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自流循聲望去,卻見竹林幽徑之間一襲青衣閃動,不覺微微吃驚,以他之耳力,竟也未覺此人何時到來。一陣微風拂過,竹濤散開,沙沙作響,那青衣人穿林而出。這人甫一露麵,淩欽霜幾欲脫口驚呼。見此人雙足離地三尺,更不見雙腿如何彎曲,抑或前後擺動。隻靠一手一根烏青粗棍,忽高忽低,轉眼便至麵前,飄然落地。片刻間竹濤聲息,再無餘響。


    淩欽霜定了定神,定睛向那人瞧去,又吃一驚。但見他臉黑如鍋底,右眼大如銅鈴,左眼卻又圓又小,綠豆也似,獅鼻塌了半邊,虎口鼓起,胡子濃密如針,卻是根根銀白。這般長相,當真可怪已極。再看那身青衣時,前後裏外竟盡是反的,這般打扮,更是見所未見。


    江自流見他行動詭異,一時猜不透是何路數,拱手道:“尊駕何人?”青衣人道:“這話該我來問你,你是什麽鳥人,敢來這兒搗亂?”語氣傲慢,卻是一臉憨直之態。江自流微微一笑:“在下江自流,冒昧造訪。”青衣人哦了一聲,銅鈴右眼縮得如綠豆般,綠豆小眼張得卻似銅鈴,大聲道:“你便是碧血山莊江自流?”江自流道:“區區不敢。”青衣人笑道:“不敢,什麽不敢?老爺雖鮮涉江湖,但對碧血山莊倒有耳聞,那可是威……威……”眯起左眼冥思半晌,方道,“……威……威震四海啊,不想今日一見,卻是浪……”圓睜右眼苦想半晌,方道,“……浪得虛名,也有心來奪寶。嘿嘿,好、好。”滿是譏諷的口氣。


    江自流涵養極好,聞言也不生氣,微笑道:“高人眼裏,江某區區微名,何足一哂?未敢請問尊駕是何方高人?”青衣人一聽此言,虎口大張,露出一口森森黃牙,怒吼一聲,震蕩竹林,喝道:“你既知俺是高人,如何不知俺的姓名?”江自流道:“世皆凡夫俗子,自無能探知高人大名。”青衣人咧開大嘴,嘿嘿笑道:“這話言之有理。老爺大名,豈能為凡夫俗子道?況你江大俠名頭雖響,我卻一向不放在眼裏。不過今日一見,倒也不算浪……浪得虛名。很好很好,你這廝武功稀鬆平常,見識倒比那狗屁宗主強些。俺問一句,你答一句,你若答得上來,俺便將俺木風雷的大名告訴你。”江自流心下好笑,道:“但講無妨。”


    木風雷揮棍一指淩欽霜藏身之處,道:“那小娃娃是誰?”淩欽霜緩緩起身,卻聽江自流笑道:“那是江某不肖弟子,喚作商青林。青林,還不來拜見前輩高人。”淩欽霜含糊答應,自忖此人縱然是敵非友,卻不能失了禮數,當下略一躬身,心下卻怪道:“商青林,嗯,便是將淩欽霜三字顛倒過來,江大俠卻是何意?”一垂頭間,自又看到了那三具煞白屍身,一時幾欲作嘔。


    木風雷嗯了一聲,道:“你這小娃娃,可也聽到過俺木風雷的名頭?”淩欽霜道:“晚輩無知,不曾得聞。”木風雷嗯了一聲,心下得意之極,笑道:“小娃娃自知無知,不錯不錯。得空教你一手本事,保管比你這鳥師父強。” 淩欽霜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木風雷雙眼忽大忽小,不住向江自流打量,問道:“俺問你,你來這裏作什麽?”江自流笑道:“自與尊駕一般。”木風雷麵露驚奇之色,說道:“你也是宗主請來助拳的?我怎不知道。”江自流一聽此言,心知此人頭腦不甚靈光,笑道:“尊駕乃是高人,我等凡人之事,豈勞掛懷?”那人一聽,甚是歡喜,兩根粗棍敲得梆梆作響,道:“有理有理。那狗屁宗主,既請了俺,卻還請你作甚?告訴你,老子大名木風雷,巨木門主,武功天下無敵,可記住了麽?”


