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吹過,得得的蹄聲、濁重的喘息聲劃破了殷殷殘霞、沙沙碎響,在寂靜的縣中傳得好遠。一騎弩馬緩緩馳過,穿過長街,踏過石板,徑往那群雄齊集的廢棄莊園而去。殘陽如血,映在馬背上那白衣少年的額角上,汗珠分明射著金輝。映在他背心上,正中卻是殷紅一線,一連串鮮血順著馬背灑落,滴在了青石街上。


    原本嘈雜的院中登時死寂,人人不由自主地都向門口望去,抽刀拔劍,大為戒備。


    蹄聲戛然而止,就聽門外說道:“弟子左千秋有事啟稟主人。”聲音有條不紊,卻無半分慌亂。眾人驚愕間,江自流道:“請。”


    院門打開,那白衣少年麵色平靜,緩步而入。群雄見他背心殷紅,忍不住駭然而呼,不約而同讓開一條道。江自流麵沉如水,緩緩起身,一揮手,道:“各歸其位。”話音未絕,刷刷幾聲清響,八柄長劍已自出鞘。那八名白衣少年非但拔劍奇迅,身法更是整齊劃一,但見白影閃動,竟如八隻飛燕搶出門去。院門僅容二人得過,八人卻好似並排而出,不分先後,隨即砰地關上。


    群雄見得這一手功夫,無不變色。那左千秋目不斜視,徑自來到江自流麵前,低聲耳語幾句,躬身而立。江自流聽罷,漫不經心看了他背心傷口一眼,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彩,隨即背負雙手,望著西下夕陽,陷入沉思,麵色忽而微笑,忽而凝重,一時數變。


    左千秋依然垂首站在江自流身前。群雄或驚疑、或詫異、或茫然,更無一人敢開口。萬籟俱寂之中,血水卻自左千秋衣衫滴落不綴。他卻好似渾然不覺,江自流亦如視而不見。淩欽霜心頗不忍,快步而出,伸手撕開左千秋背心衣服,見那傷口雖不深,卻極長極細,伸左手食指在傷口周圍點了數處穴道,血流登時緩了。當下撕下衣襟,給他裹好傷口。


    自始至終,左千秋未曾抬頭,未曾輕動。淩欽霜見他臉白如紙,已無半點血色,卻恍惚間露出一絲癡癡笑意。再見江自流好似入定一般,一時不知如何啟齒。


    不耐煩者已然竊竊私語,探頭外顧。過得半晌,江自流忽而歎了一聲,搖搖頭,喃喃吐出三個字:“好了得!”撫慰左千秋幾句,揮手令其退下。左千秋望了淩欽霜一眼,略一欠身,轉身而去。群雄驚詫莫名,交頭接耳。


    江自流見狀緩緩道:“諸位稍安勿躁……”他內力充沛,一開口,便將眾人的言語壓了下去。隻聽他續道:“江某籌劃多時,雖生枝節,卻自信十拿九穩。諸位但聽調遣,必得償所願。”群雄隻等他說解疑團,哪知他開口卻是下令,一時頗為不悅。


    秦伯簫當先道:“願為江大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江自流道:“好。肖幫主何在?”


    玉煙幫幫主肖玉煙起身道:“江大俠但請吩咐,在下莫有不從。”江自流道:“貴幫腐屍兵現在何處?”肖玉煙道:“現於東郊候命。”江自流道:“肖幫主親率貴幫精銳,伏於汪府東廂。”肖玉煙奇道:“卻是為何?”江自流一揮手,道:“適時自知,速速行動。”肖玉煙心道:“想用我的腐屍毒對付內衛,算盤倒精。你對我頤指氣使,老爺卻不把你姓江的放在眼裏!”心裏罵得痛快,卻怎敢與江自流當真翻臉,應聲恭謹出門。


    在座多是陰沉自私之輩,麵上對江自流恭敬,嘴上說謹遵差遣,不敢有違,實則貌合神離,各懷鬼胎,均想獨吞寶物。江自流雖在江湖上聲名顯赫,碧血山莊更是穩持武林牛耳,但此時巨利在前,誰還顧及此等虛名?肖玉煙自也如此,玉煙幫名頭不響,卻以腐屍毒威震江湖,此次更是傾巢而出,便是想在群雄與慕容雲卿拚個兩敗俱傷之時,以腐屍毒收拾殘局,坐收漁翁之利。此刻聽得江自流如此安排,心念一動,已有計較,出門向東而去。


