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下來,州府上下風氣為之一新。沈京尾大不掉,隻恨得咬牙切齒,無奈懼怕霜晴二人厲害,整日食不甘味,求神拜佛,隻盼這兩個煞星早早離去。不出一月,整個人竟然瘦了一圈。


    忙裏時光忽忽,轉眼已過上元佳節,二月將至。這日沈京正躺在床上發呆,淩欽霜推門而入,道:“朝廷下了文書,有關鐵提轄的案子,請大人過目。”


    沈京沒好氣地道:“州裏的事,都是你說的算,又何必來問我?”


    淩欽霜道:“此事還需大人親自判決。”


    沈京還想還口,詔命已劈頭蓋臉砸了下來。隻聽淩欽霜冷冷地道:“明日一早,你親自升堂判決,若有半點差池,你知道後果。”說著隨手揚了揚他所寫的誓書,轉身去了。


    沈京敢怒不敢言,瞥了一眼詔命,見上麵說什麽“上元大慶,太後壽誕,普天同慶,聖上開恩,大赦天下”、“鐵蒼茫有功於國,前罪既往不咎”雲雲,不由恨恨罵了句:“晦氣。”無奈著手準備。


    霜晴二人本打算篡改詔命,但接到文書之後,卻是喜出望外。聖上大赦天下,頗省了二人一番功夫。婉晴隻怕說多了適得其反,是以未再對沈京訓斥,料來以他如鼠之膽,也不敢違抗聖命。但霜晴二人畢竟不放心,次日一早,便約了李綱、鄧肅,喬裝改扮一番,直趨府衙。到得衙前,看熱鬧的百姓已圍了好幾層。四人混在人群之中,向衙內張望。


    不多時,沈京升廳坐下,喝了聲:“肅靜!”便對兩旁官差一通訓斥,那顯然是將連日來的滿腔怨氣都發泄在了一眾差吏身上,隻看得霜晴李鄧四人暗暗好笑。


    沈京嗬斥夠了,驚堂木重重一砸,喝道:“帶人犯!”


    幾個做公的便將鐵蒼茫押上堂來。圍觀百姓見了,都在嘻嘻哈哈,指指點點。


    鐵蒼茫跪在階下,肩頭壓著五十斤的枷杻,一陣咳血。隻見他渾身是血,顯然是在獄中沒少吃苦。霜晴二人為免鐵蒼茫起疑,這些日子並未去牢城營探監,卻不想牢頭竟如此狠辣。婉晴見淩欽霜咬牙切齒,忙勸道:“且等退堂之後,再慢慢收拾他們不遲。”


    沈京喚過了差役,將鐵蒼茫的枷鎖解了。


    鐵蒼茫一時不解,咳問道:“大人,這是何故?”


    沈京沉著臉說了聖上大赦天下,又將詔命文書給他瞧過。鐵蒼茫看罷歎了口氣,垂頭不語。


    沈京又命一旁的孔目遞上前次判決鐵蒼茫的罪狀,然後悉數撕毀。圍觀的百姓隻為看宣判斬首而來,此時見了,不免興味索然,不一會兒便都散了去。一切事畢,沈京便草草退堂。而他經霜晴二人數月之擾,隻怕血書外泄,惶惶不可終日,不久便撒手歸西了。此是後話,略過不表。


    雖然已退了堂,鐵蒼茫那刀劈斧鑿般的身影卻久久跪在階下,一動不動。淩欽霜四人瞧得奇怪,卻不便上前,直待嘻哈百姓散盡,方步入衙廳。卻見鐵蒼茫表情僵硬,目光呆滯。四人都嚇了一跳,婉晴叫道:“鐵老頭,鐵老頭。”


    鐵蒼茫掙紮著起了身,卻似對四人渾若不見,拖著沉滯的步子,向廳外慢慢挪去,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耗盡了全身氣力。四人心頭惘然,一時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出得衙廳,鐵蒼茫舉目望向碧空白雲,過了半晌,長歎一聲,臉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為什麽……”口中喃喃自語,腳下踽踽前行。


