著。


    隔著丈餘的距離撞見近衛們抬著木桶進帳,一桶桶的水抬進去,在春三月的天兒裏不見一點兒熱氣。


    他仍舊冷水湯沐。


    阿磐想起初進大帳,有近衛問關伯昭,“將軍,這麽冷的天,可還要冰水湯沐?”


    那時候天冷雪重,還是個大冬天呢。


    記得關伯昭說的是,“主君貪涼,照舊吧。”


    她想,若隻是貪涼,那哪兒行啊。


    冷水湯沐固然能明目瀉火,但這春寒料峭,人在冷水中哪兒受得了啊。


    長久下去,便是鐵打的人也怕要傷了根本。


    可心念一轉,她本就是個細作呀。


    尋常要潛在謝玄身邊刺探軍報,若謝玄果真早些暴斃,大抵是蕭延年最喜聞樂見的。


    哦!


    猛地又想起來她曾問起蕭延年手心的那條刀疤,聽蕭延年說,那條刀疤便是拜魏王父所賜。


    對了,對了,就連蕭延年的胸膛,不也從肩頭至腰腹,斜斜地貫著一條可怖的長疤嗎?


    想來,他們二人早在懷王三年冬就已經交過手了。


    阿磐還大膽地猜想,甚至,甚至蕭延年都險些死於謝玄劍下。


    然蕭延年身邊也都是高手,諸如陸商,諸如孟亞夫與範存孝,在那一次交手裏,他們又給謝玄帶來了什麽呢?


    還兀自猜度著暗忖著,人便到了中軍大帳外。


    未留意周子胥何時掏出了一條寬長的帛帶,蒙住了她的眉黛青顰,隻聽得他切切叮囑了一句,“一句也不要多問,就當自己是一味藥,全都由著主君便是。”


    蒙了眼,最多也就似去歲冬天一樣,沒什麽稀奇。


    隻是竟要拿自己是一味藥,又是什麽緣故呢?


    阿磐心神一晃,未能領悟其中的意味。


    隻是一時間想著,是了,她將才在藥草之中沐浴,對謝玄來說,不正是一味活生生的藥嗎?


    進帳前,天光還算大亮。


    仍是關伯昭持刀引她,她隻管握住那寬大冰涼的刀鞘,一步步試探著往前走著。


    到了近前,聽得關伯昭恭恭敬敬地勸了一句,“主君消消火。”


    帳中的人嗤笑一聲,也不知到底在笑什麽。


    阿磐跪坐謝玄腳邊,微微別著臉去聽那人的聲音,還不曾幹透的青絲垂下幾縷,垂在臉畔,輕柔柔的,撩得她臉頰脖頸都癢癢的。


    阿磐試探輕喚一聲,“大人.....”


    酒氣掩住了那人身上的雪鬆香,那人隻有粗重的喘息。


    沒有回應,她便試探著抬手去尋。


    去尋他骨節分明的手,去尋他刀削斧鑿的臉,甫一碰到他的身子,卻發覺那人周身滾燙。


    那是一種詭異的燙。


    似撥到了燭心,一下就灼了她的指尖。


    阿磐輕喚一聲,“大人......大人怎麽了......”


    他已冷水湯沐過,依然燙得駭人。


    王父飲醉了酒。


    那人抬起手來拽落她的衣袍,手心指尖也都是一樣的灼人。再不等說上一句什麽,她已被翻身橫上了長案。


    從天光將暝,到東方大白,滿滿當當,好一個無盡頭的大長夜。


    她在骨軟筋麻泣不成聲的間隙,企圖翻過身來去安撫那人,每每又被那人重重壓下,一次次叩關攻伐。


    外頭的人不放心,中途隔著帳門忡忡問了幾次,“主君還好嗎?”


    那人大多不答,若有了興致,偶爾也陰沉著回上一句,“活著。”


    是,他還活著,那燙得駭人的熱已漸漸消了下去,要了半條命的隻有阿磐。


    那人大發善心,許她留在屏風之後小憩,至天光大亮才著人送她回小帳歇息。


    可白日不留,她便沒有一點兒探聽軍情的機會。


    謝玄身邊的近衛似豺狼虎豹,將他護得無懈可擊,把個中軍大帳更是守得嚴絲合縫。


    若不是王父宣召,連隻老鼠都別想進去。


    當真一點兒機會都沒有。


    他自己呢?


    他自己照舊又宣了冷水進帳。


    阿磐就臥在那素紗屏後,累得無了一絲力氣,卻還是暗暗摘了帛帶睜眼瞧著。


    十五連枝燭台將三疊素紗屏變成了一麵十分通透的琉璃,透過燭光可清楚地看見人影。


    她偷偷地瞧著,望著。


    沒想到尋常用來看她跳舞的素紗屏,而今她竟能用來觀賞王父沐浴。


    她看見謝玄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脊背,有力的臂膀,看見那白皙但仍舊憋得發紅的肌膚,還看見那......那無一絲餘肉的腰腹。


    素日全都束起的發髻,湯沐時候反倒披了下來,那當真是冠絕天下的人物呐!


    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蕭蕭肅肅,巍然孤拔。


    這世間原來竟有這絕代的好顏色,好身量,好氣度呐!


    然而這樣的人,想走進他的心裏,如登蜀道,危乎高哉。


    阿磐忍不住想,藏在他心裏的那個人到底有多好啊。


    必定是窈窕淑女,身份貴重。


    必定十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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