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盒碎了。


    那至重的錦盒已碎成兩截。縱使慕容雲卿武功再高,也難破“盒”重圓。兩張泛黃古紙宛似深秋的黃葉,在空中打了幾個旋,終墜黃土。落地的那一刹,慕容雲卿的心也隨之沉到地底。


    秋風瑟瑟,亂葬岡上,寒意更重。慕容雲卿走到盒邊,顫抖蹲下,拾起兩截錦盒,又拾起兩片黃葉,捧在手心裏,怔怔望著。他每一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緩慢異常。此前的凝望,天地間的一切都靜默了。而此刻,在他眼中,天地間的一切都死了,再也感不到生的氣息。


    落葉歸根,可失落的心呢,又魂歸何處?


    柳飛絮呆呆望著師父的一舉一動,不知所措,淚水早已奪眶而出。師父保存十六年至重之物,毀在了自己的手裏。縱然事出有因,但她知道,那一失手,打碎的,絕不僅僅是錦盒而已。


    慕容雲卿望著掌中的錦盒,如煙往事重又浮現腦海……


    十六年前,他是一個孤獨的少年劍客,劍法獨步天下,孤身闖蕩江湖。他無朋無友,無財無家,隻有一顆孤高冷傲的心,一把淩駕萬物的劍。


    那是在煙雨蒙蒙的杭州。時近傍晚,街上人煙稀少,他一襲青衫,仗劍踽踽獨行,腦中卻是一片混沌:“我是誰?來這裏幹什麽?”


    去年八月間,他在契丹遊蕩,忽然接到三個人的戰書——十月初一,約戰泰山之巔。那三人乃結義兄弟,合稱“江湖三絕掌拳刀”,頗負盛名。慕容雲卿對這三人早有耳聞,素來不服,接到戰書,當便啟程南下。途經桃花村時,卻撞上了殺良冒功之事。全村老少百十餘口盡都身首異處。慕容雲卿在死屍間尋到一名男孩。那男孩不過十一二歲,躲在死屍之間,幸免於難,卻始終昏迷不醒。慕容雲卿救了他,隨後帶他來到了泰山。


    十月初一,拂曉。慕容雲卿將男孩安置在山腳,上山赴約。見那三人早已等候在此,慕容雲卿便道:“來來來,你三個一起來,看我一劍挑了!”那三人均是江湖上成名的少年英豪,此戰也已轟動天下,聞言雖怒,卻如何能應他。當下便由老三“刀絕”下場。兩人戰了三百餘合,慕容雲卿一劍傷了“刀絕”右臂。勝負既分,“刀絕”卻不服,兀自狠上,最終落得重傷。慕容雲卿豪情勃發,喝道:“下一個。”“掌”“拳”二人卻不願占他便宜,相約明日再戰。慕容雲卿卻道:“何必麻煩,早打早了,來來來!”“拳絕”見他狂妄,也動了真怒,應聲下場。慕容雲卿見他空手,自也棄劍相迎。慕容雲卿掌上造詣不如劍法,卻也不可小覷。兩人各顯絕技,大戰八百餘合,沒分半點上下。待到日已入暮,“拳絕”氣力不濟,終為慕容雲卿所勝。慕容雲卿道:“我號‘劍神’,乃因與劍法相較,我掌上功夫不過三腳貓而已。”言下之意,我的拳法也不敢稱個“絕”字,你又何德何能?“拳絕”卻心服口服,躬身稱是。慕容雲卿還要戰第三場,“掌絕”卻言天晚,堅稱明日再戰。慕容雲卿便隻留了句:“但願你莫要讓我失望。”說完返身下山


    下得山來,霜兒卻已醒了,還備了一桌酒肉。慕容雲卿心情大好,飽餐一頓,喝得大醉。次晨但覺頭疼欲裂,卻不肯失約,便昏昏沉沉上了泰山。“掌絕”見他醉酒,有意再等一日。慕容雲卿卻極為自負,隻道無妨。“掌絕”又勸:“待半日也好。”慕容雲卿道:“一盞茶也等不得!”說著揮掌便上。“掌絕”隻好相迎。三絕之中,“掌絕”武功最高,昨日他連觀兩陣,又思一宿,自忖已摸清了慕容雲卿的套路。哪知今日交手,對方雖在醉中,仍頗難應付,十招之內,八招都是守勢。


    鬥到午時,慕容雲卿掌力驟泄。“掌絕”留心半晌,見對手掌法越發散亂,軟綿綿的毫無力道,方自拍出一掌。砰地一聲,徑中對方心口。慕容雲卿登向萬丈深穀中摔了下去。觀者一齊驚呼。“掌絕”更是驚異萬分,自忖這一掌純為誘敵,其後尚有諸多變化,卻如何能夠一擊致命?疾向穀下望去,卻見雲封霧鎖,哪裏得見人影?他連呼:“慕容兄!”但心想慕容雲卿武功雖高,終究血肉之軀,從泰山絕頂墜下,如何會有命在?


