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轉回身來,眸子驟然射出逼人光芒,但隻一瞬,便又闔起眼簾,複歸猥瑣之態,道:“老奴乞討度日,蒙老爺夫人善待,收留在此,做了奴仆。卻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婉晴冷冷道:“我跟在你後麵,你怎知道?明明身懷武功,還想瞞我?”


    老仆搖頭道:“我若有武功,早做山賊去了,怎會去當花子,靠老爺夫人周濟?”


    婉晴叱道:“還敢嘴硬!”飄身躍上,羅袖徑向他胸口拂去。不料這老仆卻似真的不會武功,全無遮攔,“哎呀”一聲,胸口早中,跌倒在地。


    婉晴隻道他使詐,哪知等了半晌,卻見他一動不動,竟如死了一般。上前伸手摸時,驚覺他四肢冰涼,更沒了半點呼吸。淩欽霜與翎兒聞聲趕來,見狀都是愕然。


    婉晴因見這老仆形跡可疑,本欲隨出盤查一番,哪料得竟生出這等變故?她本心緒極差,又無故打死了人,更是難受之極,呆了半晌,襝衽倒地,向那老仆拜了三拜,泣聲道:“老人家,小女子對你不起。”拜罷便將他向後院拖去。


    剛走幾步,突覺掌心傳來一股森森寒氣,每一寸肌膚好似都要顫栗酥麻起來。婉晴驚呼一聲,情知中計,忙急鬆手,卻見那“死屍”呼地疾彈而起,哈哈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奴告辭了。”笑聲之中,風聲蕭蕭,幾個起落,轉眼隱沒在東廂屋角之後。


    淩欽霜心下一震,急追上屋頂時,卻哪裏還有敵人的影子?


    以婉晴之精怪,如此輕易便上了當,自因心緒不定之故了,一時隻氣得連連跌足,滿口“臭老頭,老不死”的亂大罵,又向淩欽霜連問:“臭老頭逃哪兒去了?”


    淩欽霜搖了搖頭,道:“這人輕功極高,決計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


    婉晴哼了一聲,一言不發的轉回廳中,將茶碗茶壺一股腦摔得粉碎,而複呆坐。


    淩欽霜與翎兒隨後進來,見狀也不好多說什麽。沉默半晌,倒是翎兒先開了口:“姊姊……”隻說了兩個字,便見婉晴目光凶狠望來,不覺一個激靈,後麵的話便縮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婉晴方輕聲道:“對不住,姊姊嚇到你了。”翎兒搖了搖頭,不敢言語。


    婉晴見淩欽霜滿臉惑色,歎了口氣,悠悠道:“那年流落蘇州,一天晚上,我實在餓得很了,便去城中一個大戶府上偷雞,不想卻被府衛擒住,暴打一頓,關了起來。可便在我走投無路之時,卻碰到了莊老爺。莊老爺當年乃是漕幫的總瓢把子,那日他來向那大戶打秋風,隻因那大戶少給了一百兩銀子,他便率眾血洗了他滿門。”


    淩欽霜驚道:“血洗滿門?”


    婉晴道:“漕幫當年橫行長江,聲勢極大,乃是黑道上首屈一指的大幫會。平素劫掠鄉紳,殺人越貨,雖偶有濟貧之舉,畢竟毀多於譽。”


    淩欽霜嗯了一聲。


    婉晴道:“當時我也被抓住,幾乎便要慘死。好在夫人趕到求情,我才死裏逃生。從此我便跟著夫人,住在漕幫之中,認她做了奶奶。”


    淩欽霜道:“漕幫的總飄把子,如何卻成了莊大老爺?”


