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沉寂,滿目瘡痍,絕望山穀除了殘碎的岩石,隻剩下懸沙之門了。


    仿佛經曆了一場生死輪轉,回到了裹在母親“九鈴盛火兜”中時的感覺。黑暗絕望,想哭而哭不出聲。生命從何而來,又將去向何處?


    時間停滯,呼吸都要停止了。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本能的抗拒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竹林諸老中元沛寒功力最為深厚,調息片刻後強直起身子,走到呆呆站立的翼兒旁,伸出胳膊搭在他肩上。


    老少二人相互倚靠站立,眼光直直地注視著林樂遙剛才站立的地方。貫日千秋劍光芒依舊閃耀,地麵隻剩下一件殘破的布衫和一枚閃著金光的大印。螭虎印紐,威嚴大氣。


    不知過了多久,盈月偷偷從雲層中探出頭來。清輝滿地不掩滿地蕭瑟。昨日花草茂盛的蛇嶺雙峰,山體斷為兩截,所有的草木枯萎敗落,失去了生命跡象。


    “孩子,你爺爺走得很逍遙。去把螭虎印取來吧,咱們還有事要做。”


    元沛寒心情沉重,悲痛地叮囑了一句。翼兒聞聲像個木頭人一般,愣愣地走過去,拾起金印交到他手中。


    陵默冥王對他使出“魂吸之法”,除非魂心焚滅,否則生靈間的魂魄鏈接單靠外力絕難阻止。林樂遙精血神氣化為浩煌劍心,犧牲自己實在是萬不得已。這種情況,在修真界也稱為移魂換命。


    三千年前,“流沙之役”後凝沙洲各族簽訂和盟。東都朝廷遣派工匠建起了金流城,寓意“流沙融金,天下太平”。


    顓疏後人開爐冶金,鑄成了這枚螭虎紋紐印。金印取黃水沙金鑄造,回爐鑄了三次。鑄印過程又得人族高士以刃氣、法咒、靈草三味精華灌注。


    傳說開模當日,人族皇帝焚香祭天請出炎黃二祖元神,賦予此印鎮山填海之力。今夜苦戰,“懸沙之門”在貫日千秋劍下毫發無損,唯今之計唯有舍棄金印方能摧毀隕門。


    雖說金印乃金流城機關總匙,失去金印勢必減弱城防。然而如今也唯有如此。今夜一戰,敵我雙方損失慘重,一眾老友負傷。


    三王一死兩傷,如果再有後續部隊趕來,局麵恐難控製。林樂遙舍命發出最後一擊,斬殺陵默救下翼兒,他若在世,也會同意這麽做。


    元沛寒明白這層道理自然要趕緊動手,當下再不多言。接過金印,用力朝龍卷風眼拋了過去。


    漫天風沙頓止,金印落入風眼,懸沙之門瞬間關閉。殘破穀口,終於有人哭出聲來。哭聲在山壁間,聞之令人心碎。


    元沛寒盤腿坐下,強壓住喉中湧出的鮮血,嘴縫中擠出一句話。


    “孩子,我幾個暫時動彈不得,你快去請救兵。”


    足足三日,翼兒把自己關在房間中誰也不見。諸不真和杜如舒抱病前來探望,他也不開門。這幾日,他始終不能從林爺爺殞命的事實中走出來,千言萬語也無法紓解悲痛。似乎唯有沉默,才能讓自己好受些。


    那晚他一氣未歇,駕起禦風術趕回金流。不及開口就一頭栽倒。翁荻花見狀心知不妙,親自率領城中一半兵力火速趕往絕望山,特意備上了幾架駝車。來到穀中,醫官見竹林老者受的都是內傷,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好喂了些培基護氣的藥丸,拉回金流城再做調養。


    梅花會總壇徹底毀滅,整個絕望山被毀得不成樣子。好在隕門關閉,酸河絕流。竹林七散的蛇嶺二番戰雖說悲情壯烈,卻一舉消除了金流城最大的隱患。


    翁荻花來到穀中傷心不已,下令全軍戴孝。城中工匠在穀中支起了靈帳,香火不息,麻錢滿地。


    她自己則以金流之主,全軍主帥,親眷侄女的三重身份跪倒在林樂遙靈位前哀悼了三日。祭奠禮畢,打掃戰場,在遺址上豎起了一座石碑。


    碑文記述了竹林諸老拯救金流城百姓的悲壯事跡,翁荻花親自撰寫碑文,首先悼念林樂遙,文頭“天地煌煌,千祀懷叔父兮,重壤幽隔。”