    寒風忽起,如鬼嗚咽,卷得碎沙亂飛,撲打在他臉上、身上、臂上、腿上,刀割也似。繚亂的衣發隨風而舞,簌簌作聲。雙足所及,沙沙細響,踏碎了殘冬無盡的淒涼。


    淩欽霜四人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均感酸楚無限。咳嗽聲中,忽見鐵蒼茫的身子急劇顫抖起來。四人麵麵相覷,心頭盡都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不約而同搶上前去。尚未及近,便見鐵蒼茫的身子直挺挺地向後摔倒,胸前赫然插著一支煙杆。


    四人如遭電擊,相顧駭然。淩欽霜急忙運指止血,婉晴則飛針封穴,奈何煙杆貫穿了心髒,已然無救。


    淩欽霜悲痛難抑,雙掌貼住其背,瘋狂傾注內力。過了半晌,鐵蒼茫咳出一口鮮血,緩緩睜眼。


    李綱雙目含淚,失聲道:“鐵提轄,為什麽?為什麽?”


    鐵蒼茫臉上閃過一絲慘笑:“我……罪有應得……”


    李綱握住他手,喝道:“胡說!朝廷已赦免於你,你這又是何苦?”


    鐵蒼茫道:“法恕吾罪……可是,吾心……吾心難恕……”


    婉晴問:“不就是私闖公堂麽?至於嗎?”


    鐵蒼茫淒然地搖著頭,沉沉吐了口氣,望著天空,呆然半晌,道:“欽犯尤隆,四度從我手中脫逃,之後殺了無數無辜的百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婉晴叫道:“可你說過,你無權取法而代之,定人生死!律法已經饒了你,你又怎麽能定自己的生死?”


    鐵蒼茫聞言愣了一愣,轉瞬釋然地笑了笑,澀聲道:“吾心難恕……吾心難恕……”說罷長歎一聲,瞳子擴散,再無生氣。


    淩欽霜雙膝陡軟,頹然倒地,嗓子也似堵住了,出不得聲。李鄧二人雙雙伏屍痛哭。


    過了良久,婉晴方哽咽道:“還是把鐵提轄的後事料理了吧。”


    四人收拾心情,買了具上好棺木,將鐵蒼茫收殮了。


    李綱歎道:“我與鐵提轄神交已久,豈知初會便成永訣,實是造化弄人。鐵提轄故籍江州,家中老母尚在。身後之事,我等責無旁貸。”


    鄧肅道:“理應如此。”


    次日黃昏,李鄧二人雇了輛牛車,與霜晴拱手話別,運著靈柩向東而去。


    婉晴見淩欽霜神色黯然,雙目湧紅,便安慰道:“鐵老頭的肺病已入膏肓,縱是不自盡,恐怕也時日無多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麽分別。”


    淩欽霜望著二人一車消失於殘陽古道上,心中不勝慘然,驀地湧起婉晴那句話來:“為善的困頓命短,為惡的富貴壽延,自古皆然,那也無可奈何。”


    二人於寒風之中佇立了良久,方返回城中。


    尚未回到住處,忽見十幾個喇嘛簇擁著走上前來,攔住了霜晴二人,紛紛躬身合十,口裏嘰哩咕嚕,喋喋不休。


    婉晴詫道:“你們幹什麽……”


    眾喇嘛連說帶比,可惜言路不通,難知所雲。婉晴見他們神情和善,似乎並無惡意,大概猜到該是為了盤涅而來。便在此時,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他們在向二位施主道謝呢。”


    霜晴二人抬頭望去,卻見四個喇嘛抬著一頂軟轎緩緩而來,盤涅軟倚轎上,半坐半臥,麵色蒼白。


    淩欽霜拱手道:“大師的傷勢如何?”


    盤涅道:“施主多禮,太不敢當。老僧雖然手足皆斷,但並無礙弘揚佛法。”


    婉晴聽他口氣平和,並無半分頹喪之意,微感歉然,道:“小女子醫術淺顯,大師見諒。”


    盤涅微笑道:“女施主過謙了,既已盡力,何必菲薄?若非施主妙手回春,老僧性命尚且不保。阿彌陀佛,還要多謝施主才是。”


    婉晴微微一笑,問道:“大師這便要回吐蕃麽?”


    盤涅合十道:“眾徒既已尋來,不便久耽,就此拜別二位施主。”


    淩欽霜心頭一凜,隻覺胸中窒悶,如填塊壘,張口還要說些什麽,眾喇嘛卻已簇著盤涅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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