    江自流道:“火神元君。”一名紅袍漢子越眾而出,隻見他赤發披肩,紅須如戟,麵色卻甚蒼白,好似身染重病,見得江自流既不躬身,也不施禮,口中更無片語。群雄均識得此人乃是火神元君花青煙。此人素獨來獨往,擅使火器,以鳳凰火名動江湖。此前火神元君不顯山不露水,這時甫一出麵,立刻顯出一股睥睨四方的氣勢,群雄心中無不凜然。


    江自流淡淡道:“元君近有所恃,可喜可賀,一向頗安否?”花青煙眼中似有銳芒閃過,道:“花某一無所恃,可恃惟我。”口氣頗為桀驁。江自流歎道:“元君秉性如此,江某敬服。不知攜了多少‘火翎’?”花青煙三麵無表情,道:“所在多有。”江自流道:“不知可否借江某三顆?”花青煙自懷中取出三顆火球,揚手擲來。江自流接了,道:“到時全仰仗花先生了。”花青煙更不答話,返身而出。


    江自流微微一笑,繼續發號施令,何幫設伏,何門誘敵,何派突擊,事無巨細,可謂滴水不漏。群雄雖滿口應承奉命而行,心中卻各有打算。城府深者不動聲色,粗豪者卻將不滿之情盡數寫在臉上,江自流自都看在眼裏。


    不一時,諸人盡皆領命而去。偌大院中,隻餘江淩二人。


    淩欽霜先前早欲開口相詢,隻是無隙插口,此時終於道:“江大俠,當真難免此一戰?”江自流道:“教少俠白忙一場,江某心下難安。”淩欽霜歎了口氣,道:“江大俠道他們當真會奉命行事麽?”江自流笑道:“你說呢?”淩欽霜冷眼旁觀,自也將眾人神情看得真切,歎道:“隻怕未必。”江自流道:“依你之見,江某計策如何?”淩欽霜道:“晚輩豈敢妄論,隻是……”江自流道:“你擔心他們不肯依計行事?”淩欽霜道:“除此之外,晚輩尚有兩點疑慮。其一,大夥如此聲張,大內侍衛豈能無所覺察?”江自流笑道:“你道眾人齊聚於此,敵人便會茫然不知麽?江某便是要打草驚蛇,調虎離山,方有連環之策。另一點是什麽?”淩欽霜支吾道:“這……”欲言又止。江自流道:“但說無妨。”


    淩欽霜道:“江大俠之計不可謂不妙,隻是先是腐屍毒,再是鳳凰火,如此趕盡殺絕,豈非……豈非……”江自流笑道:“你可是想說江某手段過於狠毒?”淩欽霜道:“正是。其實,大內侍衛絕非窮凶極惡之徒,隻是或老無兒女所依,或壯有家小所累,皆為謀生,身不由己。似晚輩這般孑然一身,乃是異數。晚輩對內衛大抵了解,他們不過奸佞手中殺人之刀,絕非元凶首惡。”


    江自流默然半晌,歎道:“謀生……謀生……人之於世,誰又不是為了謀生?天下滔滔,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內衛雖非大奸大惡,但為蠅頭微利,為謀己之生,便可謀人之死?世雖有昏君、有奸佞,然不見覆舟之水、傾船之浪,昏君終乃成昏君,奸佞終乃成奸佞。天下若多幾個方臘,蔡京鼠輩隻手豈能遮天?懲奸除惡,江某向不心慈手軟。”


    淩欽霜歎道:“以暴易暴,未知其可也。莫非就不能勸之痛改前非麽?”江自流聞言怔了一怔,望著他哈哈大笑:“修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又有何非?”


    淩欽霜麵色凝重,待他笑聲稍歇,悠悠長歎一口氣,續道:“晚輩久在官場,但有一番粗淺之見,未敢對人言。素仰江大俠仁俠之名,不知可願……”江自流正色道:“江某洗耳恭聽。”


    淩欽霜道:“晚輩素仰方臘之勇,然造反必致生靈塗炭,兩敗俱傷,更予四夷可趁之機。禁軍本就羸弱,再經不起內耗,否則隻恐中原淪陷為時不遠。依晚輩愚見,內衛之中不乏好手,江湖豪傑更是能人眾多,雙方若能盡釋前嫌,雖未必天下太平,亦可令四夷不敢妄動。四夷既平,但有揭竿而起者,晚輩必定響應。至於蔡京,兩年之內,晚輩定當手刃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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