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暗,四野靜寂。


    離開懸影城,重新踏上南去的道路。胯下草原良馬在山體內悶久了,隻管沿著驛道撒蹄狂奔。


    林樂遙神情嚴肅,路上很少說話,翼兒知道他心裏有事,因此也不叨擾。


    離開圓月村一個多月了,路上見過不少人,遇到不少事,翼兒見識長進了不少。江船上弄笛的那個小王爺,玉樹臨風,氣質相貌令他充滿仰慕。


    南方地域,草木山川,城池建造,與草原大有不同。這一切,對他來講,充滿新鮮和好奇。


    一路之上不見行人,路旁疏落的房舍,連燈火都沒有。懸影城突起戰端,百姓們不是舉家外遷,就是緊閉柴門。


    走了十幾裏,林樂遙在岔路看準方向,揚鞭打馬,看起來著急去什麽地方。那匹白馬吃鞭知痛,發力往前奔跑。


    翼兒抬眼辨別星光,見趕行方向偏往東南,不覺有些奇怪。


    連夜趕路,人馬疲憊。黎明曦光斜斜穿破雲層,胯下黑馬累得嘴角吐泡,他好生心疼。


    昨夜離開懸影城時,二更起更。此刻天光初亮,算起來,足足跑了百多裏的路程。


    “咣咣咣”,三聲的鍾聲傳進耳中。


    一座青山拔地而起,猶如一個倒扣的瓷碗。


    雲霧繚繞,新雨初洗。青山聳在百裏平原之上,陡峭險峻,大有一番橫空出世的氣勢。


    山門後,一條山道蜿蜒向上。雲紗霧罩,山頂紅牆琉瓦,座落著幾重大殿,隱約間,三座白塔露出塔尖,清幽隱秘。


    進入山門,幾間茅舍,幾名僧人正在持帚掃塵。知客見老少二人前來,放下掃帚,雙手合十,唱句阿彌陀佛。


    “施主遠道而來,車馬勞頓。寺中作習晨間功課,施主欲往上香,還請等些時候。”


    林樂遙聽見此話,雙掌合十,微微躬身。


    “石階千重,一步一印。穿雲透霧,直證我心。我等循階求證,原是急不得的。”


    聽了這番話,那名知客會意一笑,側身一讓。喊了一句“寺中見客”。


    喊聲蕩起山壁回音,遠遠傳上山頂。出家人練武強體,他隨口這麽一喊,就知修行不低。


    來客妙解禪意,知客見禮相請。


    “這兩匹馬兒跑了遠路,還請師傅代為照料。”


    “阿彌陀佛!”


    下馬步行,走進山中。道旁古木參天,澗中清泉自流。青石台階幾乎不見鑿痕,表麵光滑,真不知多少善男信女踩成這樣。


    昨夜山雨,石板上水珠未盡,踩上去腳底發滑,翼兒輕抬步履,緊跟在林爺爺身後。


    澗深穀幽,天光一線,一路向上登去,青翠環繞,落花稀疏。木橋下的水潭,琴蛙鳴奏,彩蝶翩然。置身其中,真有一股超凡脫俗的感覺。


    如果將神雷山比喻為一個飽經風霜,性格剛毅的壯士,這裏則是一名沉靜端莊,溫婉含蓄的閨秀。


    晨曦初露,山牆遠遠在望,林樂遙健步如飛,越走越快,似乎前方有什麽東西在等著自己。


    “阿彌陀佛,施主留步。趕這麽急,莫非是去上頭香?帶了幾貫香火錢?”


    山牆上印著一個大大的佛字。寺門外,一名斜支著身子的僧人攔住去路。那僧人橫躺在石階上。聲如洪鍾,目光如炬打量著來人。


    “山門敞開,香火自來。沐身熏衣,禮佛上堂。進香路上,遇見金剛攔路,還請大和尚行個方便。”


    林樂遙拱手施禮。那和尚是個守夜僧人,早間練功,山下知客僧一聲回報,他其實早就知曉。被人打擾清淨,心裏有些不悅。被香客這麽一說,倒顯得自己無禮了。


    “施主言之有理!哈哈哈!”


