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雲卿寫罷“涼”字那最後一點,嘯聲陡然轉疾,如暴風驟雨般鋪天蓋地湧來,手上猛然加勁,劍花迅捷無倫的舞著,又一個“伊”字噴薄而出,大開大闔,酣暢淋漓,與先前的筆法迥然不同。繼而左袖卷出,帶起一股白氣,左手食指淩厲揮灑,一個“滿”字更是瀟灑飄逸,賞心悅目。但見他左指右劍,同時流轉,右劍“伊人已逝”,左手“滿目痍瘡”。繼而左右開弓,“秋風微漾,誰訴離殤?伊人已逝,覓途且長。秋風微漾,寄淚千行……”二十四字一氣嗬成,氣勢磅礴,如飛流千丈,龍奔萬裏,霎時間白光漫天,如巨浪向霍錦宵拍打而去,漸將金光籠罩。


    原本金光寒氣各相參半,交相纏鬥,此時白光已然大占上風,排山倒海般推到霍錦宵麵前。霍錦宵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白霧直往上冒。銀刀劈甲之勢雖猛烈如故,刺眼金光雖激出不輟,尖銳異響雖磅礴而出,換來的卻是寸寸逼近的寒光,鋪天蓋地的嘯聲。霍錦宵眼見自己的“金戈蕩氣”不出一丈便被化解,怯意大生,無心再戰。但此時自己內力催發至極,若然開口,真氣一泄,必然命喪當場,無奈隻得苦苦支撐。


    “伊人已逝,蒼狗浮蕩”八字須臾而畢,寒光距霍錦宵已不足二尺。任誰都看得出,霍錦宵疲態盡顯,慕容雲卿卻意態悠閑,勝負早已分曉。


    隻聽水殘霞說道:“慕容先生,霍師兄輸了,小女子鬥膽請先生手下留情。”


    劍花舞動,寒芒吞吐,右指翻飛,寒氣繚繞,“秋”字“痕”字被迅速激發出去,透入了彌漫山崗的寒氣之中。慕容雲卿便似充耳不聞,劍勢無絲毫放緩,“秋”“痕”二字之後,“風”字“兒”字緊隨而去。寒氣距霍錦宵已不足一尺。


    水殘霞急道:“還請先生手下留情。”。


    慕容雲卿手上不停,麵上卻帶淒苦,忽地止住嘯聲,淡然道:“待這招魂曲寫完,我便收功,是死是活,但看天意。”這聲音穿透陣陣異響,刺入眾人耳中,異常清晰。眾人見他竟能開口說話,雖覺匪夷所思,卻也見怪不怪了。淩欽霜看出“微”“勿”二字在說話之際已然書畢,送了出去,心知以他的功力自可收發自如,而並未停手,自是不願將這招魂曲半途而廢。此時慕容雲卿已絕非比武較量,卻是將思念亡妻的滿腔愁緒盡數化為劍氣,從心底傾瀉出來,融在了這溫婉淒涼的招魂曲中。


    水殘霞卻未看出他在寫字,聞言一怔,但見滿天寒光劍氣距霍錦宵已不足一尺,不禁叱道:“既如此,便得罪了。”刷地抽出長劍,飄身而上,點向慕容雲卿。她無傷人之意,這一劍卻不犀利。


    陡然間,寒光乍裂,四散崩飛,一陣巨響訇然而至,眾人均是一震,隻覺山岡微微顫動,彌漫的煙雲將場中情形盡數遮蔽。花青煙啊的一聲,霍地起身,大步搶出。


    煙霧散盡,但見慕容雲卿廣袖飛舉,長劍斜挑,立於場內。霍錦宵癱倒在地,神色灰敗,喘著粗氣,銀盔脫落,銀刀深深插在土裏,隻餘刀柄。水殘霞左膝跪地,玉頰慘白,淡藍的長衫滲著點點血跡,見得花青煙忽而現身,一時目露驚疑之色,道:“你……你……”花青煙隻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慕容雲卿輕歎一聲,長劍緩緩落下,更不理會眾人,轉身向綠衣少女走去。


    摹地,人人心神悸動,眼前隱約出現幻覺,夜幕下,縷縷寒煙飄起,恍惚之間,“伊人已逝,短鬆青岡。秋風微漾,草野飄黃。伊人已逝,一十六載。秋風微漾,煙水蒼茫……”那首招魂曲竟慢慢浮現半空之中,字字清剛峭拔,氣勢如虹,淡淡月色掩映下,泛著粼粼金光,飄飄忽忽,亦真亦幻。諸人一時看得呆了,作聲不得。過得良久,方始回過神來,岡上隻餘輕煙絲絲,遊蕩夜空。眾人心頭,依舊能喚起那浮於心底、陳於眼中的夢幻之景。