    婉晴歎道:“漕幫畢竟是黑道,以利而聚,盛極而衰。不久便因分贓不均,幫中的四大支派火並長江,幾乎拚得個同歸於盡。顯赫一時的漕幫自此元氣大傷,終落得瓦解冰消。那段時日,我尋母無著,多蒙爺爺奶奶照顧,還學到了幾手功夫。老爺子見漕幫毀於一旦,兄弟死傷殆盡,終於翻然悔悟,從此隱退江湖,改頭換麵,做起了大善人。莊上大小幾十間屋子,都是給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住的。大夥兒感恩戴德,便繡了兩麵大旗給爺爺。可爺爺隻為贖罪,又豈圖名?本不欲受,但名聲既起,盛情難卻,那也無可奈何了。”


    淩欽霜默然不語。


    婉晴神傷一陣,又道:“老爺子當年仇家甚多,雖已隱退,畢竟樹欲靜而風不止。那臭老頭十有八九便是來尋仇的。”


    淩欽霜道:“你有什麽打算?”


    婉晴道:“先從死因查起。”


    淩欽霜詫道:“你懷疑二老並非染疫而死?可江大俠說……”


    婉晴接口道:“你便這麽信他?”


    淩欽霜一怔,道:“這話什麽意思?”


    婉晴道:“沒什麽,有其子必有其父。”


    淩欽霜道:“江大俠之仁義名滿天下,又豈是虛?隴西五寨火並得解、飛鷹鏢局百萬鏢銀得尋、關東六魔得除、中州十大匪巢得剿,無一非其之功,便連長江水患,他亦傾其所有……”


    婉晴不待他說完,便接口道:“江湖傳言,多半不實。你又親眼見過麽?”


    淩欽霜不悅道:“旁的不說,單憑此番千裏吊喪,還不見能其仁麽?”


    婉晴道:“養子不教,卻隻去管閑事,真是豈有此理。”


    淩欽霜道:“你怎能說是閑事?”


    婉晴思及江自流適才的哀痛之情絕非做偽,口氣微軟,道:“好啦好啦,這當兒我可沒心情提他。”言罷目光流轉,眸子深處,似乎藏著某種物事,複雜難明。


    是夜,婉晴披麻戴孝,獨跪靈前。淩欽霜見她玉容慘淡,知她對莊潭二老感情極深,隻怕出事,便在堂外相守,不敢稍離寸步。次日一早,婉晴守靈已畢,便即出來。淩欽霜見她神情稍好,心下便寬。


    婉晴道:“翎兒呢?”


    淩欽霜道:“還沒起吧。”


    到得臥房,卻不見人,又在府中上下尋覓一番,仍不見翎兒的蹤影。轉到後院時,卻見後門赫然洞開,淩欽霜道:“想是翎兒餓了,出去買東西吃了。”


    婉晴心下微覺不妙,怪道:“你該看著她的。”


    便在此時,忽聽正門外一陣喧嘩,有人叫道:“便是這裏了。”聲如奔雷。


    另一人粗聲道:“古道熱腸、樂善好施!哼,放下屠刀,便能成佛麽?”


    又一人甕聲道:“二哥你看,莊上好像在發喪。”三人都是一口的關外口音。


    又聽先一人道:“莫非這廝知道爺爺要來,事先備好了棺材?嘿嘿,看老子先砸了這縮頭烏龜的招牌!”隨即便是一陣尖銳的斧劈巨響。


    霜晴二人驚駭之下,一時顧不得尋找翎兒,匆匆轉到前院。伏在牆邊向外望時,但見府前並肩立著三條粗獷大漢,身高均過七尺,雖在夏日,卻均穿著貂裘皮襖。第一個身形魁偉,鐵塔一般,手持一根四尺鐵杵;中間那人是個肥胖漢子,雙手各提一柄八角銅錘;第三個卻是個醜怪麵皮,一條大傷疤如血色蚯蚓,由鼻至嘴,劃過半張臉,肩頭竟扛著一副漆黑棺槨。


    那“周濟莊”的大匾已然碎成兩半,兩根旗杆更被齊齊攔腰砍斷。卻聽三條大漢紛紛大喝:“莊老賊,快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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