    淩欽霜見他如此神態,不禁啼笑皆非,心知江大俠欲從此人身上著手打探虛實,當下便自退入林中,留神四下,以防府中高手前來。


    木風雷自顧念叨一陣,忽地厲聲道:“不對!你既是宗主邀來的,為何在府裏放火?”江自流起初尚存一絲戒備,此時暗道:“江某何等人物,與這渾人一般見識。沒的自貶身份。”心念及此,驀地吐氣開聲,震動十裏:“斷雁成書天外,憑欄洗劍荒莊。惆悵寒秋十六載,忽聞江湖風未央。千山月滿江。意似龍騰豪壯,氣如虎嘯荒崗。投筆縱橫迎落日,一劍輝天蕩晚霜,何惜碧血揚!”言辭之間,鋒芒畢露,吟罷朗聲喝道,“江自流拜莊,敢戰者,且來!”足下似緩而疾,大步便向前行。淩欽霜不料江自流突然開聲,更以一首霸氣十足的《破陣子》宣戰,一時驚愕莫名。


    那木風雷渾人一個,卻哪懂他文縐縐說些什麽,隻震得頭腦激蕩,幾乎摔倒,虎口一張,怒吼道:“你吼什麽?”江自流更不睬他,從他身側飄然而過。木風雷呆了一呆,哇哇大叫,右手木棍上下晃動,左棍斜舉,雙腿貼地,更不彎曲,欺向江自流。江自流冷笑一聲,飄身閃開,揚扇反挑,勢如奔雷。木風雷左棍格時,右棍早出,點向他胸口,厲聲道:“你這廝膽敢騙我?”江自流見他確有幾分真功夫,微微一凜,當下斜身讓過,隨風流轉,倏忽掠至其後,淩空斜擊,罩他背心諸般大穴,直是快不可言。卻見青影閃動,那木風雷如陀螺般飛轉過來,仍是腿不彎,足不抬,雙棍叉在胸前。他雖已全力遮擋,卻仍不及江自流迅疾,砰地一聲,但覺心口一窒,身子直直倒退丈餘,方自立定,喃喃道:“你這廝倒有幾把刷子,快報上名來!”江自流冷哼不語,踏上一步。淩欽霜見他信步而出,隱然便有風起雲湧之勢,心下暗自驚佩。


    木風雷見他不答,瞪眼喝道:“你可知老子是誰?我便是木風雷,武功天下無敵,手下不斬無名之鬼,快報上名來!”說著粗棍向三具屍身一指,“否則,也讓你這廝鳥嚐嚐這‘陰陽流轉大法’的厲害!”淩欽霜本覺好笑,想來他當真頭腦不清,待聽到最後一句,悚然一驚:“是他?”雙拳緊握,幾乎便要搶出。卻見江自流目中精光一射,沉聲道:“汪家滿門、鎮上百姓都是為你所殺?”木風雷笑道:“是又怎樣?”江自流雙眉一軒:“今日饒你不得!”


    木風雷哇哇大叫,衣袖鼓蕩,一股疾風呼嘯而出,襲向江自流,身子卻如僵屍般向前滑行,舞動木棍,順風揮出。江自流見他中了自己一扇,竟似無礙,當下不敢怠慢,折扇也不張開,二人棍來扇往,鬥在一處。


    那木風雷棍法大開大闔,每一棍揮出,都伴著劈啪大響,陣陣疾風,一揮一送之間,青袍隨風舞動,更是狂風呼嘯,震得竹林沙沙直響,加之口中暴喝連連,宛如天雷轟擊一般。勁風所至,隻刮得淩欽霜臉上辣辣生疼,一時駭然不已。


    江自流胸中淵博,浩若湖海,於天下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但見這木風雷身法古怪,棍法更是從所未聞,一時倒似饒有興致,當下以巧破力,信手應付。