    “拳絕”道:“大哥,他何以章法大亂?”“掌絕”道:‘我也苦思不明。他好似突然之間武功全失了。”“刀絕”道:“那廝必是酒意上頭。叫他小覷咱們兄弟!”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又尋屍無著,隻得悻悻離去。但三人均知內中必有隱情,更忖對方一日連克拳刀二絕,故而下山後也不宣揚。有人問起,隻道未分勝敗,草草敷衍過去。


    慕容雲卿落到樹上,卻沒有死,休養數月,武功便恢複了七八成。但他腦部重創,前事半點也記不得,隻有渾渾噩噩,流浪江湖。昨日黃昏,他在蘇州偶聽商戶閑談,說道江南安撫使吳天章搜刮蘇州才畢,又到杭州魚肉。他記憶雖失,俠心仍在,當下狂奔百餘裏,乃為手刃貪官。將近杭州,不期為陣雨所阻。他小憩片刻,清晨醒時,伴著蒙蒙細雨,卻覺腦子一片空白,竟忘了自己所為何來。故漫步大街小巷,直至眼下。


    正自出神,忽聽一聲驚呼透過雨幕:“救命!”


    他抬起頭來,卻見天街盡頭,一名白衣女子正被幾名差役糾纏不休。他一言不發,縱身而上。他的劍自不屑用在差役身上,隻施小懲,便救下了那女子。


    那女子驚魂初定,一揖倒地,道:“小女子秋夢痕,願為奴為婢,侍奉左右。”他冷冷道:“不必。”他平素獨來獨往,而今病重,自不欲收留。那女子卻苦苦哀求:“小女子父母雙亡,投親無著,懇請俠士收留。”他見她在細雨中長跪不起,心生惻隱,隻好依了,心道:“我來這裏,是為了救她麽?”


    他帶她離開了杭州。奔走之際,他忽地驚覺,她竟身負輕功,且輕功頗為不弱。但他無心多問,四處尋找棲身之地。終於,他在郊外尋到了兩間廢屋。


    一路之上,小雨淅淅瀝瀝,但他衣衫未濕。因為在他頭頂,始終罩著一把油紙傘。他雖早已知道,卻不在意,待止步回頭看時,卻見她已渾身濕透,但那如花似玉的臉上卻帶著微笑,清澈似水的雙眸正自望著他。


    他心頭莫名一顫,聲音依舊如冰:“我腦子不清,明日一覺醒來,或便不認得你,適時自便。”夢痕微微驚訝,輕聲道:“奴婢可以知道主人的名字麽?”


    “我沒名字。”他冷冷說罷這句,轉身進了茅屋。是夜,他安坐於地,置劍於畔,運功調息。良久運功方畢,忽感饑腸轆轆,出屋時已是戌末,烏雲遮月,小雨依舊。


    卻見門口早已備下了佳肴,酒菜雞鴨俱全。他猜到是她,更不客氣,獨坐雨中,狼吞虎咽起來。吃罷卻見旁邊有個小小的紫檀小錦盒,做工極為精細。打開看時,見內有素箋一紙,箋上有字。


    他拈起素箋,箋白如雪,上書一色溫柔款款的簪花小楷,文曰:


    “主人尊鑒:


    賤妾承蒙相救,不勝感激,特備酒肉以饗。然驚悉染疾,至為不安。


    妾略通醫理,欲療沉屙,以報恩德。奈何思慮萬千,終未得善法,乃為汗


    顏。今退求其次,或有一法可循。故備此盒,中有薄紙。可事書其上,置


    諸其內,懷之左右,當勿忘矣。若蒙垂許,結草銜環,亦不足報。若明朝


    相見,竟同陌路,豈賤妾之所望耶?


    賤妾夢痕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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