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就說今早起床眼皮跳個不休,原來是要遇貴人了。辰時尚早,公子若是不棄,請同來寒舍一敘。”


    “也好,請!”


    江紅袖定了定神出言相請,翼兒正感到無聊,樂得答應。初來東都有緣遇見知音也算人生快事。伸手提起錢袋,跟在兩人身後下山。


    這次走的是假山後麵的小道,下山來到一處籬笆院牆。牆內種著半畝薔薇,翼兒認得花語,這種花以前在林爺爺的書上見過。薔薇形如玫瑰,芳香要淡幾分,枝葉帶刺不易采摘,有男女戀情之寓。


    進入院門是一座雙層木樓,門口站著兩名小丫鬟,看見主人帶客回來,急忙上前招呼。


    石桌木箏,周圍擺著幾條石鼓矮凳。江紅袖莞爾一笑,示意兩人坐下。不等丫鬟給客人奉茶,自己撥指先奏一曲。


    南宮守望端坐在石鼓上,兩眼癡癡地盯著她撥弦,漸漸地入了神。


    弦音婉轉,顫音連連。江風弄潮,一波三折。女子奏樂袒露心思,似有無限哀怨寄托江水。收曲時袖口高抬,指尖故意挑斷一根絲弦,“蹦”地一聲,聞之令人心驚。


    果然是花樓名秀,以音代客。一曲奏罷,江紅袖理了理鬢角垂下的散發,讓丫鬟把木箏抬回裏屋,這才招呼客人用茶。


    “落花流水,空負妾意。剛才這首曲子既是演給南宮將軍聽,也是演給公子聽的。


    紅袖命苦,生在這裏,打小所學都是些討人歡心的樂技。南宮大人的美意,小女子豈能不知,隻是掛籍教坊,身份卑賤,萬萬配不上大人。想學風前輩那樣,隻怕是癡人說夢了。”


    江紅袖麵露惆悵,悠悠一歎。在生人麵前毫不隱晦與南宮守望的私情,看來也是個直爽的女子。


    “紅袖姑娘不必多慮,既然我有心,你也有意,待我奏明聖上,賜你個自由身。他日必定明媒正娶,迎你回家。”


    好嗎!他倆真沒拿我當外人。翼兒趕緊低頭喝茶,隻當沒聽見。


    “大人出身高貴,又是陛下身前的紅人,城裏大戶人家誰不想把小姐嫁給你。寒夜樓乃是歡場,大家不過逢場作戲,大人心思該當放在功名仕途上,切不可為了賤妾自壞名聲。


    好了,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大人今晚還有公幹,不要在我這耽誤的太久了。”


    江紅袖說完,起身朝南宮守望道了個萬福。施完禮抬袖指了指遠門,這樣子是下逐客令了。


    “也罷,等我求來皇上諭旨,再來找你。”


    南宮守望眼神一滯,難掩失望之情,起身手按刀柄大踏步走了出去。


    “嗬嗬,讓貴人見笑了。公子剛才所說可是茗繡山莊的風婆娑風婆婆?”


    見南宮守望走遠,江紅袖緩了緩心情,重新給翼兒沏了一杯茶。剛才她從翼兒簫聲中早就聽出原委,隻是想再證實一下。


    “姑娘說的不錯,正是茗繡山莊的風婆婆。試問當今天下,除了風婆婆誰能譜出這等高曲?若不是和她見麵,怎會學來鳶飛九天!”


    翼兒如實相告,江紅袖聽了這話似乎受到了什麽刺激,表情一時呆住了,半晌後才委屈開口,這下可輪到翼兒吃驚了。


    “公子,不怕你笑話,你可知她正是我的親姥姥。紅袖苟活到今日,就是想能見她老人家一麵,隻怕...隻怕這個願望再也無法實現了。”


    “嗡嗡嗡...嘩啦啦”


    翼兒腦子徹底炸開了,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自己站在雨中變成了落湯雞。


    音師舞姬、工巧匠士敬若神明的風婆婆,竟然生了孩子,這...這不可能吧?在茗繡山莊的時候,可是一點征兆也沒看出來。


    江湖傳言風婆娑風華絕代,心高氣傲,就連皇帝都看不上眼,她怎麽會有後代?