    鬥得數合,江自流扇法忽而一變,奮筆疾書,淩厲莫測,神色間卻一絲不苟。舉手投足之間,竟如揮毫潑墨。木風雷見他章法古怪,當下雙棍護身,要先瞧明他武功路數,再施反擊。


    江自流見他守得沉穩,喝一聲采,驀地筆意一變,僅以拇指食指捏扇,不拘章法,儀態卻是天真爛漫,書卷之氣撲麵而來,將對方騰騰殺氣融於無形。須臾筆法又變,扇上妙筆生花,龍飛鳳舞,長袖行雲流水,揮灑自如,意態卻如癡如醉,幾近瘋癲,周身更仿佛失了重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全然防不勝防。木風雷雙棍雖然淩厲,然江自流那一柄小小折扇卻總能透隙而入,每出一招,便在對方衫上留下一道如絲細痕。三般筆法使罷,那青衫上已留下百十道劃痕。


    江自流雖以武功冠絕當世,文采上亦造詣匪淺,猶擅丹青。近年因舉世無敵,深居簡出,每日縱情書畫之間,放浪形骸。閑暇習武,便將書畫一道入於其中。此時他便以扇骨為筆,以真氣為墨,以青衫為紙,以對方為硯,飄飄然竟寫起書法來。這路武功心手相應,變幻無窮,模仿書法名家筆意,實是文武兼備的高深功夫。那木風雷胸無點墨,全然看不出對方筆意運行,一時左支右絀,隻氣得哇哇大叫。


    但見江自流筆法又是一變,招招婀娜生姿,剛健挺拔,嗤嗤響聲中,罡氣又將青衫劃出數道如絲細口。好在木風雷衣衫為真氣鼓蕩,衣袍飄在身外,體無損傷,待得空隙,慌忙直直倒退。


    江自流也不追擊,笑道:“可識得麽?”木風雷瞪眼道:“識個鳥!”江自流朗吟道:“斷雁成書天外,憑欄洗劍荒莊。”話音落處,微風拂蕩,淩欽霜但見木風雷的青衫蕩起,那百十道裂痕赫然便是那首《破陣子》。裂痕為橫為豎,斷隙為撇為捺,字字真切。淩欽霜十餘年來所習皆是法度森嚴的防守功夫,何時見過這般武功,一時瞠目結舌。


    淩欽霜於書法之道所知不詳,自不知這短短五十字雖是行草,江自流卻連換蘇、黃、米、蔡當世四大名家之筆法。《破陣子》上闕起首三句雖是沉鬱之氣,卻有空山幽穀,超凡深邃之意,乃運“黃體”。“黃”是黃庭堅,其字縱橫拗掘,昂藏鬱拔,流麗中不乏神閑,瘦勁中頗具古意,正合詞句之意;後二句意境高遠,乃運“蘇體”。“蘇”為蘇軾,其字風豐腴跌宕,蘊藉不拘。蘇子作書,時以拇食二指持筆,故那一路“蘇體”,江自流以扇代筆,自在仿其持筆之姿,以透汪洋之氣,浩蕩之氣愈溢,書卷之氣愈濃;下闋起首二句豪情萬丈,乃運“米體”。“米”是米芾,其人半癡半癲,故其字亦瀟灑奔放,自名之曰“刷字”,可謂盡興、盡勢、盡力,筆意之淋漓,一如詞句之豪氣;末三句氣勢渾厚,乃運“蔡體”。“蔡”即是當朝太師蔡京,其書意氣赫奕,光彩射人,頗有翔龍舞鳳之勢。蔡京其人雖為天下痛罵,然無論大夫庶民,卻爭相習其字,其字之妙,由此可見。


    這路功夫將詞、書、武融會貫通,乃江自流閑時自娛,卻可謂文武俱臻化境。但凡略通文采之武人,見得這等高妙功夫,早已怯了,奈何那木風雷大字不識,絲毫不知厲害,喝道:“你這廝弄破俺衣服,快快賠來!”發聲長嘯,雙棍鼓起一陣疾風,又向江自流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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