    淩欽霜正自驚歎,忽聽一個聲音悠悠道:“世事否極泰來,盛極而衰……”淩欽霜一怔,卻見花青煙望著霍錦宵,嘿嘿笑道:“……霍師兄,事到如今,你還有氣力鏟除我這個敗類麽?”霍錦宵喘著濁氣,呸了一聲。花青煙一掌如風拍出,重重擊在他胸口。霍錦宵雖身披鎧甲,但這一掌力道強勁,全然抵禦不得,慘哼一聲,狂噴一口鮮血,昏死在地。水殘霞失聲驚呼:“你……你殺了他?”花青煙道:“死不了。”疾步走到她身畔,俯身溫言道:“霞兒,覺得怎樣?”


    水殘霞搖搖頭,目色哀怨,道:“我沒事。”默然半晌,幽幽道,“這麽多年,你可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花青煙歎道:“我又何嚐不是?”


    水殘霞一笑,道:“你那病可好些了?”花青煙嗯了一聲。水殘霞見他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道:“不騙我麽?” 花青煙道:“不騙你。”水殘霞歎了口氣,卷起衣袖,露出一條潔白似玉的臂膀,驀地舉劍橫斬一刀,霎時鮮血泉湧。花青煙驚道:“你……你……”水殘霞舉起手臂,就在他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花青煙歎了口氣,道:“你還和當年一樣,一點沒變。”水殘霞一笑,道:“你不聽話,要我白砍一劍麽?”花青煙苦笑一聲,湊嘴過去,一口口吮吸她臂上鮮血。水殘霞緩緩撫摸他的頭,臉上漸有痛楚之色,更多卻是欣然。


    這般場景,隻叫淩欽霜看得煩惡欲嘔,一時竟動彈不得。


    花青煙喝罷鮮血,臉上漸有血色,當下替水殘霞包好傷口,緩緩道:“霞兒,你且休息片刻,待我辦完正事,便即刻下山。”水殘霞失血頗多,隻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聞言方要開口,忽而胸口一麻,便即昏了過去。 花青煙將她靠在樹下,輕撫她玉頰,低聲道:“霞兒,對不住了。”又向不知死活的嶽圭瞟了一眼,起身走到場中,喝道:“慕容雲卿!”


    慕容雲卿手書招魂曲,大敗霍錦宵,不覺思及亡妻,意興闌珊,餘人一概視而不見,隻自查看徒兒狀況。見她兀自未醒,便向她體內注入真氣。正運功間,忽聽背後叫聲,當即撤了掌力,緩緩起身。


    花青煙一揖道:“慕容先生神功了得。”慕容雲卿道:“你回來討死麽?”花青煙笑道:“非也非也。在下此來,隻想告訴先生一句話。”慕容雲卿道:“什麽?”花青煙一字字道:“‘廣陵散’從此絕矣。”


    慕容雲卿微微一怔,卻見他目光陡然一寒,竟似有幽幽藍光射出,異常詭譎。慕容雲卿麵沉似水,長劍一撩,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師父!”


    慕容雲卿此刻已然張弓滿弦,蓄勢待發,但聞這聲呼喚,卻硬生生收勢轉身。卻見徒兒扶著大樹,掙紮站起身來,宛如弱柳扶風。慕容雲卿再顧不得花青煙,當即近前道:“絮兒,你覺得怎樣?”柳飛絮麵色淒楚,目光黯然,隻自低垂螓首。慕容雲卿隻道兀自在意那錦盒之事,歎道:“罷了。”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撫她秀發,道:“師父不怨你。此盒雖毀,此情長存……”說到這裏,伴隨著一聲長長歎息,悠悠飄向遠方。


    撲哧一聲,慕容雲卿但覺心口一陣清涼,腳下踉踉蹌蹌退後數步,雙目如刀,麵帶不信之色,指著柳飛絮,斷斷續續道:“你……你……”卻見柳飛絮目光呆滯,麵無表情,全身顫抖不已,倏爾一聲淒厲尖叫,旋即昏暈在地。


    淩欽霜不知發生何事,但見慕容雲卿緩緩倒退,不禁目瞪口呆。


    一柄匕首赫然插在他心口,鮮血順著刀柄、順著白袍滴滴落入黃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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