    和尚大笑,就勢躍起,在空中翻了個筋鬥,跳如牆內。


    山寺寂靜,門隔上懸著一塊空字木匾,兩邊掛著對聯。


    “無是無,無我無相無二


    空即空,空吾空汝空彼”


    翼兒看在眼裏,不解其意。由左側偏門邁入。兩尊泥塑,手持法器,豹眼虯髯,竟有些像狼族武士。


    前殿幽靜,左右闕台上架著鍾鼓。幾聲磬響,篤篤木魚,傳來陣陣誦經聲。寺中僧人正在念誦晨經。


    花木間雜,回廊相接,石階筆直向上,通向頂峰。尋常寺廟,沿著中軸線布設幾重大殿。這座禪院,繞過前殿就是主殿,其餘建築則建在兩旁,想來同山勢有關。


    步行不遠,岩壁突兀,紅漆斑駁,鑿痕深淺,盡是些文人騷客的留墨。扭身回望,寺中綠樹成蔭,晨鳥歡鳴,撲麵而無限生機。


    主殿跨居山頂,建在獨秀峰最高位置。單是殿前台階,便分上下三層,每層百步,難怪在山腳一眼就能望見。


    殿前三座八角磚塔,塔尖異獸鎮守。台階下青銅鏤紋香爐,幾束燃香插在香灰上,青煙嫋嫋。殿頂飛來一群烏鵲,鼓噪鳴叫,更顯山寺靜寂。


    青磚如洗,不染纖塵。殿門前,盤腿坐著兩位老人。一人禿頂戒瘢,身著僧袍。一人白須白發,黑衫委地。二人聚精會神,正在弈棋。


    林樂遙見狀一喜,縱身掠過台階,輕飄飄落在弈棋老者身旁。


    翼兒跑到上麵,定睛一看。兩位老者都是懸空盤坐,黑衫老者,比起僧老離地高出了幾寸。


    讓他吃驚的是,鬆木棋盤,紅陶棋罐,都浮在空中。


    再看林爺爺,背著雙手,雙眼緊盯棋盤。他不敢出聲,乖乖地站在一旁觀棋。


    早在圓月村時,林樂遙教過他弈棋之道。箭骨關晚間侍讀,偶爾還和阿圖塔大帥弈上兩局。


    棋線縱橫,棋圓立勢。這種效法天地的遊戲,很像兩國爭地,黑白兩軍廝殺,考校胸中韜略。


    尋常弈棋,弈棋雙方不在棋盤上落下一二百子,難分輸贏。剛剛看過一局,他就知道厲害了!


    兩位老者起手占住星位,落子飛快。剛才一局,明明白棋形勢大好,僧袍老者卻棄子認輸。


    看了三局,翼兒發動心應之術,才算明白過來。


    隱約間,棋盤上湧出黑白兩色真氣。兩位老者下的是棋,棋盤上卻有一股紛繁世事的景象,江海翻騰,大漠飛沙。


    黑棋棋風淩厲,一昧強攻。白棋以靜製動,見招拆檔。兩位老者根本不是下棋,而是在比拚內力,棋盤上幻化地形,演繹千軍萬馬。


    剛才一局,僧袍老者獲勝,懸空向上升了幾寸,與黑衫老者平齊。


    僧袍老者,眉目慈祥,黑衫老者則是目光如炬,霸氣外露。轉眼間,又弈幾局,僧袍老者最後連勝三局,身體高出黑衫老者一個腳麵。


    黑衫老者猛地一抹棋盤,把棋子攪的七零八落,嚷道。


    “不玩了,不玩了,不真倒了八輩子黴。你這個老不死的煞星,突然冒出來。可把大好局勢,白白送給老禿驢。”


    說話間,黑衫老者雙腿落地。右指憑空一劃,灑落在地的棋子,像長了腳一般紛紛跑進棋罐。


    “哈哈,諸賢弟,多年未見了,脾氣還這麽大!”林樂遙說完此話,扭身朝向僧袍老者,合掌施禮。


    “空無大師,別來無恙!”


    懸霞洲獨秀峰空無寺,僧人高德慈悲,醫術高超,倍受尊敬。若論醫術仁心,空無寺無愧靈界第一。


    千百年來傳下的規矩,不論從事什麽職業,做過什麽事情。進了空無寺,便是空無人。世間恩怨,江湖仇殺,負傷垂死之人,隻要踏進空無寺山門,就會得到僧人救治。


    這位黑衫老者,正是癡墨散人諸渲鴻,字不真。


    剛才他領先方丈兩局,林樂遙突然現身,不由讓他分神。


    前幾日,他來到寺中向空無大師請求一件事,無奈磨破嘴皮,空無大師既不說有,也不說無。


    整整磨了兩天,空無大師磨不過他,才答應以棋論事。兩人約定對弈一百局,整整下了一夜。被這一鬧,自然是攪黃了。


    “鍾磬鳴金鼓,烏鵲飛滿天;


    空寺來真人,浮雲飄渺間。


    阿彌陀佛,林施主莫非也要來當說客?”


    空無大師落地站定,緩緩邁前幾步,左掌起個佛緣,右手撚住一串佛珠,口中悠悠說道。說完抬起雙腳,撇下三人,臨空半尺,有如踏在雲朵上一般,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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