    見翼兒張嘴乍舌的模樣,江紅袖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世人皆苦命,此生修來世。公子不必驚訝,紅袖今晚能聽你奏出鳶飛九天,實在是有緣。茗繡山莊早有規矩,一概不見寒夜樓裏的人。就是我那苦命的母親,到死也沒有見過她老人家。”


    翼兒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若不是聽她親口所言,誰敢相信?他奇怪地問道。


    “紅袖姑娘,你我初次見麵,如此隱情,你怎麽肯對我說?”


    “嗬嗬,姥姥是何等人物?她能放下架子奏琴,說明你值得托付。紅袖若不是身陷牢籠,真想去茗繡莊見她一麵,可惜啊,可惜!”


    翼兒聽了這話,不由感慨。“原來姑娘是風婆婆的家人,你不用著急,等我辦完事回去,一定把這告訴她。”


    江紅袖搖搖頭,苦笑道:“多謝公子美意,如今倒也不必了。紅袖這條命生來隻為一件事,若非如此也不會進教坊司。都說紅顏多薄命,我何嚐不是如此呢?


    母親生前曾有交待,一輩子不可去茗繡山莊認親。隻當世上沒有我這個苦命的孩兒,姥姥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江紅袖眼神落寞,說到這裏不願再多講。吩咐丫鬟把木箏重新抬了出來,似乎要舒緩心情,長吸了一口氣,對翼兒說道。


    “公子,鳶飛九天這支曲子,我日常練習總不得其妙,不知可否賜教?”


    翼兒剛才聽她撥弦,聽出她曲中少了一種超然脫塵的傲氣,要練成風婆婆那種境界,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這支曲子本就是他外祖母所創,在茗繡山莊偷學來的,她既有此請,自己也不好拒絕。


    “姑娘言重了,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不過有些奏法,輕緩驟急間或能如此對待,你聽好了。”


    翼兒謙虛幾句,抽出玉簫吹奏起來。遇見她剛才撥弦凝澀的地方,刻意把音節多吹奏幾遍。


    知音難覓,曲高和寡,一箏一簫漸入合鳴佳境。兩人反複練習,不覺已到天明。


    六十年前,寒夜樓裏出了一件大事,知道底細的人全被朝廷滅口。風婆娑離開東都和龍紫衣結伴遠遁,最終在茗繡山莊落腳。幾個月後,風婆娑難產昏迷,龍紫衣告訴她生下來就是個死嬰,她聞訊後又是大病一場。


    茗繡山莊曾是皇家園林,西陽皇帝因此事厭倦人世,禪位前將山莊下旨賜給了風婆婆。


    這個嬰兒是孽緣所生,龍紫衣偷出嬰兒送到東都,給錢找了個普通人家撫養,從此這件事隻有她一人知道。


    其後數年,女嬰長大愛上了一個來東都遊曆的妖族男子,兩人暗結珠胎,妖族男子不辭而別後生下了江紅袖。


    江紅袖出生後,自幼有歌舞天賦。她父親是妖族,母親是人族,生的國色天香,別有異域情調。為實現母親遺願,自賣到寒夜樓成為教籍,逐漸成為姐妹頭牌。


    時間流逝,龍紫衣安排的複仇計劃一直找不到機會。江紅袖母親感染肺癆撒手人寰,臨終前把一切交待給了女兒。


    她和母親都是隻知親母不知親父。母親死後,龍紫衣也漸漸來的少了。


    一年前,寒夜樓來了一位名叫胡母雪靈的美姬,精通音律,極盡狐媚,將中陽皇帝迷得神魂顛倒。今晚機會來臨,豈能放過?


    世間柔弱女子心中有恨,除了色藝引誘,還能有什麽辦法接近男子?更何況這個男人遠非一般人。


    “嗚嗚嗚”


    寒夜樓吹響三聲號角,鳴翠坊裏的住客聽見動靜紛紛往樓裏跑。江紅袖放下木箏,起身朝翼兒深深一拜,表情沒落地謝道。


    “多謝公子!紅袖臨走之前,能同公子寒夜論弦,曲逢知音,可說是此生無憾了。


    鬥音大會高潮將至,公子不妨去博個頭名。隻是昨晚一見,你豈是那貪戀功名之人?紅袖還要壓軸獻舞,就此別過了!”


