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名官吏已在正廳擺好了筵席,準備宴請李綱,豈知這李綱不識好歹,竟然大剌剌與旁人飲酒攀談起來,三人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覺心頭火起。若非李綱大有身份,三人早已上前將那對狗男女狠狠揍上一頓。鄧肅與李綱乃是至交,知其性情,隻好在一旁陪笑,以解三吏憤懣。


    酒過三巡,淩欽霜向李綱說道:“晚輩久慕李大人之名,今日得見,願得聆教益。”


    李綱微微一怔,道:“小兄弟識得在下?”


    淩欽霜道:“在下曾當過幾年禦前大內侍衛,大人上書力諫之舉早有耳聞,甚是欽佩。”


    李綱聽了這話,忽而低眉沉吟,停杯投箸,良久不語。


    婉晴細看他時,卻見他眼窩微陷,鬢邊已有不少白發,神色頗有些憔悴,知其心之苦悶,便微笑吟道:“佩鳴玉以比潔,懷雪刃以鋤奸。憂廟堂於壯懷,負雄心於高雲。大人誌存高遠,一時失意,不妨便作韜光養晦。待得他日天高海闊,頭角去時,何愁無大展宏圖之日?”


    李綱平生仕途多舛,隻因生性剛疾死忠,直言進諫,從不曲意逢迎,依附權貴,故而屢觸奸佞,備受排斥,後來更觸怒天顏,遭貶謫外地。他報國無路,壯誌難酬,更見世道多艱,人心不古,心灰意冷之下,唯有每日沉醉詩詞唱和之中,聊以遣懷。不料今日竟被一個初次見麵的妙齡少女道出多年心曲,震驚之餘,立生知己之感,不由得愁雲頓消,灑然笑道:“姑娘真是慧人也。我李綱一介謫官,微賤書生,得姑娘吉言相贈,不枉此生。”


    婉晴隻是笑了笑。她這番話雖是對李綱所說,卻也在趁機勸慰淩欽霜。淩欽霜自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頭亦甚是感動。


    李綱連斟三盅酒,盅盅飲幹,便又與二人攀談起來。淩欽霜曆經官場,與李綱境遇大為相近,一時心意相通,甚是投機。


    那三個官吏在席上喝了幾杯悶酒,終究按捺不住,便請鄧肅過來喚人。鄧肅也覺李綱所為頗有不妥,於是便近前與李綱附耳道:“伯紀兄,適可而止吧。”


    李綱聞言濃眉一挑,透出不耐之色。


    鄧肅歎道:“你這性子便不能改改?官場上的虧,還沒吃夠麽?”


    李綱憤然道:“貪官汙吏,個個該死!”


    鄧肅忙道:“小點聲!這話若讓那幾個小人聽了……”


    李綱截口冷笑道:“怕他什麽?李某坦坦蕩蕩,孑然一身,死又有何懼?”


    鄧肅歎道:“這天下萬千貪瀆之輩,豈是你一個人管得過來的?七年了,難道你還不明白,縱然才華天縱,誌大如鴻,卻難奈人心叵測,世道多艱。”


    李綱喝了口酒,苦笑道:“似蔡京那等如鬼如蜮的,盡是峨冠博帶,似鐵提轄這般忠良正直的,卻俱為牢籠陷害……”


    霜晴二人聽他忽然提到鐵蒼茫,心中都是一凜。


    鄧肅道:“你一意為公,心係蒼生,又有何用?人家自在結黨營私,損公自肥,你鬥得過嗎?”


    李綱歎道:“宦海十年,得此下場,我念久灰。急灘亂石疑難渡,短楫輕橈反自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鄧肅道:“又說醉話!朝廷任你出任秀州,你若是有心歸隱,又何故千裏而來?何況人家畢竟盛情相邀,無論如何也要賣個麵子,快跟我回去。”


    婉晴點頭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李大人請回,莫要為我等弄得不歡而散。”


    淩欽霜亦知此理,說道:“大人正人君子,須防小人暗算。”


    李綱歎了口氣,道:“多承良言。來日有緣,再與二位把盞言歡。”說罷拱手起身返還。


    那三個官吏見李綱回轉,便各自壓下心頭怒火,斟酒開筵。


    宋通判笑道:“小吏久慕二位大名,今日承蒙屈尊賞臉,當真榮幸之至。”


    鄧肅慌忙起身舉杯回禮,客套幾句。


    李綱端了盞茶,細細品了,一副陶醉之色,閉目自語道:“此茶細若雀舌,此水清新甘香,果然是洞庭碧螺春。隻不過,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甘、重、滑此茶兼而有之,卻尚缺一‘香’字。香飄於外,其味醇而乏風骨,隻因蒸壓太過,終究凡品耳。”他自顧品茶,竟對宋通判的招呼置之不理,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宋通判大為尷尬,卻發作不得,隻得幹笑一聲坐下。


    鄧肅笑道:“伯紀兄喝得醉了,通判大人莫要介意。”


    宋通判冷笑不語。一旁的孔主簿嘿嘿笑道:“窮鄉僻壤的茶,自然難與京師的好茶相比。怠慢之處,還請見諒。”他憤怒難宣,這話頗含譏諷之意。


    李綱雙目陡而圓睜,斜睨著他,冷笑道:“窮鄉僻壤?”


    三個官吏不明所指,一時麵麵相覷。


    鄧肅歎道:“我們一路北來,眼見流民四起,饑荒連綿,伯紀兄不過一時激憤罷了。”


    三個官吏互視一眼,隨後哈哈大笑起來。衛押司擺手笑道:“且上酒!二位遠道而來,今夜杯酒盡歡,不談掃興之事。”


    鄧肅忙笑道:“是,是。”


    李綱冷哼一聲,便要發作。鄧肅連使眼色,李綱卻鐵青著臉,隻作不見,取了一支茶筅,自顧攪著盞中的茶水,隻泛起片片湯花,四濺不已。


    酒過三巡,三吏大唱粉飾太平之辭。鄧肅陪著笑臉,大快朵頤,口中天南海北,大發宏論。李綱則始終神情冷漠,隻自顧喝酒吃菜,三吏問他十句,往往也隻敷衍三兩句,顯然是瞧不在眼裏。


    淩欽霜看在眼裏,心下敬佩,婉晴卻低聲道:“這幾隻瘋狗必是州府裏有頭麵的人物。李大人鋒芒太露,大大不妙。那位鄧學士卻倒圓滑得緊。”


    淩欽霜聞言,不置可否。


    “怪不得這位李大人仕途不順,”婉晴歎道,“強梁者不得其死。”


    這時間,卻聽五人漸漸談論起了詩文。衛押司、孔主簿胸無點墨,卻學文人騷客附庸風雅,提了幾個狗屁不通的粗俗疑竇請教。婉晴見鄧肅有板有眼,一一置答,心裏不覺笑開了花。李綱則依然我行我素,全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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