    懸沙之門關閉,冥軍失去傳送通道,兩側斷峰留下一支百人隊駐守。翁荻花擔心有變,三日祭畢傳令拔營回城。


    金印已失,金流靈髓的靈力如今隻恢複了一半。抓緊鞏固壕溝,備足城防器械,才是當務之急。


    派往盟友的信使一直沒有音訊,抵達不久的親老如今又遭遇重創。邊界探報蠻族部落蠢蠢欲動,攻城在即,長城沿線已爆發多股小規模衝突。


    好在金流城城牆堅固,兵強馬壯,又得盧員外所贈一百萬兩軍資,招兵署忙得不亦樂乎。凝沙洲百姓知道軍餉充足,各地販夫走卒、退役老兵、鰥夫寡人,隻要滿足條件一律招納入營,足有萬人之多。


    對生活貧苦的窮人而言,有銀子拿,有烈酒喝,哪怕是上陣搏命,也好過忍饑挨餓。


    這日黃昏,總算來人把翼兒喚出了門。金覆宮少主水晶晶和青燃宮宮主水沁琰帶著一隊侍衛趕到了金流城。


    梅花會總壇二度被毀,酸河斷絕,滌音穀主林樂遙犧牲的消息,沒兩日便傳到了玄鏡湖中。靈界四域若論交通便利,除過天上飛禽,隻怕再沒有誰能比過水族了。山川大地河網縱流,凝沙洲雖有萬裏黃沙,然而地下河道卻是甚為發達。


    水凝脂接到消息,癱在銀榻上半晌都沒有作聲。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私奔出宮,讓她生了幾百年的悶氣。然而自從翼兒第一次來到鏡湖,慈母之心便被激發了出來。


    寶貝女兒早已離開人世,悶氣消散,如今這個女婿也殞命了,甚至都沒見上一麵。老人家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心疼。破天荒在銀宮擺上祭案,請出水沁影、林樂遙夫婦靈位焚香祭奠。接連幾日,玄鏡湖裏悲聲不絕。


    足足悼念了三日,水凝脂擔心寶貝孫兒不要再出什麽差錯,解下腰間一整瓶清波紅露,又吩咐取來一片萬紋龜甲磨成粉裝進葫蘆中,派大女兒代表銀宮前往金流城助陣。


    水晶晶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一番執拗,老人家磨不過她隻好應允。雖說翼兒並非親生,然而這個孩子是怎麽看怎麽喜歡,她早把一腔疼愛寄托在翼兒身上。人老了,容易睹物思人,更別提隔輩親了。


    北域極寒之地自古就是封藏冰魄之晶”的地方,這顆聖珠是盤古腎髒所化,至陰至寒。萬紋靈龜為玄通湖守護者,龜甲不光能解百毒,更是化解冰魄之晶寒屬靈力的獨有材料。


    清波紅露是銀宮第一靈藥,駐養容顏、增益真氣,增補真氣具有奇效。水族遣使送來這兩件寶貝,可謂對症下藥,恩情不淺。


    翼兒水晶晶叫門,別人可以不理會,這位小妹妹來了可拗不過麵子。黑著臉打開門,沒想到水晶晶身後還站了這麽多人。


    水沁琰帶著一隊銀甲侍衛,竹林諸老、金流城主,一眾將領挨個站定。再看方塔前的廣場,士兵身著縞素整齊分列。廣場左右兩座祭台不知什麽時候被移到了中央,與金流塔排成一條直線。


    青銅香爐立在祭台前,香煙嫋嫋,縷縷不絕。廣場碑廊盡結素挽,凝重肅穆。眾人衣飾黑白兩色,平常喜歡塗脂抹粉的水族女子一並素顏。


    “小哥哥,可把你給喊出來了。這幾天你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林姨父去世,太姥姥和姨娘們都很傷心,派我和琰姨來送藥。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沒機會出宮呢。


    哦,對了。來的時候太姥姥特別交待,要好好勸勸你,說你年齡還小,可不能把身子哭壞了。”


    “嗯”


    翼兒悶悶地點點頭,眼中不由又滴出淚來。水晶晶比他小了幾歲,還是老樣子,講起話來一句接著一句。


    “翼兒,來,你走前頭,咱們去祭拜你爺爺的在天之靈!”