    “好,後會有期。”


    天色漸明,殘月隱退。在女子閨房外待了一整夜,時間過的真快。好在有簫箏相伴,否則豈不失禮?


    喔哩哇啦,笙簫齊鳴。鍾磬敲響,鏗鏘有聲。天井紅綢墜下兩個吊籃。樓內各處站滿刺衣護衛,文武百官,富戶貴胄,按照品階身份,分別聚在各個樓層。


    九樓空空蕩蕩,被一隊身穿鑲黃黑袍的武士占領,麒麟踏雲圖案,應該是天子近衛龍鑲軍了。


    南向欄杆垂著一道朦朧紗簾,典儀令一聲令下,樂工開始奏響宮廷雅樂。樂聲停止,眾人麵朝紗簾一齊下跪,三呼萬歲!


    紗簾掀開,一位老者儀態威嚴,邁步緩緩,在一群宮廷內侍的簇擁下穩穩坐定。五爪金龍袍,九雲忘川冠,正是當朝中陽皇帝。


    禦座旁站著兩名官員,換了一身赤紅軟甲的正是刺衣衛鎮撫使南宮守望。另有一名駝背官員,身材猥瑣,綠袍上繡著火雲紋飾,手中煉器是一條幽光長鞭。二人能攜帶兵刃隨侍左右,一看就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翼兒躲在人群後麵跟著叩頭,禮畢後隔著紗簾遠遠望見中陽皇帝,皇帝老爺爺恐怕有病在身。比起金流城第一次見到他,中陽皇帝明顯憔悴了許多。


    如今他逍遙真法早已進入滅境,跟著林爺爺打基礎的練氣之法,自從遇見落花洲幾位大神後更是有了新的領悟。種種機緣造化,特別是受到雲隱先生啟發,凝灌真氣時已有五氣之形。


    隻不過他這種氣場不同於東陽先生的五光晶氣,也不同於雲隱先生的賢者氣場,而是四位聖母的神賜和神雷山山魂修成的,當然還有飄靈的歸體之功。


    剛才中陽皇帝一現身,他就用心應之術隔空探查。神雷戰役的時候,皇帝老爺爺龍體欠安,這才派大鼎殿下帶兵出征,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他隱隱察覺這股病氣似曾相識,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宣旨的教丞居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官,有些出乎翼兒所料。草原狼族女子不參與政事,可不像人族豁達通明。


    一通儀式禮畢,稀裏糊塗跟著磕了好幾個頭。爬起身再看時,天井飄下了兩條紅綢,花香彌漫,濃豔至極。


    大會決賽終於開始了,感應到一股虛無縹緲的引力,翼兒不由心頭一顫,紅綢墜下兩個繃著輕紗的台座,一高一低,懸停在半空。


    高處台座裏一名女子,罩在粉色煙霧中,懷裏抱著一把象牙琵琶。琵琶鑲貝嵌花,古色古香,一看就非凡品。低台裏的錦衣公子神態謙恭,手裏捧著一管竹笙。


    “快看啊!雪靈姑娘出來了。”


    “嘖嘖嘖,真是仙子一般的風采啊!”


    樓裏眾人齊聲叫好,目光一齊望向台座上的兩人。


    周圍鼓掌喧鬧,隻等較技開始。翼兒心思卻不在觀賽上麵,剛才感應到的那種引力,聞見的濃香,自己太熟悉了。


    一花壓萬芳,豔絕冠天下。這不是一般的引力,這是天元引力場,是七元聖母自帶的信仰之力。


    讓人難以置信的此刻樓裏飄出的香味,竟是風月聖母身上的味道!她怎麽會來東都,落花洲應該是女蝸娘娘的領域啊?!


