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雙眸凝著跌在梯間的魏雍容,顫聲道:“曉煙,曉煙是誰?”魏雍容臉上挨了一記,兀色迷迷道:“不是曉煙,那必是玉涵了……玉涵,那日你我同床共枕,山盟海誓……”說著晃悠起身,便去摟那少女。那少女一把將他推開,咬著嘴唇道:“玉涵、玉涵又是哪裏的狐狸精?”魏雍容酒勁上頭,眼前幻出十七八個粉紅影子,又哪裏分得清了,打了個嗝道:“也不是玉涵?那定是翠蘭了,不然、不然……便是秋娘、宛玉、雪痕、飄絮……”一口氣說了二十幾個花名,還道必然把眼前這十七八個女自說全了,說罷咧嘴憨笑。他說旁的口齒不清,道起花名來卻字字清晰。


    那少女聽著這一串名字,不禁心酸難抑,恨怒欲狂,抬手又是一記耳光。魏雍容被打得眼冒金星,直滾下樓去,酒也醒了大半,心道:“難道還沒說全?”抬眼隻見泛紅的雙眸望著自己,神色既似傷心,又似絕望,不由麵色慘變。


    如此一鬧,滿樓登亂,鴇兒龜奴聞風而至,嫖客妓女也自探頭而觀。那洪媽媽搶到近前,怒道:“又是你這小浪蹄子,瞎了狗眼,竟連魏公子也敢得罪?”抬手便是啪啪便是兩巴掌。那妓女捂著雙頰,失聲痛哭。


    “好啊。”洪媽媽喝道,“還敢哭!”連打帶踢。那妓女跌在地上,拽著她褲角,哭道:“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洪媽媽麵露狠色,厲喝道:“還敢嘴硬,今天就打死你,省得敗壞我尋芳樓的美名。”一腳揣開她,揮手便打,忽而手腕一緊,抬眼看時,卻是方才那拘謹少年,不覺一愣,陪笑道:“是大爺啊。”淩欽霜沉聲道:“大嬸下手未免狠了些。”


    洪媽媽瞪了那妓女一眼,道:“大爺有所不知,這小賤人原先整日悶在房裏發呆,說什麽賣藝不賣身,陪酒不陪人。我呸!玉雪、含煙、素琴三位姑娘也不過如此。你這賤人什麽德性,要色沒色,要藝沒藝,裝清高,你也配!若非玉雪姑娘多番求情,早攆了出去。近來雖已陪客,卻接連衝撞貴賓。要是再留著這喪門星,偌大的家業遲早讓她毀了。大爺方才也……那個……卻何必為她求情?”


    淩欽霜本覺有愧,聞言眉頭大皺,忽聽身後一人道:“這位姑娘因何如此?”卻是陸太虛悠悠而至。洪媽媽罵道:“還不是癡心妄想,贖身從良。我呸,做她娘的春秋大夢!也不對著鏡子照照,除了沒鳥的老公,又有哪個不開眼的會給她贖身?好好的婊子不當,偏要立什麽貞節坊,當什麽外命婦!老娘入行四十年,還沒見過這等不知羞恥的騷貨!”她罵得惡毒至極,眾嫖聽了,無不嘻嘻哈哈,眾娼聽了,大多垂頭不語。


    淩欽霜心下大怒,那少女卻似不聞,隻低泣沉吟:“七百九十七天……七百九十七天……”癡癡望著眼觀他處的魏雍容,紅腫的臉上泛著一抹淺笑,哀怨愁苦。


    忽然之間,一陣淒美的歌聲伴著清越的琵琶聲自樓上飄來:“千裏長安名利客,輕離輕散尋常。難禁三月好風光,滿街芳草綠,一片杏花香。記得年時臨上馬,看人眼淚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無千日酒,空斷九回腸。”


    在場諸人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歎。尋芳三豔之中,玉雪素以琵琶獨步姑蘇,得聆者卻寥寥,縱是王公貴胄一擲千金,亦盡吃閉門羹。今宵忽有所奏,眾驚之下,無不屏息而聆。這曲《臨江仙》雖非大家名篇,但由玉雪唱來,卻足撩人思緒翩躚。一時之間,尋芳樓內外仿佛都凝固了。


    那少女卻知其意,心底無限淒涼,望著相去十步、心隔千裏的他,一時癡了,淚水簌簌而落。不一時曲盡聲歇,眾人隻聽得如醉如癡,兀似身在夢中。


    倏爾樓上傳來一聲幽幽歎息:“媽媽,饒了小梅吧。”洪媽媽哼了一聲:“為你這賤人吃頓官司,老娘也犯不上!你若想死,自去他處死去。不過我告訴你小浪蹄子,便算來世投了胎,你也仍是這勾欄裏沒人要的賤貨!”又來到魏雍容麵前,陪笑道:“這賤人真是掃興,無意衝撞魏公子,還望見諒。”魏雍容敷衍幾句,一轉頭時,卻已不見了那粉紅倩影,心道:“小梅不是揚州探幽軒的麽,蘇州怎也有這一號?”忽聽身後一聲重咳,登時冷汗直冒,返身顫聲道:“爹……”魏玄貞森然道:“畜生,你幹的好事!”魏雍容臉上陣紅陣白,默不作聲。魏玄貞哼了一聲,道:“這裏不和你說,待會再與你算帳!走!”魏雍容道:“可……孟大人……”魏玄貞道:“理他作甚?蕭老兒來了。”魏雍容一驚,忙不迭跟了出去。


    淩欽霜忽見魏玄貞現身,心下一驚,待見他父子匆匆而去,方欲追出,忽覺身後勁風陡起,反手一抄,已將一枚蠟丸拿在手裏,回頭望去,卻未見有異。低頭再看掌中蠟丸,中有細縫,微一用力,便既破開。卻見內中一張小紙上寫道:“五月初一,嶽陽樓恭臨大駕。屆時不至,袁姑娘性命不保。”


    淩欽霜啊了一聲,雙手微微顫抖,心道:“下書者必是擄走婉兒之人,可這人若是魏雍容父子,卻何故弄此玄虛?”略作沉吟,拔腿追出,卻見魏氏父子已登上一葉小舟,順流南行,當下沿岸遠隨。跟了數裏,小舟駛到城下,遠遠見得魏玄貞與城頭守衛說了幾句,水門便吱呀開啟。淩欽霜心道:“他父子果然與官府勾結!”待得趕至城邊,水門早閉,小舟亦已去得遠了。


    他略一環顧,見左近碼頭泊著一片漁船,心下一動:“隻好賭上一賭。”當即躍上一舟,因見無主,又以事急,唯有留些銀兩在彼,乃為雇船之資,方向水門劃去。


    尚未及近,守衛已紛紛叫道:“什麽人!”淩欽霜大聲道:“爾等私放魔教反賊,可知罪麽?”其時星月暗淡,眾衛皆在城頭,看不清他的模樣,但見他氣勢逼人,一時俱驚。一人道:“他們手持知府令牌……”淩欽霜不待他說完,截口道:“那兩個傷了知府,偷了令牌。本官奉命追緝,不想爾等竟與反賊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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