    元沛寒眼見這孩子眼眶深陷,麵無血色,不由心疼起來。這幾日多虧水族送來靈藥,眾人所受內傷已好了多半。


    銀宮來人,擺起靈位行家屬祭奠之禮。林樂遙一生光明磊落,遂了懲凶除惡、救濟蒼生的心念。如今魂歸九天,留名人間,不愧他一生追求的逍遙二字。


    若無蒼生念,何敢逍遙名?這才是逍遙真法的修行真諦。


    夕陽殘照,金流塔門匾上“鼎中樓”三個字反射出餘光。流沙融金,定鼎中流,金流城日後少不了一番苦戰。


    祭台上擺著貫日千秋劍、雪玉長簫和一件襤褸布衫。靈位香燭則擺在第二座祭台上。翼兒站在最前方,元沛寒和水沁琰站在他身後,旁邊是翁荻花和水晶晶,後麵則是金流眾將。


    “嗟嗟兮悲夫,吾弟仙逝。玄鶴兮高飛,羽逝高冥。林公諱名鑒之,字樂遙,落花洲人士,自號種花散人,別稱滌音穀主。


    吾弟癡於詩酒,精諳醫術。情慈性善,嫉惡如仇。竹林鬥酒,杏林救疾。川江除惡,匡扶太平。江湖數載,頗有盛名。


    拈花拂影兮,袖底逍遙乾坤。潺溪徐音兮,掌中玉簫留音。遊曆山南河北,縱情天地之端。風流倜儻,驚世駭俗...”


    元沛寒目中含淚,雙手捧著金頁朗朗頌出祭文。昨夜他斟酌腹稿,諸不真提支筆伺候,每成一句書下一筆,春秋筆法飽含老友深情。翁城主早有吩咐,在碑廊上新立一塊青石,正是要給叔父刻碑銘傳。


    這篇悼文足足念了半炷香功夫,塔樓前的廣場上鴉雀無聲,或許是感念儀式凝重,就連鳥兒也不敢驚擾。


    焚香祭拜,悲聲四起。翼兒終於找到機會,伏地大哭起來,滿腹悲情盡泄而出。水晶晶見狀心疼不已,趕緊走上前伸手攙扶。


    後麵什麽情況,翼兒啥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晌午睜開眼時,渾身感覺燥熱。水晶晶換回金衣,胳膊上帶著孝字坐在他床沿,再看自己光著身子躺在被窩裏,不禁有些害臊。


    “哎呀,翼哥哥,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昨晚你哭的死去活來,搞的滿身都是泥點,還是我給你洗幹淨的呢!”


    “啊,你給我洗的澡?”


    “是啊,這有啥奇怪的?你身上又臭又酸,害我給你撮了好幾遍,要不是喂你喝了太姥姥給的清波露,隻怕你還醒不了呢。”


    “這......”


    翼兒臉紅語塞。這位水族小妹妹久居湖底,天真無邪,絲毫不避男女之防。昨晚準是哭岔了氣,要不怎麽連洗澡這麽大動靜都沒感覺呢!


    水晶晶自打來到城中就吵著要見翼兒,見到他後更是寸步不離。央求翁姐姐把旁邊廂房收拾出來給自己住。昨晚直到現在,她就這麽一直守著。至於協助城防,調兵遣將的事,就交給大人們去處理吧。


    床頭斜靠著一把黑布包裹的隕鐵劍,劍柄鑲著一顆龍眼紅寶石。桌上放著玉簫和包袱,原來幾位長輩商量後決定把林爺爺遺物交還給他。貫日千秋劍日等金流城危機解除後,由翼兒親自送還龍家。


    這幾日有水晶晶的陪伴,翼兒心情好轉了許多。斯人已逝,信念猶存。自己要趕緊振作起來,為金流城百姓出份力,絕望山陰穀一戰隻是序幕,更大的戰事還在後麵。


    他清晰地記得六歲時參加的狼族男丁入伍儀式,首領長老昂首向天,慷慨激昂地喊出的那六字:“榮譽、勇敢、犧牲!”


    為信仰而戰、為黎民百姓而戰、為和平幸福而戰,正是狼族武士傾盡畢生的追求!林爺爺雖然不是草原部落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這個道理。


    有目標才有前進的動力,個人命運牽係家國。如果說以前的他被複仇之心驅使,像一個被命運挾裹的陀螺。絕望山之戰後,陀螺便重新刻上了定義。


    離開圓月村,跑遍懸霞洲和凝沙洲,經曆了許多事情。林爺爺為救自己殞命,他的心竅就如同被滔天巨浪衝開了。


    信念驅使,真氣衝關,滿腔悲痛化為一盞明燈。水晶晶把剩下的半瓶清波紅露全要了過來,每日早間給他喝上一滴。十幾日下來,翼兒逍遙氣藏足足增厚了三百年的功力,突入滅境已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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