    心應之術再度發動,然而意識探查隻能伸到高台周圍,再往裏就伸不進去了。直到竹笙起音,他才回過神來,吹竹笙的公子正是水池邊吟詩那人,想不到還是個鼓笙高手。


    笙音技巧不低,意境紛呈。日透林鬆,白雲悠悠。荒涼大漠,一望無垠。滄海寂寥,波濤滾滾。


    “吭錚”一聲,琵琶起弦,弦音直刺人心。單音一出就已壓住滿樓喧鬧。十指輪飛,或者說百指齊奏,一把琵琶竟然奏出了一隊宮廷樂工的感覺。


    曲韻纏迷,聲律極高,間或柔軟如絲,隱而不聞。聽客們神思為之所牽,仿佛墜入了溫柔暖鄉,飄飄欲仙。


    吹笙公子被琵琶壓製,初起尚用力抵抗,中間笙曲逐漸出現錯音,最後竟是棄笙跌坐,嚎啕大哭。高台女子放下琵琶,朝中陽皇帝盈盈一拜,博得眾人大聲叫好。


    “飛月仙子妙音,第一場仙子勝!”


    典儀令大聲喊出比賽結果,吹笙人台座落下,那公子迷了心智,棄了竹笙掩麵逃出會場。


    剛才是管弦比拚,下一場是土塤聯合皮鼓的挑戰,台座重新吊起,這次上來的是一對孿生兄弟,模樣氣質也是富家子弟。


    塤音樸拙,空蒙天籟,音強比不過琵琶。然而加上鼓點,就是另一番意境了。


    兩人合奏之曲,是莊稼豐收,農人祭祀穀神的慶典景象。塤音嗚嗚祈神賜福,鼓聲咚咚是百姓獻奉祭品,圍著火堆歡快舞蹈。這支曲子立意高遠頗有古風。


    今晨陛下親臨,奏出這般倉廩殷實,民眾歡樂的味道,可謂十分應景。


    仙音飄起,爐火熊熊。巍峨雲山,旭日榮光。急驟鼓聲的催促下,琵琶音節比前次慢了不少。高音偶出,低音輕動,勾勒出一幅天庭景象。


    翼兒聽出曲子意境,就知道兩兄弟肯定輸了。比起莊稼豐收,皇帝老兒更喜歡修道成仙。


    果然不等樂曲奏完,九樓紗簾挑開,樓下眾人急忙拜倒在地,口呼萬歲!


    中陽陛下龍顏大悅,抬起手臂一指高台。教坊司官員眼見龍意欽定,不等宣布比賽結果,就下令放下紅綢把吹塤擊鼓的兩兄弟吊下一樓。


    簫聲高亢,江潮拍岸。最後一位上來的是海選第一人,然而隻吹出第一節音律,就聽出他已經露了怯。


    原來是他啊!今早進城遇見的張公子。難怪他死纏著自己要買簫,敢情也是個喜歡鳴簫的人。看他手中玉簫品秩不低,然而未戰先衰,輸贏不言自明。


    “雪靈姑娘絕代風華,曲韻深不可測,小人不敢獻醜了,甘願認輸。”


    張公子奏完一段音律,不等琵琶弦絕,放下玉簫高聲說道。說完跪倒在地,朝中陽皇帝叩了個頭,又給高台女子叩了個頭。


    樓下看客誰都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耐性差的,不認識相府張公子的,等著看最後比賽結果的人一起起哄,樓裏頓時嘈雜起來。


    翼兒藏身人群,心裏暗叫高明。中陽陛下親臨寒夜樓,出手打斷第二場比樂,明擺著是給雪靈姑娘的恩寵。


    就算相府公子有一萬顆仰慕之心,也不敢與皇帝爭風吃醋。隻是這位皇帝老兒,幾百歲年紀了怎麽還有這種雅興?


    “諭旨下:今日鬥音盛會,寒月樓雪靈姑娘技壓滿城,誥封護國音師,賜號寒夜樓仙子,欽此!”


    中陽皇帝身邊的綠袍人一臉媚笑,弓腰走近欄杆傳下口諭。


    翼兒抬頭一望,這位近臣相貌猥瑣,鼠目猴腮,與南宮守望的氣質完全是兩個類型,一眼就讓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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